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挪威的森林

东西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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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你是不是昨儿冻感冒了。www.Pinwenba.com”她说的很冷静。我扑过去急急抱住她,里里,你昨晚,昨晚,没事吧,没事吧,我,我,我,我再也说不出来了。

    里里搂着我笑起来,没什么事儿,轻描淡写,好像昨天我们俩只是出去遛了个弯儿,散了个步。她这样子,我立时觉得自己这种抖动抽搐披头散发泪水横流的样子夸张而滑稽。

    我慢慢往回收情绪,“里里,你们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里里很随意地说,“真没什么,你刚走,门还没来及关上,就有几个人冲进来揍了裴迪一顿,好像是替什么人寻仇的。”

    我狐疑地看着她,又看看自己,任何事到她那里都会变得简单而漠然,我忽然有点恨里里,在我的设想里,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和我一样嚎啕,然后我们俩抱头痛哭,并且痛骂裴迪,然后她抽抽搭搭详详细细跟我讲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甚至对我还有嗔怒的责怪,我们像两个成年女人一样分享心事,互吐衷肠,可是里里就这么云淡风轻一笔带过了,我所有的愧疚、烦恼、忧郁、好奇被这一笔生生封到心里,不得发泄。可恨的里里。

    我们从出生到成长的友谊,原以为牢不可破,现在却有了罅隙,起码于我心上是,里里却无知无觉,晚上还留下来吃了碗面片儿,必须加个荷包蛋,但是于那晚的事儿,只字不提了。

    当然,那么多年以后,当我知道我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时,我于暗夜中翻转这段往事,听它在皑皑的尘封中深深叹息,我意识到了我要应该感激里里的,我就那样在爱恨交织中渡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

    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失眠,所以没有见过至深的黑夜是什么样,后来开始失眠的时候,我见识了夜色的各种神态,有时忧郁有时凶暴有时苦闷,怎么来说都像是把刀,血色冉冉地一点点剔出往事。关于里里和裴迪的事儿,就在这反复撕缕中暂时断了线,临时被别的一些细琐往事补上来。

    这些细琐在记忆中明灭浮现,嘶喊着让我揪他们上岸,我于是随意摸了一个细端详了下,竟然发现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快死了想起来的反倒不是生命中特别有意义的人和事,比如小玲珑和姚碧霞的事儿。

    鹿城有句话,瞧把你玲珑的,意思是看你机灵的,是个有点贬义的词,我们鲁直的鹿城人对心眼儿九曲十八弯的南蛮子就有这个蔑称,有时也多少带点点自卑和不忿的感觉,为人家的机灵和自己的愚莽。

    小玲珑好像叫什么小静,和姚碧霞很要好,个子小小的,很胖,像个球,说起话来很热闹,满脸的五官都在运动,语速快,嘴唇上下翻飞,边说眼睛还在快速眨巴。她妈下岗以后,开了一阵子澡堂子,也给人搓澡,有阵子冬天我和里里常去那里洗澡,小玲珑就在门口收澡票,我们还办过一张次卡,洗50次,便宜多少钱,可惜还没用完,她家澡堂子就不开了,转而在学校旁边开了一个食品店,我们还找她退过洗澡卡,她就笑嘻嘻地一通换算,说退卡不划算,要是拿这个卡可以到她家店里买吃的,多划算呢,搞的我们一阵子老去那里拿卡换红小豆冰糕、无花果干什么的,自从她家开了食品店,她手里老爱捧着一袋瓜子,只要不在上课就嗑瓜子,磕的飞快,边磕边说话。小玲珑看起来比我们世故的多,没事儿就讲小城的各种闲闻轶事、蜚短流长,她讲的极生动,唾沫飞溅,高兴的时候还自我发挥,添油加醋,无中生有。每次教室里一众人呆呆地围着她听小城中的香艳鬼怪,她就得意极了,她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用意和想法,甚至是在无意识地、下意识、不经过大脑地说话,她只是要引起众人瞩目,因为不能像姚碧霞那样夺目的穿衣打扮,她穿什么都让人觉得很突然,所以除此外,无论什么方式她都可以使出来,只要能引人注目。

    里里很不幸,跟她从小学就开始做同学,大家就都知道了里里妈的故事,后来高中她没考上,但是她天天坐镇学校旁边的食品店,于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了里里妈的故事。

