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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雪回到客栈,薛缃已经沐浴更衣梳洗完毕,整个人焕然一新,眼角眉梢都充满了喜悦,这半年来她见到了许多曾经难以想象的事情也吃尽了以前难以想象的苦头,现在的她就像是回巢的小鸟,奋力扑腾着翅膀回到自己的家,可薛家,真的还会接纳她吗?
“你们跟我一起回家吧,我父亲一定会好好谢谢你们的。”薛缃笑得明媚温和,她是诚心邀请她们来自己家中做客,曾经的自己何曾将她们这种平民放在眼里,被拐卖之后颠沛流离,在烟花之地被打了两个来月,是萍水相逢的她们对自己伸出援手脱离苦海,终于可以回到家乡,却不知自己在族谱上已是个死人。
白露深知这种苦楚,也真心为薛缃回家而感到高兴,唯独葭雪心下一片冰凉,思忖片刻后道:“薛缃,你还能回家吗?我在外面听说薛家二房的三姑娘在半年前就病逝了。”
笑容顿时凝固,薛缃双手一紧,愣了片刻后道:“怎么可能,我还活着啊,他们为什么说我死了呢。”她心中越来越慌乱,抬脚就向外走去。
“薛缃,你做什么?”葭雪急忙一把拉住薛缃的胳膊。
薛缃咬了咬唇,“回家,见老爷太太,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葭雪握住薛缃的手,微笑道:“我陪你去。”如果薛家不肯接纳薛缃,那她们就是薛缃最后的退路。
葭雪在徐州劫法场,在扬州杀了地头蛇混混,官府肯定要缉拿她,不能继续再装男人,索性恢复了女装,手持长剑,做江湖人士打扮,如此一来,有些欲行不轨之人也不敢轻易去惹她了。路上葭雪对薛缃就告诫过,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她被拐卖到了青楼,只说自己在上元夜和家人走失,不慎落水,摔破了脑袋,失忆了一段时间,最近才慢慢恢复记忆。
两个月能从青楼逃跑三回,薛缃也不是蠢笨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实话实说就会对薛家名誉有损,她身为薛家女儿,自然不能给薛家蒙羞,她点点头,认同了葭雪的说法。
白露是通缉犯,还是少露面为宜,安然年龄虽小,对付一般的小混混还不成问题,她在客栈保护白露,葭雪则陪同薛缃一起回家。
再过几日就是薛家长房长子薛缙迎娶王家姑娘王子肜的大喜日子,整个薛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正门口悬挂着大红灯笼,家丁看守大门无闲杂人等进出。薛家主子日常出门亦很少走正大门,通常都走仪门,薛缃平时也很少从正门进出,今天情况特殊,须从正门着人通传。
薛缃头戴幕笠,遮住容颜,两人在薛府门口站定,看大门的家丁照例下来驱逐,葭雪抢先道:“劳烦进去通传一声,府上三姑娘回来了。”
薛家长房只有两个庶出姑娘,都不足十二岁,唯有二房一嫡两庶,嫡女早已出嫁,能被称为三姑娘的,只有薛峒的三庶女薛缃,那家丁闻言脸色微沉,呵斥道:“哪来的村野丫头胡说八道!我们家三姑娘已经去世半年了,你有几个胆子敢骗到薛府头上!”语气虽然高傲冷硬,却不敢动手,那陌生姑娘虽有绝色姿容,脸色却冷冰冰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剑,看样子很不好惹。
薛缃又生气又伤心,冷声道:“谁说我死了!我是不是真的,见过老爷太太就知道了,可不是你这个奴才随便说的!”
那家丁的脸禁不住抽了抽,半年前上元夜,府里姑娘们出门看花灯,当天晚上就传出消息说三姑娘得了急病,没几天就去世了,接着二太太就把三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统统都打发了出去,再没有在金陵露过面,后来隐约传出流言,说三姑娘其实是走失了,后来那几个传播流言的下人被二老爷活活打死,就再没人敢提起三姑娘一个字。
对外,薛府只是死了个庶出的姑娘,这件事在金陵根本没引起什么波澜,对内,这是薛府绝对不可碰触的禁忌。
平静了半年之后,忽然来了个女孩,自称是薛家三姑娘,如果这个是三姑娘,那死的那个又是谁?还是说,三姑娘走失一事并非谣言?
