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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落雪,琼枝玉树,粉妆银砌。
天地间的瑕疵都被粉饰太平了,一切都美好得宛若虚幻。
从贺府回来,被告知皇甫策离开了,明熙也只是怔愣了片刻,当下面无表情的进了东苑。从暗卫撤走的那日,已隐隐想到了两个人的分离,可到底没想到竟来的如此快。
可明熙不知心里算是失落多一些,还是如释重负多一些,可只觉疲累至极了,似乎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已经在一个人身上用完了,看似无数条路,看似有许多半分,其实已是无路可走也退无可退了。
本以为今生与他分离,是最不能承受的事,但此时看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甚至那些感情在心里堆积,也没有自己想想的那么多,不然为何会有隐隐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甚至这结果也是能预料到的。
散了也好,不然若让自己亲手斩去,只怕会更加的生不如死才是。
东苑花庭,围着青纱,放上了火炉,正是整座阑珊居里,最好的赏景的地处。今夜的东苑,未曾因主人的离开,有任何改变。坐在这繁花似锦的花庭里,一颗心也难得的宁静了下来,颇有岁月静好的意思。
夜已深,花庭内堆满了空酒坛,一盏盏的浊酒下去,景色越发模糊,心中的念想,也越来越清晰了。明熙一时后悔,一时又觉轻松,后悔的是若知道分离来得如此快,这些日子不该忍着不见他才是。轻松的是,不管是怎样的结果,既来的如此的快,也就少了许多痛苦。
可若许久前,已知自己与这人,不会再有以后,当初又何必忍得如此辛苦。
心悦一人,早该让他知道,若知道了,会不会相处的更好一些。
想到此处,明熙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句话是何等的自欺欺人,以皇甫策的心智又如何不明白,自己对待他的喜欢与心意,又如何不明白所做一切,不过都是因为心里深深的眷恋着他。可就因为他太过明白,才能这般的有恃无恐,才能紧紧的捏住了自己的软肋,他所有的傲气和脾气,那些在旁人身上都没有的任性与肆意妄为,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用以折磨自己的心,来报复他在陛下哪里承受的一切,以及谢贵妃惨死的怨气。
不管明熙认为自己有多无辜,只怕在皇甫策眼里心里,她都是陛下的帮凶,都是害死谢贵妃的间接凶手,这也是皇甫策心底最深的介蒂,与两个人这一生都最不能调和之处。除非有一日皇甫策能自己想明白,或是与陛下的误会彻底解除,否则明熙不用想都明白,自己的将来会有多凄惨。
可这些都不是令明熙最伤心难过的地方,泰宁帝掌权时,许多事自然可依照明熙的心意来。如今泰宁帝重病缠身,皇甫策将要登上至尊之位,从今以后,所有人肯定要依着皇甫策的喜好来,明熙只怕再也没有接近他的机会了。
明熙朦朦胧胧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落下泪,满脸的迷茫。
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到底在追一个什么样的梦。那些执念与喜欢,变得如此地虚幻和渺茫,不可靠。
明明该是风光霁月的活着,即使失去了所有,也该冷笑一声,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会走到这种欲死不能的地步,直恨不得同归于尽的地步了。为何已是这般了,却胆怯到连倾慕都不敢了!
贺家虽是从韩耀那里知道一些内情,但也不见得知道全部。如今不敢轻易翻脸,也是因为不知两个人的真实关系到底如何,也不知皇甫策对明熙的最真实的态度到底如何。可一旦真相大白,知道皇甫策对自己的深恶痛绝,陛下那里也会很难做。
前路迷茫,充满了未知,若人生只剩下了荆棘,不再有依靠,当真让人恐惧。可不知为何,想到这些,明熙反而少了惧意,那颗一直被禁锢压抑的心,多了释然与放松。
可皇甫策一走,多得反而是如释重负的话,那么也许这些年来,并非是自己不放过皇甫策,是这些年,自己一直不肯放过自己罢了。如今他一走了之,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东苑华庭内,明月依旧高悬在天空上,隔着青纱,月光有种梦境般的朦胧,感觉整个人似乎已不在人世了。明熙缓缓起身来,用手指一下下地轻轻触碰着青纱。
柳南扶着皇甫策走进东苑,抬眸便见华庭里站在青纱内的人,庭内几盏烛火,将里面的一切映得非常清晰,身着绯红色长裙的明熙仿佛站在雾霭中,她的容貌在纱帐里看不清晰,半遮半掩在这样的夜色里,有种动人心魂的惊艳,有种此景不该现人间的梦幻感。
这瞬间,皇甫策感觉心似乎被什么轻撞了下,呼吸都被什么莫名的压抑住了,变得很轻很轻,他紧紧地攥住了柳南的手腕。
柳南见皇甫策突然加重了力气,忙道:“殿下腿疼得厉害吗?”
皇甫策望着华亭,轻声道:“贺明熙是在饮酒吗?”
