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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儿的话音才落下,装束得就象个进学仕子的二丫就到了。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杭纱长衫,玄绸直裤,腰间扎着条掐金线绣着双凤朝鸾图案的绸带,左边挂着璎珞缠绕的辟邪佩玉,右边掖着个仙鹤青松的避汗香囊,脚上蹬着一双半筒嵌牛皮薄底靴,浑身上下收拾得倒是干净利落,任谁头一眼看见,都会忍不住称赞一声“好一个俊俏后生”!只可惜是个假小子。
她才从城里回来。今天天气有点大,三四十里路又都是坐的马车,路途颠簸再加赶路累乏,脸红得就象是熟透了的石榴籽。她进了庭院,也不和人打招呼,三步两步过来就一屁股坐在小案边的矮杌上,瞄见小案上没有多余的茶盏,便端了商成的青鸟盏一口气把残茶喝了个底朝天,又倾了一盏,再喝完,这才一只手解开幞头的搭扣,摘下帽子扇风。
桑秀和胭脂马上去拿热水和毛巾,好让她先洗把脸再揩把汗。真奴也回屋去再取了个干净的茶盏过来。
等二丫洗罢脸重新坐下,商成给她倒了盏茶,问她说:“你刚从家里回来?”
二丫捧着盏吸溜着茶汤,点着头应了一声,转头对胭脂说:“前天的那种用白沙糖裹的核桃仁,还有没有?”胭脂便去给她拿零食。她和商成说:“回去没见着我爹,就看见我娘了。听我娘说,他有三四天没回家了,只是教人捎了话,说是衙门里有要紧公务,事情没忙眉目前暂时回不去;还让人给他送去热天用的被褥和换洗衣裳。”说着话,她忽然笑起来,“我告诉我娘,你又被罚了三个月俸禄,还被禁足二十天。我娘说,我娘说……”她笑得眼睛眉毛都眯成了一条缝,吭吭哧哧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囫囵,“……她说,你,你是活该!”
商成也笑了。但他很肯定地说:“这不可能,她不会这样说我。一准是你编出来的瞎话!”要是二丫说,她娘心疼那被罚没的薪俸,于是骂了他几句,他还勉强可以相信一二分。可即便是这样,他觉得十七婶也不大可能说他是活该自找的。虽说婶子这个人对钱财比较看重,但眼下两边家里都不缺钱,几个薪俸值当得了什么?
二丫撇了撇嘴,说:“你爱信不信。我娘就是那样说的。”
商成还是不信:“她不会那样说。一一要不,就是前头还有些话你没告诉我。”又笑着打问,“你娘到底是怎么说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要糟糕!遭瘟的,没事和二丫多这一句嘴做什么?
“我娘说,谁叫你守着四个如英似玉的大姑娘不肯娶呢……”
商成登时有点不自在了,捏了个笑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丫也是壮起胆子才说出这样话的。话说出口,她也羞得红了脸,埋下头装作喝水,一双大眼睛却在骨碌碌地四边乱瞅一一不会被桑秀她们笑话吧?
商成换了个话题,告诉她,她爹昨天才来过庄上一趟,不过是过来谈公事,因为家里还有别的客人,几句话说完他就回衙门了。
二丫眨着眼睛想了想,问:“是不是朝廷又要在哪里用兵了?你也要去?”
“不清楚。”商成说。
“不想说就算了。”二丫明白这是商成在糊弄她。商成从来不在她们面前谈论公事;她爹早前遇见什么麻缠公务的时候,还要和她娘说道几句,可自打到了燕州之后不久也变了,再忙得晕头转向也和在家里说,有时候她娘见他累得狠了关心一下,一句硬梆梆的“衙门里的事情少打听”便甩过来,她娘经常被哽得翻白眼。但是,这一回情形不同以往,哪怕和尚大哥不告诉她,她也知晓些内情。她就象个准备偷小鸡崽的馋嘴猫一样,探着头凑近商成,盯着他说:“朝廷要打仗,能不告诉别人,还能不告诉你?一一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朝廷要在北方用兵了。”
看着她的顽皮模样,商成笑得仰起了脸,顺便和她拉开点距离一一他都能感觉到她脸上的温热了。他问道:“你听谁说的?”
二丫既得意又害羞,重新坐下红着脸说:“回来的时候,半道碰见永盛昌的大东家袁澜,他告诉我的。”
商成笑了笑。他就说嘛,二丫天天都在庄上,能从哪里听说朝廷出兵的消息?肯定是别人告诉她的。而永盛昌的袁澜就不同了。永盛昌是上京城里数得上的大商号,分号遍步南北各地,袁家也是中原地区有数的大商贾,和官府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听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很正常。再说,出兵东倭本身就是一桩大事,想彻底隐瞒下来很难,想不教人议论就更难,因此京城里有点捕风捉影的谣言是非常正常的情况。官员们有猜测议论,与官场上的风云变换利益关联的商贾们自然就不会掉以轻心,以永盛昌和袁家的关系,肯定能够知闻一些风声。只不过,有一点他想不好,眼下高小三虽然不在,可货栈不是还有别的大管事在经营着么,怎么袁澜会和月儿说这些?难道袁澜还真以为,刘记货栈之所以能够起死回生,买卖还做得蒸蒸日上,全是因为有了两个小女娃的那点半瓶水本事?另外,当初因为霍六没把白酒生意的大头交给自家的刘记货栈,而是交给了永盛昌,结果气得十七婶好几天都没吃下饭;连带着,她也恨上了袁澜和袁池俩兄弟,直接就把永盛昌和袁家拉进了黑名单。不仅她恨袁家,刘记货栈里别的掌柜和管事也都恨永盛昌,年前在京里挑选各地合作经营仁丹的商号,甚至都没人去知会袁家一声,似乎压根就没有这家买卖字号一般……
他还听月儿和二丫说过,在仁丹风波发生之后,袁澜也曾经想过要和刘记货栈和好,但都被十七婶拍板否决了。商成到京之后,本来还以为袁澜会请自己出面做这个和事老,结果两回见面,袁澜提都没提及这个事,他也不好主动去帮着斡旋。于是事情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眼下,他又听二丫提到了袁澜,就不免一些猜测:难道说袁澜回心转意,又打算重新和刘记货栈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了?
