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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闹哄哄、叽叽喳喳了一夜,总算糊里糊涂地到了天亮。
安年年等人是被人下了生巴豆晒干磨成的粉,巴豆虽然是泻药,吃多了也会让人心脏麻痹而死,好在阿池一见崔锦娘跑了就怀疑是有人下了毒,赶紧让人煮了黄连水绿豆水给她们灌下去,又有大夫对症下药开了止泻保心的汤药。
等太阳从林子那头的晨雾里窜起来的时候,身子最结实的柳甜杏已经能蹦跶着下地了。
小姑娘白着脸先去看了还躺在床上的安年年,又去看了挣扎着坐起来要去看青莺的夏荷,她和照顾夏荷的小丫鬟一道把人摁回到了床上,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青莺我去看,你只管好好歇着。”
因为让崔锦娘轻而易举地摸了出去,掌管着后院儿的阿池姑娘很是发了一通火,一大清早就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丫鬟都召集起来,说从此以后她们每天也得跟着去操练一个时辰。
路过了那些被骂得灰头土脸的丫鬟,柳甜杏先去偏院看了看青莺,青莺仍旧虚弱,脸上却已经有了些血色,看着倒是比夏荷强上了些。
听柳甜杏说了昨晚上她们被下药有多么凶险,青莺的脸上也是忍不住的担心:
“你折腾了一晚上怎么还出来?赶紧回去好好歇着。”
“我身子好,出来走走就好了!让我一味躺着说不定还更容易生病呢!”
柳甜杏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看着青莺。
青莺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加了鸡肉脯和火腿屑的肉粥,小心地说:“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好呀好呀!”柳甜杏连忙点头,“怕我再吐,大夫让我今日别再吃东西,不吃东西哪里能好?”
青莺失笑:“那边还有空碗,你自己给自己盛罢!少吃点儿应该也没事儿。”
柳甜杏笑嘻嘻地盛了满满一碗,三两口就喝完了。
用过了早饭,青莺就倚在床上绣花借着窗外的天光绣花,柳甜杏看了看,劝她:“绣花费神,你先养好了身子再做。”
青莺摇了摇头:“我已经养了快半月了,就算是坐月子这时候也该做点活计了,沈娘子养着我这个病人,还养着我的两个女儿,我总不能心安理得只等着被照顾。再说了我只是给姑娘做条裙子,绣的是最简单的鱼戏牡丹团花样子,才用了四种针法六种线,哪里算得上费神?”
才、才用了四种针法六种线,最、最简单的鱼戏牡丹团花样子。
看看青莺布满伤疤仍旧灵巧的双手,柳甜杏小心把自己的笨爪子藏在了袖子里。
青莺的两个女儿一个不到一岁,一个不到两岁,据说是一个生在年头一个生在年尾,两个孩子都干瘦得像个小猴儿,小的连站还站不稳,柳甜杏抱着她一勺一勺地喂羊奶,大的已经会说话了,只是不多,柳甜杏让她喊自己“姨姨”,她晃了晃小手,挤出了一声“姨”。…
柳甜杏顿时心满意足,又陪着青莺说了会儿话,她摸着有三分饱的肚子出了偏院。
看一群丫鬟们被培风带着绕着夹道跑步,柳甜杏眨眨眼,又溜达进了主院。
刚进院子,她就看见只穿着一身素色短衣的二少夫人在墙角蹲着……那是在搬……砖?
赵肃睿也看见了甚是悠哉的柳甜杏,手里抱着石块,咬紧牙关提着气往前走,也不理她。
柳甜杏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看着“二少夫人”搬石头:“少夫人,连我这般蠢笨的都知道从庄子上跑不回燕京城,崔姐姐那么聪明,怎么就非要跑呢?”
赵肃睿一路搬着石块走到了另一头的墙角放下,直起身换了口气:
“看来崔锦娘也是对你们手下留情了,还能让你现在就出来闲晃。”
柳甜杏又叹了口气,她生得圆润,蹲在地上弓着背是圆乎乎的一团,捡起一根枯枝挑弄着地上的蚂蚁,她又说:
“我们这几个人里,安姐姐是最安分的,夏姐姐是最痴的,崔姐姐是最聪明的,可现在夏姐姐绝口不提二爷,崔姐姐也犯了傻,倒显得我不那么笨了。”
能说出这话,就还是个笨的。
赵肃睿白了她一眼:“要说心机手段,崔锦娘确实是个女中枭雄,只可惜她见识有限,见到了一个谢凤安就觉得是顶好的归宿,谢凤安不行了,又盼着自己的儿子能给自己当依靠,岂不知从第一步就错了,后面就算把事儿做成了花儿也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柳甜杏眨了眨眼睛,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有:
“少夫人,不依仗二少爷,不依仗儿子,还能依仗谁呢?”
看着地上几个蚂蚁为了一点点的点心渣渣忙忙碌碌,柳甜杏晃着脑袋说:
“我家从我爷爷辈就是奴籍,我四岁就被送进府里给夫人解闷儿,再大一点儿夫人嫌我不能陪着她数佛米,又把我发落到了院子里,还是少夫人你不嫌弃我教我认字。我本以为等我学了写字算数就能回我爹那当个管家婆子,结果老爷又把我指给了二少爷当妾。我爹和我娘知道了消息进府里来磕头的时候都可欢喜了说我以后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少爷,不用再给人为奴为婢了。”
她抬头看看少夫人,又低下头:
“少夫人,你说,不指望二少爷,不指望孩子,我能指望谁呢?崔姐姐也一样,她刚来府上见您的时候我就见过她,比现在的青莺也强不了多少,我给她带路,她想给我赏钱都逃不出东西来,只给了我一个绣着松树的青布荷包,还是用过的。”
搬完了两趟石头,赵肃睿用手背擦了擦身上的汗,看向那个在那嘀嘀咕咕的小丫头。
“指望谁?自然是指望自己!”
