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寂寞流星群

东西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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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发生着各种重大事情,比如中国第13亿个公民诞生,比如轰动一时超女选秀,比如台湾和大陆之间第一次有了直飞包机,而对我来说,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和萧言结婚。www.Pinwenba.com没办法,其实说来说去,大部分人的舞台只有这么大,所能做和所想做的事情极为有限,日常生活平凡琐细,社会生活中的宏大叙事,他人的轰动传奇,都是一幕幕精彩电影,我们看得浮想联翩、流连忘返,灯一亮,电影谢幕,梦醒了,我们还是我们,什么都未曾改变,那时发现自己能做的也许仅仅是可以选择换一份工作,或者不再爱某个人,有时甚至连这些都做不到。那时的我如海上孤鸿,深觉自身渺小和无力。

    当然即使渺小如我,有时也会办到意想不到的一些事。比如,有一次在澳洲,正在餐厅打工,那个时点恰巧不忙,随手翻电视,无意中看到澳洲一个中文电视台的访谈节目,初始只是因为无聊,看着电视里出现亚洲面孔,觉得亲切,同时又觉得这老者干瘦沧桑,似被岁月榨干。介绍这人是香港地产界大亨,名叫林克时,心头莫名哆嗦一下,升起无限异样,好奇怪的名字,觉得唤起内心深处沉睡的一些记忆,有莫名的熟悉。那个老者居然操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他神情淡然超脱,但总有一种凄怆感觉。他说了很多,似乎极为动情,他说到中国,说到北京,说到香港,说到台湾,最后说到鹿城。在这么遥远的异乡居然听到了我那默默无名的家乡小城的名字,我吃惊得近乎窒息,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他说,说在鹿城的风,在鹿城的岁月,以及在鹿城的爱人,近乎死别的那个人,他说从分别几十年再未见过她。他说他也再未曾找过她,他想来这么几十年,她早已结婚生子了,不必打扰她平静生活。至于他自己,至今依然孑然一身,看来要老死异乡了。他最后说,他现在定居台湾,他的那个爱人的名字,叫叶美芳。

    我坐在椅子上,浑身哆嗦,热血沸腾,我知道这个人,我知道啊,一会儿我又全身冰冷,我一直以为,有关叶里里的那个身世,不过是个传说。里里苦苦寻找的那条暗河,那条被我们当做一场游戏的标的物,原来是存在的,只是我们从未当真寻找。

    但是我,还是保持了沉默。我决定在我结婚以前,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好像没有太挣扎就做了这个决定。我觉得理直气壮,因为我只是延缓了真理的来临,并未阻止他。

    我知道2005年,如果说两岸直飞成为可能,那么,里里就再不必耽于那个从暗河游到香港去见父亲的臆想,只要花点钱,她就可以真正实现她的梦想。

    这个秘密在我心头也令我时时不安,我看到里里,听到叶美芳的名字,就会想起在电视里看到的林克,就会百爪挠心。

    那一年流行的歌曲是勇气、是江南、是芙蓉姐夫,流行的歌星是周杰伦,爆红的是李宇春。而我念念不忘的始终,是张国荣,是林忆莲。

    时间在变化,我似乎止步时间之外,耽于过去。

    萧言送我的CD机,刻有我们名字的,被我小心放起来,因为有了MP3机,体量更小,能装的歌曲更多。这个MP3机也是萧言买给我的,在我生日那天,2G白色苹果ipod nano,当时觉得容量惊人,可以装得下百十首歌曲。

    那时候我住在萧言的新家里,所有人都觉得住的理所当然,觉得那房子本就是我的婚房,但是萧言还是每天在这边吃了饭就回家。有天,我说,萧言,今天留下来好吗,以后你就住在这边吧,不要来回跑了。然后我去吻他的嘴唇,他木然迎接,然后挪开嘴唇拥抱我说,我们还是等结婚以后吧。

    我想,他拥抱我,这么好的时光要做最应该做的事情,他却不想,只能说明一件事,所以我突然冲他发脾气,“萧言,我们又不是古代人,再说我们明年就结婚了啊。”

    他还在期期艾艾,我已经无法再控制,跌入他的怀抱痛哭,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一边拼命摩挲安慰我,一边有点结巴道,怎,怎么了,小雪。

    我简直是嚎啕痛哭,我说,我想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你觉得我们像两个马上要结婚的人吗?像吗?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萧言显然吓坏了,他从没见过我这样不顾一切地发脾气,他搂着我,拍着我,拼命安抚我,小雪,小雪,真的没有什么。