柳南轻声回道:“娘子近日常酗酒到天亮,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西苑。今日怕是知道殿下不在,才来此处的,想必不是有意来打扰殿下的。”
两个月前,贺明熙入宫回来后,有意避开东苑了。少了个厌恶的人在面前晃悠,皇甫策甚是得意。那些时日很是忙乱,见贺明熙不来挡路,倒也不觉什么。可每晚入睡前,总觉得心里空得厉害,仿佛少了些什么。入睡也一日比一日地难,招来了歌姬抚琴,每至半夜疲累至极,才能睡着。
联络众人收拢人心,日日要谨防宫中的暗卫察觉,可谓是殚精竭虑,皇甫策以为所有的反常,是精神太过紧绷所致的。可那日贺明熙一入东苑,皇甫策对那专注的目光便心有所感,可她一直站在窗外不肯进门,让皇甫策有几分吃不准。
直至后来,她气势汹汹地杀入东苑,皇甫策不觉心烦,只觉窃喜,可也只当这段时日不曾见过她,造成的错觉,毕竟三年如一日的相处,骤然的分别,即便是养只宠儿,也会不习惯。两人像往常那般争吵,贺明熙几乎算是落荒而逃,皇甫策也有片刻大获全胜的愉悦感,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失落。
两人为个歌姬争吵,转眼过又是月余。皇甫策越发感觉东苑空寂,议事时还好,不议事时,放眼望去目及之处,都有两人的痕迹,侧目间,便会不经意的想起来那人,这让他越发的烦躁不安。
可仔细想来,两个人三年形影不离,莫说分别两个月,素日里即使正旦也不过分开一日半。实然,自贺明熙在泰宁帝病重后进宫,她开始对自己避而不见,皇甫策的得意最多也不过是一两日,日复一日的,越发觉得心里少了些填不满的地方。
柳南见皇甫策绷着脸沉默不语,揣测了半晌,轻声道:“殿下奔波了一日,万不可再生气,若实在不愿见娘子,殿下先回进屋去。奴婢去叫裴总管,将娘子抱回去。”
皇甫策望向花庭,不紧不慢道:“听你的意思,她如此酗酒,已不是一天两天了?那裴达就不管吗?”
柳南轻声道:“裴总管自然是劝的,可劝了几次见娘子不喝酒时,也不见得就……最后也就不劝了。前番裴总管还说,娘子现在这样倒好,在园中喝上一夜,看护着点,次日睡上一天,不会特意给殿下找麻烦了。”
皇甫策微怔了怔:“今日咱们出府时,路过西苑,也似乎不见那处有人。”
柳南小声道:“如今陛下病重,贺家人估计也动了别的心思。十多天来,贺家那边一直遣人来叫娘子回去,想来白日里娘子回了贺府。”
当年明熙在宫中时,三五年也不曾回过贺家一次。皇甫策在阑珊居住近三年,中秋与重阳这般的佳节,也不见贺家请人回去。每年也只有正旦或是祭祖,才让贺明熙在族人面前露露脸,即使如此,也是守了夜,次日一早,贺明熙也会回到阑珊居同自己一同吃扁食。
皇甫策思索了片刻:“噢?那贺氏对贺明熙……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柳南道:“贺大人当初就对殿下对忠心耿耿,为此一直不得陛下重用,如今肯定是听了风声,知道殿下也无意娘子,总该为贺氏与娘子的以后打算些。”
柳南见皇甫策抿唇不语,又轻声道:“陛下三个多月不曾早朝了,人心浮动。如今殿下……谁也不知道殿下与娘子的关系到底如何,想来贺大人也是先探探娘子的口风吧。”
皇甫策侧目望着华庭,冷笑一声:“对孤忠心耿耿?若是能得了陛下的用,还有甚忠心一说,不过都是些墙头草。”
柳南不接此话,轻声道:“殿下先进屋,奴婢去叫裴总管。”
皇甫策轻摇了摇头:“罢了,孤去看看。”
柳南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想着,娘子肯定是想着殿下今夜不回来了,才会如此。否则按照往日来说……奴婢倒是觉得娘子最近颇识时务,如此的小事,殿下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皇甫策瞥了眼柳南:“孤醒得,你先下去。”
柳南见皇甫策已有些不悦,忙松开了搀扶的手,小声道:“殿下小心点,奴婢就守在院外,有事您叫奴婢。”
皇甫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伸手撩开了青纱,踱步走了进去,坐到明熙的对面。没了搀扶,皇甫策越发觉得手腕脚腕有些疼,他自觉该去休息了,可越是见柳南阻拦,可越是心中有气,也还是忍不住来看这人一眼。
因要骑马,皇甫策穿得胡服,虽少些往日雍容,但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俊逸洒脱,在如此的月光下,那双漆黑如玉的眼眸,宛若流淌着浅浅华光,整个人宛若一副动态的诗书画卷。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迷迷糊糊的望着对面的人,明熙怔愣了许久,才低低笑了起来,将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举起手中的酒杯:“长生,当真是这世间最好的颜色了。”
皇甫策听到这已有些陌生的乳名,微微一怔,风轻云淡的眼眸凝了凝,打量了明熙片刻,轻声道:“难得你还记得这名字,可惜有资格叫的人,已都不在这世上了。”
明熙笑了起来:“在临华宫时,时常听先帝如此唤你,一直觉得这字比阿策好听。谢贵妃起这名字时,该是满心的祈盼你康泰平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