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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一场大雪后,漠北已正式进入了凛冽的寒冬了。甘凉城的冬日虽说苦寒而漫长,因有火墙热炕的缘故,但凡殷实一点的人家都不会受罪。冬日里的营地,也还是一如往昔的日日晨练,但已不如天暖时繁重,午后的大半日,几乎整座甘凉城都是无所事事的。
小院被打扫的很干净,一点积雪都不见,枯枝和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柱,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好看。东侧的书房内,温暖如春,明熙正把玩着从过路商人那淘来的玉石乐器,试了几次音,都显得极为破碎,不尽如意。
谢放进门时,听到了那刺耳的声音,抬眸看了眼,忍不住笑道:“埙可不是那么吹的。”
明熙有些尴尬的放下了埙:“大将军怎么有空来了?”
谢放笑着拿起了埙,看了看:“一整块和田暖玉所制的埙,可当真不多见。”
明熙道:“也是看卖相好,这才买了回来,谁知道竟也不好学。
谢放大笑:“平日里看你文武双全,诗词歌赋手到擒来,如今倒是拿这些乡野的东西没有办法了,此地百姓几乎都会,他们可买不起和田暖玉的,大多都是陶埙或是石埙。”
裴达端着热汤走了进来,乐呵呵的走进来:“大将军今日怎么有闲暇?快来尝尝才熬出来的山参鸡汤。”
谢放接过碗,喝了一口,见裴达依然拿着托盘,动也不动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不禁疑惑道:“裴管事还有事?”
裴达忙道:“无事无事,只是这一日不见阿燃小郎君了,有些想的慌。”
谢放微微一怔,放下碗笑道:“裴管事端是喜爱阿燃,这才一日不见就问了起来。他今日一早就去了燕平,怕是有些时日才能回来。”
裴达随即蹙起了眉头:“这大风大雪的怎么还出远门?有些时日是何时?过年都不回来吗?怎么好端端的说走就走了呢?你是他嫡亲的兄长,有什么事不能让别人去?”
“裴叔!”明熙的声音有些大了,惊得裴达谢放一同看了过来,“咳咳,那个阿燃有公务在身,大将军自有考量,且燕平的谢府也是阿燃的家,你可别想、岔、了。“
裴达见明熙将最后三个字咬的特别重,有些不情愿的点头:“哦哦,娘……郎君说得对,是我想岔了,那个大将军,阿燃小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哦哦,他去燕平是军务吧?不会有什么私事吧?比如亲事什么的……”
明熙忍不住翻了白眼:“裴叔!你昨天不是说有一块很好的貂皮,要找出来做个大氅吗?”
裴达恍然大悟:“哦哦!说的对!说的对!这大风大雪的还要去燕平,是得有个好大氅,我现在就去找!现在就去找!”
谢放有些不明白所以,眼眸中露出些许疑惑:“呃?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明熙干笑了两声:“哪有什么将军不知道的事,裴叔年纪大了,总是这样……且自来甘凉城与阿燃十分亲近,这个一日不见,固然要问上一问。”
谢放噗嗤笑了一下:“四十岁就年纪大了吗?”
明熙一本正经道:“事情想得多,人自然就显老。大将军也是,少想一些事情,不整日绷着脸,自然也不会像现在一副三十好几的样子。”
谢放莫名有些郁郁,不知为何又有些尴尬,想一想好似从来没有对这人绷着脸过,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名声。他已许久不曾像此时这般不知所措了,垂眸把玩了玉埙片刻,放到了唇边,轻轻的吹奏了起来……
“大将军!”明熙快步上前,一把将玉埙夺了回去,对上楞在原地的谢放,讪讪一笑,“这个……这个我方才吹过了,不干净,你若喜欢,属下用烈酒给您泡泡再擦擦,再给你送过去……”
谢放挑眉:“甘凉城又不是帝京,哪里来那么多的规矩?素日里行军大战,众人无炊具可用,吃肉都用一把刀,朝嘴里放,谁也没空嫌弃谁,我又怎会在乎这些。”
“知道知道,大将军自来不拘小节,我这不是嫌弃自己,唯恐玷污了大将军……呃,哦哦,是唯恐大将军事后想起来觉得我不够尊重您……哦哦,也是我这不是一时改不这习惯……”明熙话说了一半,总感觉怎么解释都不对,将玉埙放入了一侧的抽屉里,这才抬眸又,“大将军一早过来,可是有事?”
谢放听了这些解释,似乎越发的不悦:“无事不能来看看吗?阿燃天天来此,也不见你问上一句。”
明熙抿唇一笑:“大将军与阿燃怎么一样,大将军日理万机,若无事哪能特意登门?”
