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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晌午,蒋抟又和商成说了一阵子话,差不多未时正刻前后,就起身告辞了。他是半路从衙门里溜号出来的,虽然不必回去签押下衙,却不好耽搁明天的点卯上衙。
这一趟来,他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商成,自己想辞官的事。他真的没办法说出口。不错,他是揣着一颗滚烫的心来到上京,收获的却只有失落和茫然,在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受挫的情况,心灰意懒之下这才生出辞官的心思。那么,商成呢?商成是怀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来到上京,又在上京得到了什么?除了本来就应得的勋衔爵禄之外,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他在工部衙门里只是挂个虚名,难道商成的上柱国和应县伯就不是虚名了?至少他还要每天上下衙,多多少少总能做上一点实在事,不使光阴虚度;而商成却只能在庄子里“养病”,用一些看不出意义的琐碎事情来打发寂寥的岁月,画世界舆图、造地球仪、从军营里搬块石头回来慢慢雕琢……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感伤。以前在燕山的时候,他可从来没看见过商成鼓捣这些事。哪怕事情再多公务再繁,商成也没叫过苦喊过累,顶多就是骂两声发几句牢骚;可是,现在呢?如今的商成,脸上很难有开朗的时候,眉宇间也时常流露出忧愁。今天在商成书房里,他还发现了一幅新题不久的横幅一一“壮心不已,烈士暮年”。他为此迷惑了半天,怀疑是不是商成记岔了一一曹操《龟虽寿》的原句可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绝不是商成记错了辞句的前后顺序,而是商成眼下所面临的境况的真实写照:他空有一腔奋发思进的壮志,无奈的是,却根本没有让他施展抱负的天地……
现在,蒋抟坐在鞍鞯上,心里默默咀嚼着那句故意前后错落的汉诗,一种悲伤的情绪的慢慢地爬上他的心头。唉,商成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去烦扰他呢?算了,自己辞官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再说吧。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和荀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荀安和他走在一起。后天是荀安的妻哥四十岁寿诞,他要过去贺喜。他的妻子儿女早上就先回城了,只有他临时被月儿请过去商量点事,因此才耽搁到现在才起程。
月儿找他,是说商成在应县的封邑。从商成受爵到现在快一年了,家里一直都没派人去查看过封邑的情况,只是请地方上帮忙照看着。前几天,应县县令来了一封书信,附带一份清单。清单就不用提了,不过是讲应伯封邑土地几何人口几何,应得本当几何却在中途有这般那样的用度几何,最终的结余又是几何;关键是书信的内容。应县县令先在感谢了商成的信任,又谦虚地说不知道自己办的事情是不是不合商成的心意,最后提到,今年已经过去就不再赘述了,只不过,明年应县伯是不是应该安排人去管理自己的封邑?虽然商成把封邑托付给地方是对地方上的信任,但商成总不派人去治理封邑,封地上的民众难免要生出点乱七八糟的心思;而且封邑里的一些规矩制度,也要尽早点制订出来;这件事地方上根本不能越俎代庖,必须由商成派可靠人去做。月儿找到荀安,就是想请荀安出任应县封邑的邑牧。但荀安现在的身份是商家的客卿,月儿不可能直接决定荀安的去向,而客卿的地位又远远在邑牧之上,所以月儿必须先请教他本人的意思。
“那你想去还是不想?”蒋抟直接问道。这几个月他有事没事就在上京城内市坊城外码头转悠着观察“经济现象”,都是荀安在陪着,因此两个人的关系处得非常好。
荀安愁眉苦脸地说:“说不好。我倒是想去的,但又有点舍不得离开上京……”
蒋抟没言语。他很理解荀安当下的心思。荀安过去只是平原府一个微末小吏,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就能对他颐指气使,可如今他却是商成的客卿,只要是知道他身份的人,远远地见了就要笑着打招呼;单是这身份上的差距相去就何止天壤之别?荀家在上京几代人了,何曾这般扬眉吐气过?就是希图这样的风光,荀安多半也不会马上就答应离京奔赴应县。不过,荀安不离开京城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别的不说,他观察上京市场上的经济活动,就离不了荀安的指引和帮忙。何况荀安在平原府衙门干了好些年,认识不少人,做买卖的事情上也有点小见地,货栈里事情也能搭上手……
他想了想,便对荀安说:“那你就告诉月儿小姐,你不想去。”
“这不大好吧?”荀安说。
“有什么好不好。月儿小姐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放心,她不会责怪你的。”
“……我不是说这……”
“那你想说什么?”
