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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文约莫三十余岁,外观平平无奇,圆裘帽加灰色锻袍,一身普通富家翁的打扮。
属于走在大街上,都很不起眼的存在。
与此刻站在大厅外人群中鹤立鸡群般存在的欧阳戎与谢令姜的卓越风姿,根本没法比。
然而,柳子文带着一个瘸腿僮仆一到场,便成为了场上仅次于县令欧阳戎的焦点,被周围的乡绅豪商们时刻关注着。
而且这世上有些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仅仅一个眼神就能确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眼下二人便是如此。
年轻县令与温吞家主一对眼,便相互察觉到一种熟悉,这种熟悉不是来自曾经的认识,而是来自于……他们自身。
遇见同类……聪明人的熟悉。
柳子文还隔着几步未到欧阳戎面前,便拱手恭敬道:“草民柳某,见过县令大人!”
欧阳戎上前一步热情迎接,“柳大人实在客气了,你可不是草民,是女皇陛下亲赐的御剑使。该下官喊你大人才是。”
柳子文摇摇头,摆手,“只是个挂衔的虚名罢了,陛下有哪个月不设几个‘某某使’,隔壁岭南道的荔枝使、香蕉使、木雕使不少。县令大人是天子门生,柳某万万不及。”
欧阳戎笑了笑,抬手虚扶,“先不争这个,柳大人请进。”
柳子文立马正色道:“先不能进,柳某得先向县令大人谢罪。”
“哦?罪从何来。”
“柳某教弟无方,当街顶撞了大人与谢姑娘,让二位受惊了,柳某有罪!”
“哎,柳大人还是不了解本官。令弟很有个性,活泼好动,本官十分喜欢他桀骜不驯的样子,打是情骂是爱,那日在堂上本官‘情’难自禁,不小心让手下人多打了几板,还望柳大人恕罪,也盼着令弟早日恢复桀骜不驯的模样。”
“……”
柳子文一时语塞,不过还是摆摆手诚恳道:
“三弟无碍,多谢县令厚爱。不过不管怎样,还是三弟过于顽劣,为兄应当代为赎罪,柳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恰好今日县令大人举办募捐宴会,请允许柳某尽一些微薄之力,第一个带头首捐,给县令大人来个开门红!”
“好,柳大人爽快。”欧阳戎十分欣慰。
周围乡绅豪客们也是满堂喝彩,一片宾至如归之景。
就在这样的热闹氛围中,主客入座,午宴开始了,也很快,便到了喜闻乐见的募捐环节。
……
“……诸君!兴修水利绝不是门户私计,也非本官博取绩效的私心,它事关龙城县全体百姓,不管是士农工商,还是良贱奴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朝廷与县衙的难处,大伙也已知道;朝廷与县衙对积极赈灾者的福利奖励,刁大人应当都有传达,本官不再累述。龙城有累卵之危,百姓有倒悬之急,咱们就不拖时间了,开始募捐,本官先带头,捐出任上四年的全部俸禄!接下来就有请大伙了。”
欧阳戎“简单讲了两句”后,全场一片热烈掌声,欢送下台。
年轻县令离开高台,在台下第一排的位置坐下后,转头朝场上十几位乡绅豪强们示意了下手中的墨纸红笔。
他露出一口白牙,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本官准备了份名单,对于今日慷慨解囊者,会好好记下……”
柳子文突然起身,诚恳道:“县令大人,柳某有个薄见,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没什么不能讲的。”欧阳戎眼睛正视他,显得十分有耐心。
“柳某觉得,台上除了赈灾水利的筹捐盘外,能不能再添一个筹捐盘。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刚赴任就为治水之事四处奔走,鞠躬尽瘁。我等不忍,希望给县令大人孝敬些纸笔费,还望县令大人勿要推迟。”
欧阳戎想了想,颔首,“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给本官的纸笔私费,那本官如何使用,或赠出或充公,诸位应当都没有意见吧?”
柳子文自若点头,“大人廉洁奉公,自无不可。”
“那行,多谢大伙这份心了。”欧阳戎轻松道,转头示意身后两位书吏去再取一个垫红布的筹款盘,放在台上。
反正今日所得,他全会用来治水,除了预计的三千贯底线外,若能多募集些银子,自然更好,不就是再卖些人情吗。
和欧阳戎有类似想法的,还有坐在他背后第二排的谢令姜。
瞧见柳子文对大师兄的奉承,她对这柳家的印象稍好了些,之前还以为这龙城柳家全是和柳子麟一样作恶多端的无良恶霸,现在看,也不尽然。
谢令姜对钱财之事本来并不敏感,然而眼下也不知是成天受欧阳戎碎碎念那一大串灾情数字的影响,还是自身天生的强烈正义感驱使她对难民们感同身受。
谢令姜开始私下关心起龙城街头的米价,对眼下的这场募捐也格外上心,对师兄为这次募捐宴会做出的巨大诚恳让步还有竭力周旋的态度,也都心中有数。
在那个她初次去城郊寻人的傍晚,欧阳戎便对其表露过,他对地方乡绅豪族的厌恶。
可是眼下他却状若无事的端坐前排盯着台上那两个募捐盘,每时每刻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那么为何还要这样做呢?
谢令姜默默自问自己能不能放下脸皮。她忽然想起阿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当一个人突然抛弃了他以往珍视的东西,那一定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在背后……
就在这时,谢令姜忽然发现有人走近,抬头一看,是数日未见的燕六郎,他从外面风尘仆仆的赶进来,看也没看大厅后方那些窃窃私语的乡绅地主,径直凑到前面大师兄的旁边,飞速耳语了几句,大师兄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表示。
出差回返的燕六郎便抱臂等候在了一旁,还不忘回头与她点头示意了下。
看来应该是江州运粮的事情挺顺利的……谢令姜也点头回应。
终于,两个书吏取来了一只新的红布托盘,摆到了募捐台上。
台上除了募捐盘外,还有一个专门负责登记、并传唱捐款的侍女,这是欧阳戎特意安排的。
一切准备就绪,募捐正式开始。
柳子文果然是大厅内第一个起身的,径直走上台,笑如春风的从瘸腿仆人手里接过钱财,分门别类的放在了桌上的两个盘子里,又微笑下台。而他一带头,大厅内其他所有乡绅富商们依次跟上,一个又一个的上台,也是将两个盘子都放上。而台上那个登记侍女从柳子文上台募捐起,便开始一个不落的报唱捐款者的款额,于是全场人都能听到台上募捐了多少。
于是接下来,谢令姜亲眼看见前排欧阳戎嘴角的微笑逐渐消失了……不,没消失,还是保持微笑——但在她眼里和不笑已经没区别了——又听了会儿登记侍女的“报款”,他直接轻放下手中的笔,将本来准备登记积极分子的红纸强迫症似的整齐的折好,然后……径直丢进脚边垃圾桶。
谢令姜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
坐满人的大厅静悄悄的,有侍女的报唱声清脆婉转如黄莺久久回荡:
“城西柳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西河程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城南李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定山公孙氏族,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台上,
家家捐款数额整齐,
句句报唱声也整齐。
台下,
恶霸微笑,
书生也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