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怒放的生命

东西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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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2008年8月北京开了奥运会,我在那个时候正式步入30岁,叶里里比我晚一个月。www.Pinwenba.com以前看30岁的女人就会分明觉得这是妇女了,可我到了30岁的时候,我依然觉得自己是那个小姑娘,虽然我终究没有走到30岁。

    里里也是这么觉得,她那时依然单身,辞了职,在丽江开了一家二层楼的小客栈。经费是裴迪出的,毕竟里里没有和萧言在一起,他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里里开始写一本书,她有时会写到很晚,写作结束后,就到二楼的阳台上,望着在墨色中沉睡的古代木质建筑,抽支烟。有时又会一个字不写。

    有一阵子,她的电脑屏幕上只有一句话:在雪去世后,她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说死了都要爱的都是没死过的。

    那几行字停了很久,才接续下来有新的文字。

    在死亡面前,我们方知自己脆弱不堪一击。

    望欢来到丽江已经两年,始终无法忘记雪的死亡,雪的死亡又会让她想起怏怏。她们都曾是她生命中最亲密的人,却只在她的生命中短暂驻留,就绝决离去。而她自己的生命看来如此荒漫无边,似乎无穷无尽。望欢消失时,许多人以为她去了香港,寻找从未谋面的父亲,沿着一条河流的痕迹追寻而去。

    雪的病情从发现到恶化,发展速度很快。望欢有时候很不明白,为什么疾病只要发现就要恶化的很快。雪曾经说过,医院的治疗已经磨尽了她生命中所有的勇气和活力。她未曾亲口对她说,因为那时她们已经彼此不再联系。

    雪说,旷日持久的疾病对情感是毁灭性的打击。

    雪得的是脑癌,发现的时候是晚期,她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忘欢是第二个知道的,第一个知道的是温军。他们两个拿着雪的片子到了北京最好的一家肿瘤医院询问,那个医生漠然看了看片子,又看了看他们俩,“你们俩是家属吗?脑里有个瘤,应该是恶性的,抓紧手术吧。手术才能确诊。住院吧?”他的语气好像在说地里的一棵白菜没有成活。

    医生奇怪地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两个病人家属,“到底住不住院,下面还有好多病人呢。”

    一个人的生死就在言谈中轻易咀嚼。

    望欢后来想,如果是她,宁愿去死,也不想接受这种令人绝望的治疗。

    从医院出来,他们始终未发一言,最后,温军说,望欢,你要离开蓝萧言。她没有说话,转身快步离去。

    到这里,文字又终止了很久,里里看上去疲惫不堪,望着电脑发呆。

    我很想真切地告诉她走完死亡全过程的感受,让里里不必悲伤。

    恐惧。头发都剪了,头皮剔得干干净净,尊严、生活都随着头发脱落被剥净了,屋子里只有我妈和温军在,我不希望任何人见证自己的凄惨,尤其投我以同情的眼光,我对那种怜悯恨之入骨。

    我妈哽咽地说,头发剪了也挺好看,这句话令我泪如雨下。

    毫无美观的光头,并且在几天后将被打开,取出里面的可疑物质。

    温军除了眼睛里布满血丝,表情很无所谓,他说,你成什么样我都觉得好看。他看起来极淡定,好像我只是感冒。他说,医生都说了,手术完了就好了,你以后就不会头疼了。

    我嚷嚷,你们骗我,你们告诉我实情,我的病情到底怎么样。如果不严重你们老哭什么!

    温军说我们可没哭啊,就是阿姨心疼你才哭。

    我做出破涕为笑的样子,你们就骗我吧。其实是在极力保持镇静,我内心慌乱恐惧极了,我不知我将要面对什么,我被吓得要死。

    我真的害怕,怕死了。夜晚独自面对自己时,潮水一样的往事汹涌而来,比如当年没考上大学,比如被蓝潇言抛弃,比如面对单位里人对自己恶劣的呼来喝去,比如与里里的绝交,这些曾经对自己倍加打击的人和事如今都轻的没有分量,微不足道。

    我拼命咬着枕头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啊,只要能让我活着啊。求你让我活下来吧。

    真的不知道可以求谁。

    看见医生也觉得绝望。

    他们客观平静地恪守自己的职业操守,冷静淡漠地陈述你的病情,绝无任何修饰、宽慰和温情。他们了了地提起一些指标,以及这些指标对你身体的影响,手术中会出现的各种风险、后遗症、病情可能会导致的严重后果,像在说机器坏掉的零部件。

    即使是对我有所保留,我也被吓得要死了。我爸头一次丧失了所有他引以为傲的勇气,颤抖着手始终无法流利顺畅地在手术知情书上签字。

    我的闺女啊,他老泪纵横,捂着脸控制不住地扑在一个墙角上不停颤抖。

    那一刻我觉得我谅解了他,这一声“我的闺女啊”,足以让我谅解他这么多年对里里妈的痴迷,对我妈的冷漠,对我的种种望女成凤的苛求。

    连着我似乎对里里都谅解了,我很想跟里里说说话,但是她打来电话发来短信我还是不想回应。

    可还是恐惧。全身赤裸地躺在手术室的无影灯里,灯光寒冷而明亮,你孤独一个人,等待着一群陌生人打开你的身体。一切未知,不知是否会感受到疼痛,锋利的手术刀切割皮肤,并且在身体的纹理中游走挣扎的痛楚。寒冷,非常的寒冷,我说冷,好冷。有个全身武装着蓝色手术帽、蓝色口罩、蓝色长袍的给我裹上一条蓝色床单。他不说话,甚至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很想对谁说,救救我吧。尖利的针头已经插入血管,我在痛楚中听得麻醉师述说麻醉的剂量,我觉察自己不断颤抖,抗拒这未知将来的黑暗。