    消息一定是先从姚碧霞那里来的,跟小玲珑起说那晚里里和裴迪的事儿,很奇怪,姚碧霞倒是没提我。说者无心,传播者也无意,但是不久学校就传开了,说里里和一个劳改犯过夜。各种版本开始在校园里流传,最后结论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里里对任何说法都不闻不问,只是学习开始用功了。如果只这样,本来那流言对一个无动于衷的人不会有什么伤害,可偏偏裴迪还出来搅合。距那次事件大概1个月,裴迪又出现在校门口,他脸色焦灰,脸上有一个伤口结了痂,左手小拇指厚厚的裹着白绷带。他焦急地在校园门口转来转去,我完全吓傻了,任由里里平静地把我拽出去,裴迪居然只是冲我点点头,神情怪异地跟着里里几步,“叶里里,”他表情羞惭,语气无力,“那天我真得谢谢你。”

    “你得了吧,”里里似笑非笑看她,居然没有厌憎了,只有戏谑。“你别在学校门口晃悠我就谢谢你了,你这样我更说不清了。”

    裴迪羞答答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光盘递给里里,我瞄了一眼,居然是张国荣的演唱会,里里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我看着他俩,完全懵了。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里里始终没有提过。

    但是比这一切都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流言中提到的一部分内容实现了,裴迪喜欢上里里了。

    我有天奋笔疾书给萧言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萧言回北京不久就开始给我写信,虽然他什么都没说过,但是我们一直保持着每周一封信的频率,后来他考上清华建筑系,就变成每周一封信和几次通电话,他还给我寄了一个中文BP机,经常发一些感想什么的。裴迪出现后,我有阵子顾不上给萧言回信,他还问了我几次,是不是有什么事,如今,我必须把一切向他坦陈。我把这阵子发生的事情详尽叙述一遍,当然隐晦地回避了我的那部分。没多久,萧言给我打电话,说他看了我的信了,然后他说他五一放假要过来一趟,他还很激动说,他绝饶不了裴迪。最末了,他安顿我,就剩不到半年要高考了,我和里里要好好准备。

    他的话引起了我无限的焦虑。我觉得我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要高考了,裴迪还不合时宜地出来搅合。那天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高考成为超越一切最现实要面对的事情。

    我时常希望时间能是一个快刀手,利索地一刀斩断过去和未来,让我只停留在当下,可惜过去是现在的一根大动脉,割断了就失了当下的历史来源,现时的根就没有了,变得虚渺而空散。

    我抱了许久的期望破灭了,我总幻想过去从未发生,未来不会延展。而如今我意识到,我还是要清醒面对,过去和未来。

    高考失利本来是再也不想提的,分数线还没下来,查分电话里的女人机械的声音一字一字报出我的分数时,胸口已经一个一个小钉扎出洞来,分数报完,胸腔就冷静地啪地一声破裂,听得那个机械女人的声音一字一顿冷漠地说,你——完——了。

    我还愣着,我妈咚地瘫在椅子上,拍着椅子扶手嚎啕,这可怎么办啊,你爸还在上海等我电话呢,我咋说呢?

    我也在想,咋说呢。跟我爸咋说就怎么就那么重要,他还不是不顾我的感受几次陪里里妈回上海。

    里里和裴迪把校园里搅合的天昏地暗的时候,里里妈正在上海,里里外婆突然去世了,上海留了几处房产,里里妈此番去就是跟几个兄弟姐妹做最后的争取,她给我爸提过,表现的楚楚可怜,“唉,老乔,我一个女人,去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爸立刻抡圆了膀子,“美芳啊,我正好这几天要去上海进货,我陪你去,有什么事儿还能照应你。”

    “那多不好意思啊,老乔。”里里妈就这样轻易争取了一个帮她拎包、替她吵架、请她吃饭的壮劳力。我想我爸怎么老不明白,里里的家里从不缺少他这类男人的讯息,灯泡坏了,液化气没了,桌椅坏了,拉煤拉碳等等各色活计都有各色的男人在里里家小院里殷勤地料理,里里妈花枝招展温软动听的声音作为配乐,什么大哥、什么老弟,谢谢啦,谢谢,要不再帮我把院子里的砖重新铺铺。里里常常在这时羞愤异常逃到我家,看着我妈一个人像吃多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嘿呦嗨呦地拎着一个液化气罐子进屋。

    而况我听说里里妈还有意调回上海,她那时跟上海的一个男人经常联系,电话一打就是一宿,这个男人是她小学同学,死了女人也带着个闺女,不知道是怎么搭上的。我从里里口里知道这些,她从不评论,只是说起时就是满脸激愤和哀伤。也许她觉得她妈在背叛她那从未谋面的爸。

    其实我一直觉得里里妈那样没什么,那是身为一个美丽女人的特权,但是里里就是不能理解,她拧巴着、横着、顶着的对抗她妈和院子里来来往往的男人,很多人都知道叶美芳的闺女是个怪脾气的倔巴孩子。