谢放侧目正对上明熙含笑的眼眸,那股郁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三日后,你同我去燕平。”
明熙有些讶然:“大雪封路,怎么找这个时候去,莫不是燕平出事吗?”
谢放轻声道:“帝京的巡察使快要到了,押送着借给柔然和救灾的粮食,到时候要给燕北所有地界分发。咱们甘凉城虽是不缺粮,但若帝京筹算了咱们的,柔然借的粮,这些也不能白白都舍了。”
明熙了然的点点头:“大将军说得对,借给柔然的粮食本该朝廷出,且柔然历来不讲究,万一肉包子打狗了,咱们当真是白白垫上了那么多。”
谢放忍不住笑道:“话虽如此,但到时候对待巡察使还是要客气些,给多少算多少就是了。咱们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别的地方百姓也要过冬,若咱们要得太多,只怕别处的百姓就要挨饿受苦了,漠北冬日苦长,不好熬啊。”
明熙挑眉:“咱们用不到,可以自己散给四处的百姓,比让那些不知道的人给,来的清楚,谁知道那些人会昧下多少。甘凉城虽能熬过荒年,但谁家又会有余粮,明年开春还要青黄不接好几个月,都是陛下的百姓,不能厚此薄彼了。”
谢放忍不住笑道:“蠢,整片燕北几乎都是谢氏的人,他们若敢贪墨,本将军又怎会坐视不管?朝廷这次愿意出粮,自然怎么都好,即便朝廷拿不出粮食来,咱们手中有粮,能给柔然人过冬,就不能给自己的百姓过冬吗?”
明熙听闻此言,忍不住心情好了起来:“将军说得也对,反正只要百姓不挨饿,不管多荒的年都是好年景,我还是喜欢大将军这样,身无长物,两袖清风。”
谢放心中微微一动,侧目望向明熙亮晶晶的眼眸,心情莫名的更好了,不禁大笑道:“蠢!士族子弟为官多为清贵声名,像我这般的务实都会被说成俗不可耐,但凡家中有些地位的嫡子,如何愿意与财帛打交道。”
明熙不以为然:“知道知道,我虽从未做官,但那些人做的蠢事我都知道,不务实如何做事,光讲究清贵,怪不得短短的些许年就被寒门庶族挤成了这般。”
谢放不知为何,听见这人说话,就莫名的开心,忍不住的想笑。他抬了抬手,抿了口参汤:“也不怪士族清高,都是几百年的大族,家中底蕴财帛都不缺的。先不说务实还是清贵,若哪个士族子弟若当真贪墨,即便不被朝廷发现,也会被同族所弃。若传扬出去,定会被别家嗤笑,各个家族几乎都是专门管理族产的,每人有俸禄又有家中供养,根本不必盯着三瓜两枣。”
明熙连连点头:“嗯,裴叔说过,手里有钱财,心里才有底气!”
谢放笑道:“各家分工不同罢了,寒门做官不讲究清贵声名,不管为官还是为吏,都以务实为主。但因从底层晋身,到那些位置多有不易,可能也会耗费不少钱财才能得到职位,必须要补填亏空。或是本就窘迫,同僚之间的交往,人情世故,或是还想再朝上走,总要想想办法,难免会为财帛田产动心。那些心志不坚或是本就身无恒产的人,会忍不住贪墨的,或是剥削暗夺。”
明熙挑眉:“将军说得对,各有各的好,分工不同罢了。也不见得所有的寒门都会贪墨,可有那豪富一方的庶族,若让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去做俗务,怕也理不清啊。”
谢放轻笑:“休说别人,若不是裴管事,你自己能理清私产吗?”
“将来找个能理清楚财帛的人就成了,我以后也不会朝士族哪里凑,其实庶族与庶族的好,平平淡淡才是真么。”明熙歪头一笑,调侃道,“大将军将兵勇分那么多类型,又将耕种与沟渠做的那么合理,不是一直再说知人善用吗!若我能兼顾一切,即便不累死,也要落下埋怨,这得抢了多少人的饭碗。”
谢放只觉那双笑眼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与亲切,忍不住与其对视,嘴角抑不住的上扬:“我若心情不好,来和你说说话马上就能雨过天晴了。虽然你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能解人心宽的人,怎么就能句句都说得那么贴烫。”
明熙不以为然:“那是因为大将军在高位已久,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这种平辈相交的乐趣了。”
谢放放声大笑:“哈哈,说得对,说得对!若非你当真是十九岁,本将军当真以为你二十九了,每每总是能不谋而合,当真有种莫逆的快意。”
明熙笑道:“想我正青葱年少,大将军若寻莫逆的话,还是换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