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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竞尧短暂停留了片刻,收回视线,抱着宝儿进了堂屋。堂屋的布置陈设也很简单,规规矩矩的,整洁有序,与东跨院的结构一样,进门左手边是卧房,右手边是书房。才一进门,宝儿就从他的怀里下来了,拉着他的手将他往书房带。
“爹爹,我现在学了好多字了,您来看看!”宝儿回眸望着他,眼里有着晶晶发亮的雀跃。何竞尧牵着她的小手,看着她晶莹的满是依赖的眼神,想起他当初骗她和玉容左子煴一起离开的话,心里又觉得感动又觉得愧疚。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蠢,竟然会把自己的骨肉送给别人!
“爹爹,您看,这是我昨天学的字,还有好多,我给您找!”宝儿没有察觉他隐藏在平静表情下的复杂情绪,迫不及待地想向他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见书桌上只放了一页习作便有些焦急,松开他的手就要去一旁的书架里寻找,走到书架前想起什么,又折返回站在书案靠门一侧的他的身边,小心而警惕地拉着他的手,试图拉他在椅子里坐下:“爹爹,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能找到。”
宝儿已经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了,可是她害怕何竞尧会再次离开她的恐惧太过浓烈,再努力的掩饰也掩盖不住心里满满的担忧,澄澈透亮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紧张。何竞尧见她如此,立即在椅子上坐好,心疼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鼓励道:“去吧,爹爹在这儿等你。”
“嗯。”宝儿凝着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确定他对自己没有一丝敷衍,用力点点头,快步跑到书架前,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眼,才在下面一格的小竹篮里翻找起来,几下就找到了自己准备好的字,马上又回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地呈给他看。
玉容为何竞尧端茶进来,就见何竞尧从宝儿手中接过她准备了很久的作品,将她抱到腿上,认真地与她一同翻看,不时与她说着什么。玉容走近他们,将茶盏小心地放在何竞尧前面,才知道何竞尧是在指点宝儿。
她重新安顿好之后曾去寻访原来教宝儿的女先生,希望能请她继续为宝儿授课,去了才知道女先生在她去往京城后不久也离开了淮中去往他处。新请的女先生逊色不少,教授课业时似乎总是说不到要点上,她感觉宝儿的学业有所退步,近来都在忧心这件事,不想何竞尧今日却一针见血地将宝儿的疑虑和不足都一一指了出来。
“字与字之间的间架结构、笔画组成都不尽相同,但是却有相似之处,你要学会总结和归类。不同类型的组合有不同的方法和技巧,要选择适合的方式去揣摩、练习。明白吗?”何竞尧为宝儿做了一个总结,见她点头,神情却仍显得似懂非懂,想了片刻,意识到自己说的对宝儿来讲还是太宽泛了,从笔架里取了一直毛笔,准备亲自实践一下,让宝儿能够直观地感受自己的指点。提笔才发现,砚台里没有墨,面前没有纸。
玉容敏锐地觉察到何竞尧的用意,动作麻利地为他铺好宣纸,再挽起衣袖为他磨墨:“您稍等,马上就好。”她没有察觉,这快速的反应间藏着多自然的默契。何竞尧却感觉出来了,看着她认真而熟稔的动作,似有微微的震动从心尖传来。
不多时,墨就磨好了,何竞尧沾了些墨,找了找感觉,运笔利落地在纸上写了四个结构不同的大字,每一个字都笔笔中锋,刚劲而通达。玉容其实对何竞尧的亲身指点不抱多少期望,毕竟他只是一个商人,不是文人,见他的字如此端正潇洒,心里十分惊讶。
玉容不懂书法,但是何竞尧的水平在她眼中是完完全全达到书法家的程度了。她觉得何竞尧的墨宝若是挂在家中,绝对是能为门户增色添彩的,可是在何府那么久,她从没见过何竞尧的一副作品,与何竞尧相处的时间里,也很少见到他动笔写字,更不曾见他对自己的书法水平有丝毫卖弄或表现。
玉容敬佩读书人,也敬佩字写得好的人,见过了何竞尧的字再去看他的人,眼里不禁又添了许多崇拜。相较于她的含蓄,宝儿对何竞尧的崇拜就直白得多了,他的笔才一放下,她就忍不住惊呼出声了:“爹爹的字真好看,比从前的女先生写得还要漂亮!”
对宝儿不加掩饰的崇拜和兴奋,何竞尧却没有如以往一样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些许得意,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角,半是回应宝儿,半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了句:“是么。”心中复杂的感觉越涨越高,似要将他淹没,何竞尧无意识地抬头看向玉容,对上她眼中的惊喜与崇拜,那复杂的感觉便瞬间没到了顶,让他的心绪立即纷乱起来。
小时候,他知道他娘喜欢他大哥那样的孩子,便一直拼命努力读书练字,希望他娘可以正眼看他一眼,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将字练到何种程度,将书看到何种程度,他都始终是个局外人。对那段经历,何竞尧总是难以回首回忆,每次回忆都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毫无意义,十分可笑,可是今天,宝儿和玉容的回应却让这努力变得有了意义。
“二爷,您喝口茶吧。我去帮李妈妈忙一忙。”玉容见何竞尧一直盯着自己,心里就觉得忐忑,寻了个借口便离开了房间。她这一离开,让何竞尧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宝儿见娘亲离开,心里有些想与何竞尧说的话就忍不住了。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看着娘亲离开的方向,忍不住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小声问:“爹爹,您还要出远门吗?”