    里里倔强起来是不管天,不管地的,她和裴迪的流言传到老师那时,班主任特地找她谈话,因为是子弟,说话其实是非常客气的,只是她一直对叶美芳是有气的,因为她男人也是总到叶美芳家换灯泡和煤气罐的一员,所以话里话外有点讥诮,里里初始一直沉默,只说一句,李老师,我和那个人什么事儿都没有。班主任大概说了一句,你是个好孩子,不能学你妈的坏毛病。里里突然说,老师,我妈是什么坏毛病,请说清楚,她堂堂正正在一中教书教了二十年,从不迟到早退,到底是什么毛病?老师脸上立刻挂不住了,又赶上更年期,多年新仇旧恨,一下子爆发,嗷嗷骂起人来,整个楼道都惊动了,很多人探头出来看,那天里里在楼道里站了将近一个下午,等放学时,才拎着书包一个人闷头走出去,我要上晚自习,追着里里跑到校门口,裴迪骑了一辆摩托车等着,里里把书包摔给他,一下子坐在后边,裴迪看上去到措不及防了,他结结巴巴,“里,里里,我,我就是新买了个摩托,想让你看看。”一脸怂样。

    里里吼了一句,“看你妈的球啊,送我回家,从现在开始,每天,你,放学过来送我回家。”裴迪惊慌失措,费解地看看我,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也好奇,一边看一边议论纷纷,我也傻在当地,裴迪极不利索地启动了摩托车,摇摇晃晃带着里里走了。那天晚上的晚自习,我看着依然愤愤坐在讲台上发呆的班主任,脑里闪过无数念头,包括我冲过去抱着老师痛哭,讲明整个事情真相,求老师放过里里,但是我终于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有礼貌地跟她打个招呼,老师再见。

    我爸带着叶美芳很快回来了,因为班主任把事情闹到校长那里了,我们校长号称老铁,没什么事儿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校长恶狠狠地对里里说了几次难听话,叶里里直面各种难看,但一直老老实实沉默,不想有次校长说,怎么跟你妈一样。叶里里突然说,校长,我只要考上大学就成吧,现在我每天学习学到半夜,既不捣乱,也不生事,谁都没妨碍过,您有什么可管我的,您不也说过吗,这里是学校,只要学习好,别的都是扯淡。校长勃然大怒,虽然他的确这么说过,还是控制不住拿着烟灰缸砸过去,里里冷静地躲过烟灰缸。

    里里依然故我每天晚上不上晚自习,大摇大摆地坐着裴迪的摩托走,校长的权威受到挑战,再加上对叶美芳多年复杂情感交错,他通知叶美芳她再不回来就开除叶里里,她不用高考了。我妈吓坏了,亲自找校长求情,但我妈没什么办法,先是低声下气,后来就跟校长吵吵,说她还是一个孩子什么特别无力的话,校长冷笑着,周老师,我是校长,这个学校我说了算,你现在赶紧给我出去,我妈只能气愤愤地出来。很快叶美芳回来了。那一晚我一直屏息凝气地听着隔壁的动静,除了里里在哭,什么都没有,第二天,叶美芳神清气爽,画着淡妆,带着我和里里去学校了。

    叶美芳走在校园里淡定自若,面对老师们或同情或讥笑或幸灾乐祸的招呼她都一如既往笑得优雅镇定,一直带我们走到校长办公室,“王校长,”她灿烂地笑笑,“让小雪跟您说那天晚上怎么了。”

    我流利地把叶美芳教我的话背了一遍,那天晚上叶里里是在我家过的夜,这些闲话是校外闲散人员瞎传的,校长狐疑地看看我和叶里里,扯淡,那她们俩怎么不早说,叶里里怎么一直什么都不说,叶老师,你想糊弄我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闺女呢,她可是天天跟个小流氓坐摩托走,那个小流氓以前因为打劫我们学校的学生还被公安局抓了,这都可以作证的。

    叶美芳立刻笑盈盈地对我们俩说,你们俩先去上课,我们俩迟疑地退出来,不知道叶美芳怎么解决,反正最后这件事王校长那边偃旗息鼓了,据说叶美芳那天一关上门立马变脸,开始脱衣服,边脱边冷静地说,“王校长,我知道市教育局马上要调你过去了,那我现在脱光了喊你强奸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清白呢,而况当年你对我和林克做的事情你清楚。”校长当时就震住了,他虽然多年觊觎叶美芳,但不想是这个样子。他心虚,慌不迭地说,叶老师,别别这样,快快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