他冷笑一声,伸展了一下臂膀:
“不想做奴婢就想办法让你爹知道你有本事能赚了银子,比呆在府里当妾还能赚了钱,到时候自己给自己赎了身,谁还能让你当妾?想要争,就得有能争的心气儿。”…
赵肃睿也实在是搞不懂这些女人,区区一个荫监,竟然能让崔锦娘铤而走险,还有这个柳甜杏,身子也不知道好全了没有就在他眼前说傻话。
搬完了最后一趟石头,赵肃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用长拳拉伸筋骨,正在他长出一口气准备发力的时候,突然看见柳甜杏抬起了头。
“不对!”柳甜杏说。
赵肃睿差点呛着,差点儿就要说柳甜杏“大胆”。
“什么不对?”
“少夫人你说的不对!”
柳甜杏仰着头看着他。
“少夫人!你读了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你看我们,就像是我看这些蚂蚁。”
枯树枝戳了戳地面,柳甜杏认认真真地说:“蚂蚁为了一点点心渣渣费尽力气,就像您看着崔姐姐依靠着男人、儿子。我们看着蚂蚁的时候觉得蚂蚁很可笑,因为我们不用在乎这一点点心渣渣,我们可以吃桌子的整块点心,可以去厨房让人做点心,还能换着花样吃点心。您看着我们也可笑,因为您知道这世上有好多路可以不用依靠男人,也不用依靠儿子。”
小丫头有些胆怯,说话的语气却依然认真。
“少夫人,我们嘲笑蚂蚁的时候,没人告诉蚂蚁,这个世上有别的点心,所以,蚂蚁一定会为了这么一点点心渣渣拼命的。”
宁安伯府的后宅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二少爷极其微薄的宠爱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不用再为奴为婢生下的孩子不用再做奴仆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一点点的自在、一点点的前途、一点点别人看不见眼里的“前途”,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什么点心渣渣,什么蚂蚁,这都是什么荒唐之言?赵肃睿正要张嘴反驳,看着柳甜杏的脸却又顿住了。
他倒是见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蚂蚁”,那个蝼蚁一般的女子窃占了他的身体,就不肯再换回来了。
“……民妇是个下堂妇,是个孤女,就算家产散尽身败名裂,也不过一死,我死后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
沈三废那日说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耳边。
些微蝼蚁,不过见了点比点心渣渣大一点的点心便忘乎所以不肯退却,沈三废见得少,自然也得的少,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要挟他。
他堂堂昭德帝,被一个蝼蚁似的女人挟制,不就是因为他见得多也得的多么?
图南算着时间端了一碟点心走进正院,就见自家姑娘正恶狠狠地搬石头,柳甜杏则是在看着姑娘发呆。
“姑娘,先用些点心,这个大耐糕是把李子用白梅甘草焯水之后再把细切过的桃脯、松仁、瓜子仁用蜂蜜调过填进去做馅儿,最后放在锅里蒸出来的,这李子还是之前当季的时候晒干的,现在蒸了吃也脆。”
“你放下吧。”赵肃睿心情极差,走过去捡起一块塞了馅儿的李子就放进了嘴里。…
是挺脆。
内里还挺香甜。
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
赵肃睿看着旁边眼巴巴瞅着的柳甜杏。
“你昨天又吐又泄的,那些庸医是不是不让你吃东西?”赵肃睿对大夫看病这一套可太熟了,不管是什么病,那些大夫动辄就让人清清静静地饿一顿,仿佛人修仙一日就能百病全消似的。
柳甜杏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赵肃睿往椅子上一坐,腿一翘,点心碟子往前一推,非常大方:“吃吧。”
多吃点儿点心,别再当个因为一点点心渣渣就忘乎所以的蝼蚁之辈。
心中这般念叨着,赵肃睿却又想起了沈三废。
她教这个傻丫头识字,大概也是这般想的?
因为又想起了沈三废,昭德帝吃点心的动作越发凶狠起来,仿佛自己嘴里在嚼的沈三废的心肝脾肺肾。
午饭时间还没到,柳甜杏已经蹭了一顿粥一顿点心,回了后院儿她就看见安年年正坐在院子里,面前还有一碗加了鸡蛋的汤面。
“安姐姐?你好了?”
安年年点点头,笑着对她说:“大夫嘱咐了不准吃东西,我猜你定是撑不住的,特意央了阿池姑娘弄了碗面给你。”
柳甜杏如燕归巢般的一路小跑,欢欢喜喜地坐在了石桌旁边。
“可不是嘛!大夫不让我吃饭,可是要愁死我了了!”
她摸了摸肚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
“沈三废沈三废沈三废……”
距离上次沈三废在他心里说话已经过去四日了,夜晚时分,赵肃睿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念叨着沈三废的名字。
窗外二更天的梆子声传来,他的心里突然也有了异响。
“陛下,你是把民妇当经在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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