荀安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您是知道我的,我这个客卿来得实在是侥幸……”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客卿的身份全是因为商成不懂中原风俗才闹出来的笑话。论文章、论道德、论才学、论干练,他荀安有哪一条能当得起商家的客卿?哪怕是不论才干只论心地,他也当不起。他要是心地没坏的话,单凭着应伯帮自己填还帐债的恩情,他就该自己辞了客卿,也免得别人讥笑商家的门槛低眼光差……
蒋抟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个人的随从都落后在几步之外,这才落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老荀,你不该有这样心思。你这样说,置你自己于何地,又置督帅于何地?听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知道,小姐知道,督帅更知道!不然他会以客卿之礼待你?”他立起手掌示意荀安不要着急开口说话,继续言道,“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吧?不过燕山卫端州辖下北郑县西马直川的一个书吏而已;孙仲山又是何许人?流徙配发燕山的边军罪卒罢了;段四呢?几年前还是西马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猎户……我就不提了,眼高手低的一个庸碌之辈罢了。孙仲山和段四就非同一般了!他们的事迹你都是清楚的,一个踏平了黑水城,一个出海奔袭万里之外的东倭国一一这可都是足以名标青史的千秋功业!一个罪余之人,一个山野氓民,须臾之间沧海化作桑田,各自立下偌大功劳或者即将建立偌大功勋,这其中的曲折奥妙,难道你就没仔细地思虑过?”
一席话说得荀安的胸膛里似乎被点燃了一把火,在马背上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半晌才哑着嗓子说:“孙大将军和段四将军,他们,他们……他们可都是武曲星下凡的……”
蒋抟嘿然一笑。他又不是没见过落魄时候的孙仲山,哪里有半点下凡的星宿模样?段四就更不消说了,大家都是祖祖辈辈的西马直人,谁还能不知道谁的底细?就算真有下凡的武曲星,也轮不到他们。
荀安听他发笑,顿时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对。他停顿了一下,咽着唾沫又说:“可我,我这般情形……那什么,应伯,应伯他……他从不理会我的……”
“督帅不理会的人多了。我当年刚刚和他共事的时候,就因为有桩事情办错了,还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指着门扇叫我立刻卷铺盖窝滚蛋。”
“……”荀安当时便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在他看来,蒋抟可比他这个商家的首座客卿更象个客卿,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异常地亲厚。他怎么从来就没听人说起过,应伯和蒋抟之间居然还有这段往事?
“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督帅还是西马直指挥使。有一次,他要去县城公干几天,就把一些当务之急的事情交代给我。我没当回事,拖延了几天,结果便被他臭骂一顿。”蒋抟说起当年的旧事,也是不胜唏嘘。感慨了一阵,又把话延续回去:“他不理会你,是他觉得眼前没什么需要你搭把手的地方。但是你也可以去找他呀……”
“我找他?我找他做什么?”荀安瘟头瘟脑地问。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找了商成,就能帮上什么忙了?“军事政务,我,我一窍不通啊!”
蒋抟原本是想以自己做例子,告诉荀安可以去向商成讨教学问的。但他忽然意识到,眼下商成愁肠百结,只怕没什么心思给人讲解学问上的事,说不定荀安这一去反而会弄巧成拙,于是话到嘴边临时改口:“……其实你找不找他都无所谓。老荀,我观你的面相,你是个做踏实实在事情的人,只要定下心去做事,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是么?您还会相面?”荀安两只小眼睛一下闪出亮光,顿时来了兴致。他说,“记得我小时候,我娘亲倒是请槐抱李寺的高僧替我推算过造命,高僧说我三十岁前有一小厄,只要能跨过去,便能得遇贵人相助,从此就是一片坦途,至少也是七品的官身。我一直就在想,今年我家遭火灾,是不是就是高僧说的小厄,应伯会不会就是他说的贵人?”
“有道理。看来确乎如此。”
“……那,那七品官,就是,就是应伯封邑的邑官?”
“多半如此。”蒋抟微微颔首,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总算把两个人的谈话扭转到相面测福缘这个渊深浩博的话题上了。
两个人一路东拉西扯,说说话话地进了城,等快走到商成的县伯府的时候,一辆马车直接就拦住去路。马车的帘子刷一声掀开,一个人探出头叫着蒋抟的别字劈脸就吼道:
“振云兄,你今天去哪里了,教我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