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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则背对着她向前走,离她越来越远,泪水霎时溢满了眼眶,她使劲眨了一下眼睛,怕那泪会模糊了正则留在她眼里最后的背影。www.Pinwenba.com泪珠顺着脸颊热热地滚落,正则在她的凝视下缓缓地右转,眼看着就要走进楼里,就要消失在她的目光里,可就在这时,他却停下了脚步,好像听到了什么,又抑或是感到了什么,是什么在他的身后散发出那么熟悉的气息?他停下来,把头转向右边,朝小路的尽头望去,在暗淡的月光下,在昏黄的路灯下,小路尽头的花园里只是黝黑一片,没有人声,没有气息,更没有身影。但他却长时间地站着不动,眼睛向着杜若的方向凝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正则就是不舍得挪步,在那看不见的黑暗里,是不是躲藏着他的最牵挂的那一缕情愫?他是否该走回去,走进那片黑暗里找寻一番?正则有了回顾之意,他向杜若走来,杜若惊惶不已,突然,正则再次停住了脚步,不知为何,他毅然地回身向大楼走去,再一次右转,前行,转眼就不见踪影。杜若还没来得及做出走还是留的决定,就见正则已经改变了方向。她捂着胸口,深吸了口气,她真担心正则走过来,花园很小,天再黑,他也能一眼看见她,但她又下意识地暗暗希望他能找到她,不管找到后会怎么样,能被他找到也是一种幸福啊。她瑟瑟发抖地看着已经不见了正则的小路,如果这是白天,她是无法藏匿的,在这样深情的注视下,在这深切的盼望下,她的定力早就会被瓦解了。可惜,此时此刻却是黑夜,黑夜给了她支撑的力量,黑夜给了她告别的勇气。她才会如此坚强地迎着正则的目光,对自己掩饰心中早已溃不成军的凄怆,骗自己说已经拥有了与正则与这一切长辞的能量。
正则和衣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又似乎一夜未眠,当黎明的第一缕晨曦从窗帘缝射进屋子,他双眼无神地对着天花板愣神,那道耀眼的光亮像一把利剑,把天花板切成了两块。他的身体没了知觉,身下的床宛如一片汪洋,任他在水面漂浮,失去了床板稳固的支撑,他感觉自己一直在漂,身体随波荡来荡去,头被荡得晕晕乎乎。
刚刚过去的这一天,长得就像整整一个世纪。在这个世纪发生的一切,用完世上所有的笔墨,也将书写不尽。他的身和心都被抽空了,此时的他,拥有的是一个空壳,没有精神没有肉体。他起不了床,因为空的壳没有起身的能力。虽然他很想一骨辘从床上起来,很想快一点走出这个憋闷的压抑的房间,很想赶走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他记得今天,有许多的事,等着他做。那些事必须由他去解决,必须在今天办完,不然,他将失去此生的至爱和最亲。
至爱和最亲?是谁,是些什么重要的人、紧急的事,这样迫切地等着他去办理?他很想弄清楚,但他晕眩的头脑实在不能把这些概念落到具体的事件上,他不知道等着他的,到底是什么人和什么事。
他就这样混混沌沌地漂着,悬浮着,直到整个屋子,都充满了阳光。这时他听见母亲推开他的房门,轻轻地喊了他一声:“正则,起来吧。”
起来吧,他何尝不想起来?但四肢完全不听他的调度,他们还在沉睡中,虽然天已大亮,四肢却固执地以为黑暗仍包围在四周,黑夜仍统治着世界,他们久睡不醒,不肯睡醒。
宇文慧见儿子没动静,以为他还在熟睡,她本不忍心喊他起来,在这种时候能睡着就是福气,起码在睡梦中,可以暂时逃开世事的烦扰,可以给自己一小段宁静的时光,可是今天不行,太多的事要处理。她走进屋,来到床前,刚想把他摇醒,却被他的样子惊到了。
出现在她眼里的正则,满脸是泪,眼神涣散,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主心骨,瘫在那里,死气沉沉,像演出结束后被抛在一边的皮影道具,不再是完整的身体,而是薄薄的一堆碎片。他的爸爸,那个从悬崖跳下去粉身碎骨的田石松,躺在崖石下的时候,想必也是这般,像一堆碎片,这联想让宇文慧惊惧不已。她抖抖嗦嗦地走向正则,泪眼婆娑地附下身去,拍打正则的肩膀,拍打他的脸颊,恍惚中,她真的担心她的儿子,也曾经从悬崖上摔落下来。
“正则,正则你还好吗?”宇文慧着急地喊他,似乎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妈——”正则低沉的声音传到宇文慧的耳朵里,这声音虽然苦涩虽然沉痛,可这是活生生的声音,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她的儿子,还活着,她不要再胡思乱想吓唬自己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妈,我没事,你别哭啊,妈。”正则心疼地抬手去擦拭母亲腮边的泪流,可是擦了又湿擦了又湿,母亲的泪水像流不尽的苦雨。
属于每个人的人生苦海,必须由自己去渡,母亲的爱再伟大,也无法替代你去闯过这一个个的苦难之关。宇文慧眼看着儿子在苦海里挣扎,除了陪着他流泪,却使不出援手来助他一臂之力。