何竞尧看着宝儿眼里满满的舍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唯有轻轻摸着她的头。他近来的确安排了不少外出的行程,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宝儿见他沉默不语,大致猜到了结果。娘亲告诉过她爹爹辛苦忙碌是为了家里过得更好,她知道她不应该缠着他,可是她就是舍不得。
思前想后,犹豫了半晌,宝儿还是忍不住回身扑进了何竞尧的怀里,用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委屈地贴在他的耳边小声央求:“爹爹,我不想你去。”
宝儿软绵绵的央求,让何竞尧的心里陷下去了一块,他想将她从怀里扶起,大手不小心擦过她的小脸,沾了满指泪痕,心里陷下去的那一块就彻底塌陷了下去,想要与她讲道理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想他小时候,也盼着能多看父亲一眼,可总是看不到,后来渐渐的他知道了他爹不来看他的原因,也就不盼着见他,更不再想见到他了。
何竞尧抱着宝儿柔软的小身子,想象着她变成后来的自己,心就像挨了一刀。他不想让他的孩子也像他一样,那样恨自己的父亲。
何竞尧紧紧地搂了宝儿一会儿,努力平息下心中翻涌不定的情绪,有一个打算在心中浮起:他想让宝儿回到他身边。可让宝儿回到他身边,他就不得不考虑玉容。宝儿能离开他,却离不开玉容,若要宝儿回到他身边,就一定要让玉容也回到他身边。他也想让玉容回来,可他对未过门的妻子并没什么感情,对玉容却不同,若让玉容回来,他真担心他会重蹈他爹的覆辙。
这两难的境地折磨着何竞尧,带给他的煎熬远远比在京城时要深许多。何竞尧陷在这煎熬里,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好像永远都无法挣脱出来。心里的煎熬越来越深,何竞尧抱着宝儿的力气也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大,终于让宝儿忍受不住挣扎了起来。
挣扎无效,宝儿只好用力抵着他的肩,大声对他道:“爹爹,我要踹不上气了。”
“好了,没事,没事了。”何竞尧听到宝儿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赶紧松开了她,轻轻顺着她的背轻拍安抚,目光却是看着眼前的某个地方,没有焦点,只有眉头紧紧凝在一起。
宝儿轻轻喘匀了气,见他神情不对,目光里似乎有些难过,乖乖地偎在他的怀里,小声地关心道:“爹爹,您怎么了?”
“没事。”何竞尧揉揉她的小脑袋,感觉想将她们接回来的想法牢牢地占据着上风,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难道他与他爹对抗了那么久,最后的结果就是和他爹一样?
不,不可能!他不会变得和他爹一样!何竞尧立即在心中大声否定掉那个可怕的想法,否定的同时,似乎有个偏执的结被解开了。何竞尧沿着心里那呼之欲出的感觉一次次尝试,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陷在哪里了。
他把害怕发生的结果当成了必然会发生的结果,他不是他爹,他爹会偏宠一房小妾,不代表他也会那样。他完全可以控制好自己,不让事情变得像他经历过的那样!他完全可以让玉容回到他身边,只要他掌握好一个度就可以!
何竞尧绕过心里这道坎,得知玉容没有与左子煴在一起时心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心思就瞬间扩大了。他将宝儿抱起来放到椅子上坐好就往屋外走,走到门口觉出不妥,快速想了想,向不明所以想要从椅子上下来的宝儿交代了一句“多写几篇字给我”,就立即推门走了出去,去寻玉容。
小院不大,何竞尧一问小翠就知道玉容去厨房了。快步赶到厨房,何竞尧扫一眼李妈妈,借口都懒得找,直接让她出去,拉起正在择菜的玉容就直截了当地对她道:“玉容,跟我回去!”玉容被他突然的出现惊了一下,再听到他说得是什么,不由得被惊得呆住了一瞬,手里的菜一下没拿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您……您……”玉容愣愣地看着何竞尧,很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她胡思乱想出来的,可是手臂上传来紧握的力度却在提醒她这一幕的真实性。她凝着何竞尧深邃的眉目细细打量,很想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想法,可是他凝视她的眼神却是那么认真,认真到让她完全无法骗自己。
玉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会让自己回去,之前他的话言犹在耳,想起来仍是让她心神俱伤。又想起那日的情景那日的话,玉容稳了稳心神,垂眸忽视何竞尧深深看过来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您说过……不论如何,都是会将我遣散的。我现在挺好的,宝儿也……”
“我是骗你的!我为你落了籍,就没打算将你遣散。”何竞尧不由自主地对玉容解释,可更深一层的原因,他却不想告诉她,顿了一下,只是坚定地对她道:“我不会将你遣散,你跟我回去吧!”
玉容决定离开何竞尧,唯一的原因就是不论她如何做,他都会将她遣散,她想让自己和宝儿都早些适应没有他的生活。如今他这样说,玉容不知是该信他,还是不信他。更不知道如果他说得是真的,她又该怎么办。
玉容努力分析着,考虑着,她和何竞尧的心思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有什么变化,直到门口处传来问话,她与何竞尧才发现厨房里多出一个人来。
“不要和他走,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