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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温蕙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还是小姑娘,在家里快快活活的,没有出嫁。
没有出嫁,便没有和母亲分离, 海盗来时, 她也有一杆红缨枪,并肩作战。
只一切都是幻影, 忽地便醒了。
房子是自己出嫁前的闺房, 次间里隐隐有人声。
陆睿在说什么呢?
“宦官擅权已久了,京军三营五军都督府无力节制,都在牛贵手里。”
“张忠也调不动, 故调了地方卫军。”
“山东空虚,邓七得了消息。”
……
如今南北通了,被阻断的信息飞快地传播。对于京城这一场夺嫡, 大部分的信息陆睿都已经掌握了。再结合来山东这一路上断断续续听到的许多消息,基本能把全局推明白了。
温柏温松其实才是事件的当事人,反而不如陆睿能知其全貌。听他慢慢讲,才有许多恍然大悟和原来如此。
温蕙躺在里间,也听着,也是, 原来如此。
在江州的时候,明明知道北方在打仗,皇子们在抢着当皇帝,明明知道江南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 百姓也有卖地、卖儿女、卖妻子甚至自身的。
只她在陆府岁月静好, 就一直觉得那些事离她那么遥远。
此时躺在从前的炕上,才知道, 那些的遥远的事一直都裹挟着她。从她新婚的那个晚上,从国丧传来的时候就开始了。
原来没人能逃得了。
就是得刀割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别人的身上时,才知道疼。
杨氏进来看她,发现她醒了,欢喜地招呼了一声,次间的人呼啦啦都进来了。
除了小孩子,进来的可以说是“全家人”了,因为全家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温蕙眼睛湿了,想坐起来。
大家却紧张起来。
“别动别动。”
“我来扶。”
“你小心。”
“还是躺着吧。”
温蕙还是坐起来,道:“我没事。”她只是一路快马赶着过于劳累,又一时情绪激动。
大家的神色却悲喜交加,让她莫名。
陆睿坐到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蕙娘。”他难掩欢喜,告诉她,“你有身子了。”
温蕙怔住。
从及笄算起,到离开江州前,圆房也有正好半年了。期间请过几次平安脉,大夫都说“康健”。
温蕙也不傻,其实猜到了就是看她是否有孕。
但陆夫人从未催过她,陆睿也从未催过。乔妈妈更是笑眯眯,只指点她的丫头给她弄那些养人的汤汤水水。
至于公公陆正有没有着急,温蕙不知道。反正一个当公公的,也不可能问到儿媳妇跟前来。
身边的人都很平和淡定,温蕙虽半年无孕,也从来没有着急过。
她才十五,就没觉得自己该为生孩子着急。
果然不急不躁,该来的就来了。
郎中给把了脉,算算日子,该就是二月里得的。
杨氏、汪氏都掉泪了:“得去给娘说一声。”
因家里缺人手,每个人都忙起来。好在杨氏汪氏都出了月子,黄妈妈给她们带孩子,她们两个便能操持起来。
一家子都对陆睿这个姑爷感到抱歉:“简慢了。”
陆睿道:“什么时候了,舅兄何必说这个。”也不挑。
看着是个十分高高在云端的贵公子,可其实挺接地气,会体恤人。
待终于都用过了饭,温蕙还用了些汤汤水水,一家人又坐下说话。
杨氏这才将发生的事都慢慢道来。
陆睿心中惊佩温夫人勇武,怜悯百姓痛苦,也心惊卫军败坏。温蕙只听得流泪。
——只留了五个人,大队人马开拔去了根本没仗可打的京城,家里却海防空虚,又徐家借人,理论上该有的防卫都没有了。
这是天要人死。
“所以三哥就再也找不到了吗?”她含泪问。
大家都难过。可的确找不到了。
“英娘也找不到了?”温蕙喃喃。
汪氏哭了:“还有贺家的莞莞,马家的嫂子们和芸娘,孙家的丫丫和朵朵……”
许多人家也有地窖之类的,但许多都运气不好被找出来了。如今认识的人家还有姑娘保住的,都是如杨氏汪氏这般幸运,没被找出来的。
汪氏又陆续说了几个闺阁名字,都是温蕙昔日玩伴。有些十分要好,有些有过口角。现在,人都没了。
若是死了,还简单。若是……
大家都不愿意去想。
又说起了温纬。
原来自温松走后,杨氏汪氏都平安生产了之后,温纬的情况便剧烈地恶化了起来。
“就眼睁睁看着,特别快。”温柏说,“最后那两天,我和你两个嫂子寸步不离地守着。爹已经粒米不进了,忽然又清醒了。”