正则没有时间也鼓不起勇气再去一趟杜若的公司,他刚刚得知的生父还没能相见相认就先与他阴阳相隔,他得陪着母亲去见他最后的一面;杜若公司,就算再去一百遍,他也知道只有一个答案,杜若,他深爱的妻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决定走出他的世界——不,他俩的世界。但他不甘心,拨打了公司的电话,接线的小姐告诉他,杜经理已经辞职了,至于去向她没有跟公司的任何人说。这意料之中的结局仍无情地击中了他已经支离破碎的心。
他陪着母亲去见生父,六岁时他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父亲,躺在那里,忽然就变成了死人。那时的他并不能真正感受到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只见识了父亲的死去带给母亲的悲伤。他也难受,因为有人告诉他,爸爸再也醒不过来了,从此他就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但这话里的含义,六岁的他似懂非懂。他“爸爸,爸爸”地大声哭喊,是因为最心疼他的爸爸,在那里躺了好长时间都不理会他。他哭,是因为母亲哭,他伤心,是因为母亲伤心。今天,他再度失去父亲,仍没能体验到切肤的疼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生父亲,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父子之间来不及说一句话,甚至对视一眼,就隔了一个世界。
回来时经过楼下的信箱,他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昨晚曾令他在黑暗中止步的气息,再一次从信箱中间那条细细的空隙传出来,他双手颤抖着打开信箱绿色的小门,果然,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信,纯白色的信封,好像一道刺眼的灯光,闪得他不敢正视。
昨晚他的感觉没有错,杜若真的躲在他的视线所不到的黑暗里,她孤身一人,躲在黑暗里凝望自己,正则想到这里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落在信封上一下子化开了,他急着用手擦去泪迹,把信紧紧地帖着胸口。宇文慧没有问他谁来的信,她的心里现在满装着那个曾经给了最美青春的男人,那个为了她抛开一切的男人,那个此时孤零零地躺在停尸间的男人。
“正则,对不起。我做了背叛你的事,用尽这一生也将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我自知是个卑鄙无耻的女人,不配再做你的妻子。我不求你原谅,只恳求让我离开。
随信寄去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名,请你签名后,于本周三上午十点带上相关的证件到区民政局门口,那里有三个花坛,我会在左边第一个花坛那里等你。如果你没来,我会天天十点在那里等你的。”
没有落款,有一信纸的下方有一片淡淡湿过又干的痕迹,他想像得出,为了写这么短短的几句话,杜若流了多少泪。
背叛!亏你想得出来,杜若,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编出这么可笑的理由来拒绝我?在正则心里,杜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遇到了她认为可能伤害到丈夫的事才发出这样的祈求的,她想用离开来保护他,多么傻的女人。她不知道夫妻的意义吗,她不知道正则对她的爱,可以为她抵挡这个世界最凶狠最可怕的攻击吗?她忘了他们是如何的相爱吗?她一定是中了魔了。正则坐在床边,一手拿着信,一手狠狠捶打着床沿,要让他相信杜若会背叛他,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信的。
周三正则没能出现,因为那天正是田石松的追悼会。他们母子俩出现在葬礼上,华婷很是感激,失去丈夫的痛苦让她不可能去多想,不可能对宇文慧是如何得知这个信息产生疑问,宇文慧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扶着她的儿子知道母亲颤抖得多么厉害。她必须对华婷保住这个秘密,斯人已去,没有必要让一个本来就不幸的女人再受一次打击。她的身份只是老同事,几十年的同事来参加追悼会,谁又会多想什么?
周四十点,正则站在民政局门口的花坛边等候杜若,他的心怦怦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就算时光倒流二十年,和杜若第一次的约会,他也没有这么紧张和激动。
他面朝民政局的大门,他是多么盼望能早一分钟见到失踪了好几天的妻子,可是事到临头,他居然有些害怕,他害怕杜若根本不会出现。所以他背对着马路,背对着过往的行人,面对着民政局门口的小广场,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广场尽头的大楼门口,站着门卫。他不安地站着,直到那晚他错过的熟悉的气息再一次悠悠传来,他紧张得全身僵硬,猛地转过身,他的对面,站着杜若,还是那美丽的眼睛,还是那纤弱的身影,还是那亲切的笑容,可是笑里却含满了盈盈的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