    我浑身抖得厉害,心都没了知觉,脑子却剧痛,我奔到洗手间开始呕吐,吐到最后嘴里是苦的。

    我说,蓝萧言,你滚,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你。萧言还要锲而不舍的安慰我,但最终还是被我吓着了,我冲进卧室,锁上门,他在外面拍门,轻声说,小雪,开门,我求你了。

    我完全听不到了,不是不想听,是真的听不到了,我瘫在床上,蓦地觉得没了知觉,在那一瞬间,深觉生与死的距离只在一线间。

    时光如脆弱白纸,褶皱发黄变脆,在风中簌簌,随时会裂变四散。夜半,躺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几次,心绪渐进空白。夏末深夜,炎热窒闷,我可以看得到窗外寂静蔚蓝夜空,忽然一道白光闪过,木然吃惊,又见第二道,才发觉是流星划过。我隐约记起关于流星的若干说法,一说这时许愿会灵验,一说不吉利,似与死亡灾难相关。我心中隐隐升起预感,觉得此生也许短暂,正如流星,一瞬光彩后堕入无边黑暗。人是奇特物种,对自身总有微妙预感。

    第二天一早,闹钟把我唤回现实,不管昨夜多少爱恨嗔痴,一觉醒来,一定要忘却一切去上班,上班这件事,比西天取真经还要来得虔诚。

    萧言一夜在客厅沙发守护,看我出来,一脸憔悴坐起来,我到洗手间刷牙洗脸照镜子,细细抹去昨夜哭痕。萧言在我身后踌躇,说,我今天要出差,去上海,可能要半个月,回来后我们就开始准备明年结婚的。我听着此话,没有一刻犹豫投入他怀抱,紧紧抱他。

    单位离家很近,在夏末晨风中愉悦行走15分钟就到,大多数时候萧言会一早开车接我,顺路捎到单位。

    单位是一家老事业单位转制来的国有企业,一座暗灰的小楼在东三环高楼林立的华丽大厦中显得甚是寒伧。楼里陈设陈旧黯淡,气氛死沉,上班好像进了一座活人殉葬的墓。

    办公室除我之外,还有一正处于更年期的狂躁大姐和说话总要三思再三思的谨慎小心的谢顶中年大哥。大姐似是修炼过狮子吼之类的神功,一张嘴的声量惊天动地,但是那声音极高扬尖细刻薄,态度嚣张跋扈,从早到晚在办公室里投掷各种轰隆作响武器,狭小空间硝烟弥漫,轰鸣阵阵,来求她办事的各类人都小心支应大姐的各种凶猛打击,一不小心还是会中招,一个闷棍击在头上,或一拳砸中胸口,但是来人还是能在受了极重内伤情况下堆起笑脸说,李姐,你看,我买房需要单位章,您给我盖章吧。

    大姐这时就翻着白眼,不耐烦地翻着来人手里捧着的那张纸,再丢在桌上,用审犯人的语气大嚷,你这是准备买房吗?我给你盖在哪里。非常平常的两句话也差不多被她吼成了原子弹,来人明显被吓着了,诚惶诚恐指着,李姐,这儿,在这儿。

    来人走后,大哥就柔柔和和起身,摇着臃肿的身子,满脸浓稠笑意,温柔与李姐说话,那些语言,经过再三组织,反复思考,各种技巧性试探打听关键信息的话,以及各种讨好和恭维,婉转和悦而出。

    相反大姐就像一个漏了底的葫芦,将各种消息秘闻一泄而出。不仅毫无保留,而且嚷叫的声势依然惊人,有时在旁听着我便有点呆了,不知道这样干瘦的大姐哪来那样勃勃生气。反观那大哥,本身样子衰老孱肥就减了些分,又温吞算计,倒似将入暮年之人。

    他们二人这样行事,给初入职场我带来极为混乱气场,以致只要上班就头昏眼胀,恶心发蒙。我本是遵着我爸的指示,初入职场,处处留意,谨慎细心,可在此可笑气场中,不几日便觉倦怠非常了。

    所以那日虽然心情疲累,到了办公室反倒被冲淡一下。

    下班后,我给里里打电话,约了晚上在国贸一起逛街吃饭,她声音听起来极为疲惫。我们见面,并排往商场走,互相挽着手臂,就像儿时我们无数次那样亲密行走交谈,我们仿佛一直在保持这样姿态行走,走了很久,一刻未停,从狭小脏污的鹿城走着走着,走到了高楼阔路,车水马龙的北京。在此行走过程中,我们走着,身量不断变大,心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