“他说,去,把我那件小袄给我套里面。”
温蕙的眼泪唰一下就流下来了。
陆睿知道这话里必有典故,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却不知道,温纬常挨揍,有一件偷偷做的小袄,要是做了什么让温夫人恼怒知道肯定要挨揍的事,就偷偷穿在衣服里面,便疼得轻些。
儿女们都知道。
但温纬回光返照,还说了一句话,温柏对谁都没有说。
最后的最后,温纬忽然笑了,笑得十分瘆人。
【你不知道甄家大姑娘……有多好看。又好看,又厉害。我根本不敢肖想她。】他对着空气说,【是我娘。我娘叫我,一定先勾着甄大姑娘睡了再说。】
温纬回光返照的当时恰逢杨氏、汪氏结伴去如厕,房间里油灯昏暗,只有温柏一个人陪在炕边。
他是长子,对家里过去的许多事比弟弟妹妹们知道得多得多,对祖母过去磋磨母亲,记忆还很深刻。
温柏在油灯昏黄的光里,只毛骨悚然。
杨氏、汪氏结伴回来,公公已经咽了气。温柏坐在灯光里发怔。她们还以为他伤心过度,才说不出话来。
温柏什么都没说。
有些秘密,就埋起来吧。
那件小袄,果然给温纬套在寿衣里面。
只温柏觉得,怕是到了地下,也护不住他爹挨打。
这一晚便先歇息了。
炕硬,被子沉且粗糙,温蕙知道陆睿肯定不习惯,但他却也不说,只默默忍着,将温蕙搂在怀里:“人死万事空。活着的人还得好好地活。”
他们相拥着。虽然温家经历了许多丧事,但温蕙竟在这时候有了身孕,往悲伤中又注入了一点希望,仿佛是上天的一点怜悯似的。
温蕙的手覆着陆睿的手,陆睿的手覆着她的肚子,体味着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
只是温蕙覆着热热的手掌,内心里却总有奇怪的感觉。
她知道,陆家三代单传,她是必须为陆睿生出儿子来的。但她就是觉得,肚子里这一个……注定了是女孩。
温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也不敢说出来。
第二日陆睿跟温柏商量想给岳父岳母做个道场,温柏却叹道:“做不了,没人。”
陆睿哑然。
原来方圆百里有两座寺庙,都被海盗劫掠过了。因为相对普通人家,寺庙从来都富裕得多了,里面大多青壮男子。海盗不仅劫掠女人,也要补充丁口。
陆睿在某个杂记中看到过。
海盗抓了人,使其斩杀无辜者作为“投名状”,良民便被逼着成了贼。
两座庙里的老和尚都死了,年轻没抵挡住,被抓走了。如今想做个道场,都找不到人。
陆睿沉默许久,道:“从来闭门读书,以为已经自知天灾、人祸之可惧,哪知……”
哪知道只有亲眼见了,才晓得自己原来以为的自知是如此浅薄。世间情态,百姓之苦,你不走出锦绣院子,不踏着牛粪泥泞,亲自走进来看一看,是不晓得这个苦字,到底有多苦的。
下午的时候,落在后面的行李和从人们都到了。
箱笼打开,许多精致的生活物品摆进了温蕙的房中。
这一次带着银线和青杏一起回来的。不要说青杏,便是银线,换被褥的时候都觉得那被子死沉死沉的,心想姑爷这一晚上怎么受得了,又惊觉自己去了江南一年,竟也由奢入俭难了。
有这些丫鬟小厮接手了家务帮忙,杨氏、汪氏顿时轻松了许多。
刘富两口子都跟着回来了,四处走走,回来跟银线叹:“真惨呐。”
认识的人家许多都破了家了,都家徒四壁,只剩下父子几个。
堡里的乡亲们如今没有不羡慕他们两口子的,跟着温家大姑娘嫁到了江南,如今回来,都穿着绸衫,一看就是出息了。
温蕙要往墓上去拜祭,但家里的人都怕她怀着身子情绪波动太大会出意外,不许她去。
温蕙坚持。她道:“我昨天只是赶路太急了,才没撑住。咱们军户人家,哪有不面对生死的。”
她是嫁了的姑娘,自有丈夫,该听丈夫的。温柏他们都道:“嘉言你说说她!”
陆睿看温蕙带着乞求又倔强的目光,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温蕙的手:“我陪你,切要记住你已经要做母亲,要节哀。”
温蕙点了点头。
终究还是去了墓上。
温蕙也是守信的人,既答应了陆睿,果然便节制。只默默地流眼泪,烧了些黄纸给爹娘,磕了几个头,在墓前喃喃地低语了些什么。
陆睿便跪在她身边,隐约听到“我过得很好”、“婆婆也好”、“你别瞎担心”之类的。
她神色肃穆,同以前娇憨的模样不太一样。
大约是因为没了爹娘,或者是因为自己也将成为一个母亲。
人一路往前走,最终会走到这一步。
不论曾如何天真,被宠着,被惯着,最终,我们都会成为没有爹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