薛缃接着道:“上元夜那晚人太多,我不小心被人推下了桥,掉进了秦淮河里,脑袋磕在石头上受了伤,幸亏有这位女侠出手相助,救了我的性命,只是当时我受了伤,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最近才恢复记忆,这位女侠便送我回来了。”
守门的家丁面面相觑,这事情大了,他们可不敢擅自做主,商量之后,派了个人去向二老爷禀报此事。
薛家行商出身,在士农工商的时代当属末流,薛家老一辈薛昌却慧眼识珠,于乱世中对当朝太/祖皇帝倾囊相助,资助军饷粮草,使其夺得天下,靖朝建国后封紫微舍人,领户部皇商差事,如今富甲天下,与开国功臣贾、史、王并称金陵四大家族,虽有名声在外,内里却依旧被视为末流,皇帝对薛家格外开恩,特许其子弟可读书科考,薛峒不理家中产业庶务,专心读书,今次殿试虽然落榜,却有贡生的功名,在薛家地位亦是不低。
不多久,传话的家丁气喘吁吁地跑出来道:“二太太说了,请二位姑娘进去。”
薛缃的话真伪如何,葭雪是重要人证,薛二太太要见她也在情理之中,葭雪便陪同薛缃一起入内。
正堂自是长房居所,薛峒的院子在薛府的东跨院,薛缃轻车熟路地来到东院,进入大厅之前,心底刻意忽视的害怕却疯狂地滋长出来,让她骤然失去了向前迈脚的勇气。
如果没有遇到葭雪,她一个人逃回金陵,还会这么轻松容易地进入薛府吗?
进入大厅,正中主位端坐着一男一女,两旁站着五个姨娘打扮的女子,年龄不一,个个盯着门口,齐刷刷落在薛缃身上,薛峒的眼睛是晦暗不明的,看不出任何情绪,薛太太的脸上含了一缕和蔼的微笑,却如假面一般遮住了眼里的一丝冷意。两旁的五个女人神情各异,有嘲讽看戏的,有漠不关心的,只有一个女人神情激动,眼里泛着泪花,想必就是薛缃的生母孔姨娘了。
薛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明明都是平时极其熟悉的人,父亲极少关心她们兄弟姐妹,以前见了也是一副严厉模样,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曾经和蔼可亲的嫡母,那熟悉的笑容为什么却让她忍不住心底发冷呢。
“老爷,太太,女儿回来了。”薛缃定了定神,对正位的一对男女行礼下拜。
“真的是缃姐儿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薛太太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立时有丫鬟上前把薛缃扶起来,一旁的孔姨娘正欲上前,被薛太太眼角余光一扫,又怯怯地退了回去。
在她们进来之前,看门的家丁已将薛缃的话传达过一次,此时真正见到薛缃,见她看起来不像颠沛流离受人侮辱过的样子,才暗暗松了口气,然而——那又怎样呢,纵使她清清白白地回来了,那半年前薛三姑娘的死又是怎么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就算她真的被这个江湖女侠救了,在外漂泊半年,谁知道又发生过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孩在外走动已经失了体统,更何况是半年之久。这件事传出去,薛家还有什么好名声么!
这边薛峒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名声,那厢薛太太已和薛缃抱头痛哭,哭了一会儿,对葭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命丫鬟捧上来金银道谢。
虽是感谢之词,神情语气却无半分谢意,与其说是谢礼,倒不如说是打赏。
看到这一切,薛缃的心就凉了半截,难道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活着回来?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是这般态度,难道他们真的希望自己死了?想到这里,薛缃冷然一惊,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葭雪。
葭雪没能在薛府久留,薛太太客气了几句就下了逐客令,葭雪看了薛缃一眼,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离开薛府。
走上大街,葭雪在墙上看到几张通缉令,其中一张赫然是白露的画像,旁边还有一张刚刚贴上去的通缉令,却是她的男装模样。看来扬州那个混混死了,她在扬州犯下人命,通缉令已发到金陵了。
通缉令上的画像其实只有个大概,葭雪现在恢复了女装,便是拿着通缉令和她本人比较也不会露馅,而白露在张家那几年挨打挨饿,骨瘦如柴,画像也是当时的样子,这几个月白露好吃好喝调养身体,渐渐圆润起来,再梳洗打扮一番,和从前判若两人,也不会被人认出来,葭雪并不担心官府找到她们,她现在最担心薛缃的安全。
她和薛缃的谎言并非天衣无缝,薛缃在扬州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是金陵薛家的姑娘,万一这话传到金陵,薛缃就危险了。
葭雪决定夜入薛府,暗中保护薛缃,一旦有任何危险立即带她离开,现在天色还早,她先去药铺给白露买药。从药铺出来,葭雪陡然警觉似有一道目光盯向自己,霍然转身抬头,却只看到药铺旁边的茶楼空荡荡的窗户,暗笑自己真是草木皆兵,走回客栈给白露熬药。
茶楼窗下,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冷笑道:“真不愧是尹绍寒的徒弟,警惕性竟如此之高。”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咱们找了大半年,她终于在金陵现身了。”对面一个黑衣男人眼神如炬,得意地笑了一声,“告诉甄大人,可以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