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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们和姚碧霞约在东直门地铁旁的避风塘聚会。www.Pinwenba.com她那天特意打扮了,妆画得夸张艳丽,黑色的眼影,她说是烟熏妆,我说挺好看的,里里就笑,说是哥特式的女僵尸,除了萧言笑了一下,别人都没听懂,他笑着弹了下里里的头发,好像赞许她的俏皮。里里一下不自然起来,端起饮料大喝几口。
萧言说,哥特式是西方的一种艺术样式,音乐、绘画、建筑都有这种样式的,是种怀旧古典的风格。建筑特色呢,典型特征包括尖形拱门、肋状拱顶与飞拱这些。姚碧霞听得愣了愣,又高兴起来,觉得是在夸她时髦洋气。
她拿出好几张彩页,萧言哥,你说那个什么歌,看看是不是我们这楼盘的风格,我们这就是西洋欧式。
萧言看了看问,你这房子在哪儿呢?
在西四环那边。
那么偏远啊?我叹口气。
萧言拿了彩页说,我再看看,我爸倒是一直想再买套房,我也很喜欢西边,富有生活气息。我最希望的生活,是有一个花果繁盛的小院子,坐在院子里看落日,清净而悠闲。
我听了,觉得怎么那么像里里想过的生活,有点惆怅,因为我喜欢的是喧哗热闹,轰轰烈烈,站在聚光灯下,光耀显赫。这也许是我一直想向我爸证明,我即使不是儿子,也能像儿子般令他骄傲。只可惜,到最后,我也没能让他为我自豪。
我这样的心态,导致大学的一些同学认为我有点高调,这里以小励志为最,
小励志是我的下铺,原本叫肖丽智,她第一天来报道,我们就觉得她很特别,个子不高,皮肤粗黑,大脸盘、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蓝色运动衣,拎着一个大的惊人的编织袋,严肃端庄地迈进宿舍,她到了下铺,看见我的几件行李在上面,就很认真地敲敲床架,同学,把你的东西拿上去。完全不笑。
里里见过她几次,概括她的特性是非暴力不合作。她好像在心里埋了一部血泪史,听说她家在云南的农村,妈妈常年卧病在床,有三个姐姐,都在外头打工,一个在广东当玩具厂组装工人,两个在上海当保姆,家里把翻身的赌注都压在她身上,而第一次下大注时她输了,没有考上大学,第二次又输了,上了这么一个学校,她从上学第一天起,就准备着考研。
叫她小励志,是因为她真的是一个巨型的励志闹钟,每天早晨六点准时从床上乒乒乓乓的起来洗漱,叮叮当当摔盆子,噼里啪啦关门,我们恰好在一楼,她会在六点半时站在窗户下面郎朗地念英语,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宿舍里,折磨着每个人的睡意。后来我们提了几次意见,她就改在学校里的中心花园里念外语,她的外语总带着明显的云南口音,她克服了四年,到后来总算说得一口有点东北口音的英语。每天晚上,她总要在自习室呆到快熄灯才回来,等到大家昏昏欲睡时,她就开始摸着黑洗漱,声音巨大,好像为自己在黑暗中壮胆,最后点着蜡烛看书。
没什么人喜欢她,她背负的包袱太重,看起来总像大家欠她的,她觉得上天已经如此不公,让她如此苦难,她付出努力的回报就要是最大的,所以她不接受偶然我得了第一,她得了第二,每当这时,她就格外暴躁严厉,一点事也会触怒她,我们一直小心翼翼,里里有次来看我,晚上熄了灯,我们俩躺在床上,里里顺嘴说,真够吵的,她一下发了飙,摔了脸盆,说,乔雪,你说谁吵。
我莫名其妙,一来话不是我说的,我一直沉默忍受,二来这本是事实,且里里语气也不过是平常顺嘴的话,她却像受了侮辱般愤怒。
不过还是觉得里里不对,她家境本就艰难,何必多嘴。
小励志还在生气,接着说,别以为上学期你考了第一就了不起,别以为你家有钱你就了不起,别以为你有个有钱男朋友就了不起,你们都别以为我穷就瞧不起我。
我的火儿也窜上来了,居然一秒钟变有钱人?考到这么个学校里我愿意吗,我有什么如意?有钱男朋友?是指萧言吗?