    我是否还能醒过来。

    在黑暗中是温暖的,比在手术灯中暖。柔和的水面漫过脚面,我们三个在河水中漫步,绿色的水草柔软地拂过脚底。我很惊喜,说,萧言,里里,这不是那条河吗?

    河水发出明亮的颜色,阳光在这里折射出淡淡的金色。河底光滑的鹅卵石,温润透亮,正在柔和的呼吸,吐出小小的泡沫。淡白色的泡沫在金色中起伏明灭。我觉察自己走出很远,即将到达对岸,我回头看时,他们两个却在原地岸边遥遥对我挥手。

    我说来啊,为什么不过来,他们只是挽着手,注视着我微笑。

    脚底似乎踩上一个尖利的东西,我在剧烈疼痛中醒来,发现自己周身插满管子,有个人松口气说,好,醒来了,推到那边观察一会儿就可以推回病房了。

    我又开始觉得寒冷,且筋疲力尽,我很想问,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是什么呢?可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勇气被恐惧倾泻得一干二净。

    被推出手术室,几张悲痛欲绝的面孔挤过来,我看着,我妈、我爸、蓝萧言、温军、姚碧霞,我想里里呢。我不知道她一直等在楼下,不敢见我。

    我虚弱问他们怎么样,他们异口同声说,东西拿出来了,大夫说应该是良性的。

    准备手术这阵子,医生只是偶尔查房询问情况,毫无耐心讲述这种疾病来龙去脉,一切的知识都靠百度和自己发挥想象。学的知识越多越害怕。

    有时问医生,医生含混冷漠,了了几句,或只有一句,相信医生还是相信网络。

    我妈谄笑着,我们当然相信您了,全靠您了。我仰望上帝一般凝望我的主治医生,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一句都不敢再多说。我知道他将切割我的身体,取出我的病灶,最后给我定生死。

    我始终觉得我不会死。有阵子我甚至窃喜,我居然用这种方法重新得到萧言,值得的,这种代价是值得的。看着萧言每天风云无阻地守护我,他说,我病好了后,立刻结婚。

    我欣喜对温军说这些改变,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一言不发。

    在这个历程中,你对真相不明所以,因而充满希望,懵懂欣喜,即使有时绝望,依然有战胜困难的决心。

    又过了几日,叶里里又想到这样一些文字。

    望欢从那样的城市一路到北京,一直以为自己是奔着什么去的,结果才知道自己是为了逃避去的。鹿城的岁月也许令人灰心,北京的时光也未见得多么美好。

    城市大得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生病,不过疾病轻重不同。

    疏离和荒凉。

    在鹿城,望欢被鹿城的无聊琐碎荒诞所困扰,在北京,又对鹿城的细密温暖念念不忘。逃到哪里都不是家园。以前觉得有萧言在的地方就是家,现在只是但求一点花好月圆就感激不尽,唯愿自己所爱的人能个个长命百岁。

    里里看了这几句话总也不满意,看来看去都像贺年卡上应景的话,心里积压的情绪很难用一种妥帖的文字表达。

    里里又继续写下去。

    小雪化疗时,望欢照例隔几天就去看望她,望欢并不进病房,只在门口遥遥看她,看她呕吐、挣扎、呻吟,就如一条精致美丽的丝绸被撕裂污损得体无完肤,触目惊心。望欢虽然明知这种探望于病者毫无意义,既不能减轻痛苦,也不能帮助痊愈,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看她,望欢觉得即使不见面,也许自己也能传达些能量给她。

    可有一次,望欢终于忍不住,默默走进病房,注视着雪,望欢未觉察自己满眼的泪水,但雪只是乏力地看看望欢,既无恨,也无爱,平板空洞。望欢扑过去握她的手啜泣,她只是虚弱望着对面空白的墙。

    雪低语说,望欢你来了啊,你能帮我死了就好了。雪似乎是在对望欢说,又似乎在对天空喃喃自语,生不如死啊。

    望欢这时方体悟,维持一个健康肉身,代价巨大。生命真切出现,质地清晰,纹理可贵,望欢头一次撕开隔膜,真实触到生命。

    感知生命的代价居然如此巨大。

    写到这里,里里再次起身,痛苦的情绪奔涌而来,让她一时无法写作。她又到阳台上,抽起一支烟。她望向星空,迷茫惆怅。

    那时我想,我若是一颗星,我将会温柔照耀里里。

    在我们生命中有许多深深挚爱的人。

    我曾深深爱过萧言,在我生命结束的时候,当我抛却所有世俗价值时,我深深体会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