我又气得想笑。
看来,无论多自卑,有时候我们在别人眼里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优越,自己都没发现的优势。
我后来气就有点下去了,都有意思跟她说道说道我的自卑和那些不如意,好让她平息。
里里一翻身,从上铺跳下来,比小励志高半个头,“你想干什么?你凭什么天天揣着你那点苦难折腾别人。你天天一大早一大晚毫不顾及别人感受乒乒乓乓折腾,这么自私的人,你都不顾别人的苦,你有什么可说自己苦的……”里里叉着腰从天说到地,她的身形一点点拉长、拉大,威压着,小励志开始还很呛,慢慢就瘪下去,塌下去,最后就倒在她的床上,轻声哭起来。
屋里静静的,大家都翻身起来看着。
我想她真不必要这么在意,我们本来就在生态链的末端,在这里再当人上人,出去也是虾兵蟹将一枚。
但是小励志接着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我穷、不聪明、不好看,所以我比别人都努力,我实在太害怕没有能力改变我家状况,没有能力让我父母过上好日子,有时候我宁愿替我姐姐去打工,胜过这里花着一家人的血汗钱承担这么大的压力。
里里叹了口气,蹲在她身边,轻声说,别哭了,一切都会好的,大家心里都黯然,围过来安慰她,她以前的种种不好此时一笔勾销。
我后来理解体会她,穷,且不美,并,没有上到好学校,这是在中国,而不是在《简爱》这种科幻小说里,现实从内到外都逼着人发疯。
小励志从那之后渐渐的爱笑了,后来,萧言来学校里看我,他知道这事儿后,给小励志买了一大袋桔子,萧言每次来都会给宿舍里的女生们买很多零食,但是那袋桔子是专门给小励志的,我曾无意提起过一个细节,有次萧言给大家买桔子,小励志狼吞虎咽的吃了好几个,还单独存起一个,直到桔子皮干了,才恋恋不舍的分了两天把这个桔子吃完。萧言却把这事儿记住了,他把桔子给小励志,还笑着说,你别生她们俩的气,她们俩都不懂事,从小就那样,尤其那个里里,特别不懂事,你别理她。小励志的脸一下红了,羞答答地说,没有,没有,里里说的对。
多年后,小励志我们再见面,她已经读到博士,成为一个大学的老师,挽着一个忠厚的男人,她向我坦诚,当年她曾经发了疯似的喜欢上萧言,常常为自己的不配暗自痛哭,所以有时候我在她眼里像个可恨的情敌。
那时候喜欢萧言的人实在很多。
资本女也是一个。里里真是很坏,总是给人起非常准确的外号。
资本女是北方女孩,但是有南方女孩的清灵秀雅,她总是提自己的家世,暗示自己有上海资本家血统。她每次都很痛心,说家里当年成分太高,父母受了牵连,累得她如今生活也平平。她显赫的身世主要是上海的姥爷家,我听了许久都没明白她伟大的姥爷到底是干什么的,听来应该是当年上海滩高级西餐厅的大厨吧,我觉得她的态度很稀奇,我们这一辈人的历史还没延展那么久,谁还没点牵牵绊绊的“成分”。这么说来,我依稀记起我的爷爷貌似还是解放前北京一个商会副会长,后来无非是怕受到新政府制裁,逃到了鹿城,可这样的人,在鹿城有很多。在那里,没人想到提这些这事儿,这些东西会牵连出太多恩怨是非,反倒不如静默不语。
而我们功利起来无非是想于自己有利的身家,所以既不觉得爷爷的历史有什么光彩,因为毕竟也不能帮我考大学和找工作,也不会觉得羞耻,虽然那时候我爸爸和我三个大爷受了很大牵连,据说又不让考大学,又得挨斗,还得下放农村。
但是资本女天天长吁短叹吹嘘这点家世,又激起了我的虚荣和自尊,我有意刺激她,但自己的成分看起来也不如资本女的成分高,就打算说里里的。
里里在的时候,我特意对她们说,里里的外公是上海滩的大亨,当时中国几乎半壁棉纺厂都是里里外公的,国外还有商号,里里的外婆是越剧女皇。里里听着,脸都红了,那女同学听了,呆了呆,讪讪地笑笑,讨好地对里里说,唉,看来咱们家里都是原来有钱人,现在沦落了,她可能想起了她在炼钢厂的爸和开小饭馆的妈了。后来,资本女在里里面前起码是不提上海资本家血统的事儿了。
里里很怪我,那有什么好说,都没见过的有钱祖上和我有屁关系,我还不是和我妈挤在一个小城市的小破房子里,你说这些干啥,真丢脸。
我笑嘻嘻搂着里里,那可不是,你外公给你外婆不是留了好几处房产么,这不还给你妈留了一套房子。里里沉默了一下子,说,你知道么,我外婆临终时候说,如果不是当年外公强暴了她,她怀上我妈,而外婆当时的丈夫,一个剧场小经理又被逼破产跳楼,外婆不得不带着前夫的孩子改嫁外公,她的人生不会这么惨。我过年去上海,我妈说的。
因为是与里里有关的人和事,我的心里轰隆一下。
我本来要认真提提里里爸的事儿,他现在在香港,没准都是大富豪了,里里要是能找到这个爸就什么都有了,现在去香港又很方便,但是我一句都不能说了。
反正有关家庭成分的游戏我们玩了一阵子,乐在其中。我们问蓝潇言的成分,潇言说姥爷是留美的学生,曾经做过清华的教授,温军说反正我们姥爷的成分不低,还在旧政府做过水利部长,萧言的这个成分让我很惊喜,着实向资本女炫耀过一阵子,以致资本女每次见了萧言都含情脉脉。
我们一个大学同学,觊觎资本女很久了,自称家里八辈贫农,得意洋洋,瞧这成分,根正苗红,他妈的,我没生了好年头,要是过去,考个屁大学,我直接我就保送了。我想要什么成分的女人不行啊,就那女人,他轻蔑又酸溜溜地,她得求着我来洗白她的资本家成分。
后来资本女在北京一家青春文学杂志社做编辑,写些春花雪月、白雪公主的东西,大龄,剩了好久,觊觎她的八辈贫农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药材进出口,生意做到了德国,娶了一个80后小演员,资本女知道了这个消息,还写了一篇伤感的东西,可歌可泣的回忆了当年他对她的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