可二丫并没有提这个事情,而是说起了别的。
原来,袁澜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了商成正在研究新的航海技术,今天又恰好路上碰到二丫的马车,于是就借着朝廷出兵的谣传过来和她拉话。
“我看,他是早就在打咱家里那些航海技艺的主意了。”二丫很精明地作出了判断。
商成对生意和买卖上的事是从来不上心的。他的个人理想不在做多大的买卖赚多少的钱,而是希望能做个事业有成的小地主,有点土地田产,再娶上俩婆娘生几个娃娃。他所憧憬的幸福时光,就是在冬天里温暖的阳光下,他微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端坐在堂屋里的木椅里,莲娘对着帐本拨拉算盘,小婆娘手里捧着钱匣,按照莲娘报出的数目一五一十地给长工帮佣们发工钱;每个帮工领上工钱,都会对他鞠躬作礼,然后他连眼睛都不睁开,只从鼻孔里嗯上一声算是回应……在他四处打零工和赶驮马的那段时间里,他就经常这样地憧憬着将来。后来他吃上了军粮,还做了军官,有时候闲下来,偶尔也还是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令他奇怪的是,如今他成了县伯,还有了封国,应县那边有上千顷的土地划在他的名下,他却再也没有这样想过了……
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就用一种好奇的口气问道:“怎么这样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好奇。在他看来,货栈经营得如何,好也罢孬也罢,不过是几个女娃的一件玩具而已。再好也好不去哪里,再差也不会动摇家业的根本,干脆就由着她们去折腾。
二丫见他比较关心,就高兴地向他说道起来。她说:“袁家的永盛昌向来都是做的陆路买卖。他家的生意大,从嘉州到燕山,从泉州到长安,东南西北都有他们的分号。摊子铺得大,生意做起来比较容易,毕竟各地的情况都熟悉,富裕什么稀缺什么,他们心头清楚,货物就不容易撂死在手里。可他们这样做买卖,需要的本钱更大,驻号的往来的收货的押送的,每个月光是工钱就是一大笔开支。前年咱家盘下刘记货栈的前后,袁家拿走货栈的几个大分号作前头一笔生意的赔偿,当时小三哥就断言,永盛昌的兴盛到头了,摊子大分号多,他们绝对顾不过来,只要有一个地方的措置失当,跟着就会有接二连三的差错。小三哥说过那话不久,永盛昌在京里的一桩买卖就出了大事。有个南边的粮商把几万石粮食堆在他家的仓库里,结果仓库漏雨教粮食生了霉,最后赔了人家十几万贯事情才算罢休。要不是袁池挖空心思从六伯那里争到白酒生意,永盛昌早就该露出败相了。去年夏天的时候,小三哥说,袁家早就在做出海的打算,只是找不着海路买卖的门路,又摸不着深浅,才一直没动静……”
商成听着听着,忍不住就笑起来。永盛昌在陆上的发展遭遇到了瓶颈,即便有白酒的助阵也没能解决掉问题,袁澜不清楚问题的根本是因为企业的结构混乱和管理不善,就把眼光放到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上;新的目标就是海外贸易。说起来,袁澜还是有眼光的,但永盛昌家大业大,不如刘记货栈船小容易掉头。他的岁数和经历又在那里摆着,风雨浪尖都闯过的人,求的就是一个稳妥,不象人小胆子大的高小三和二丫,连大海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眼睛一闭就敢倾家荡产地买船下南洋!
他想了想,问道:“他从哪里听说我在搞航海技术的?”
“不知道呀。我问过的,他没说。想来不是兵部里的人告诉他的,就是货栈里有人不当心说漏了嘴,结果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还支支吾吾地说,想朝咱家里投点钱。”
商成楞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说:“他是想来合伙研究航海技术的吧?你答应他没有?”他觉得,凭十七婶对待袁家的态度,二丫肯定不能同意袁澜参股投资的事。
“我答应了。”
这个答案大出商成的意料。他惊讶地说:“你怎么答应了?你就不怕回去挨骂?”
“咱家的事,我娘哪里管得上?”二丫得意地说。她眯起眼睛,笑得就象一只偷到小鸡崽子的馋猫,又说:“我告诉他,想掺一股不是不行,就怕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她咧开了嘴。“……五万缗才能占一成的股,爱要不要喽。”
商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折腾到现在,做世界地图,做指南针,做地球仪,干了这么多事,好象也没花到两千贯吧?二丫张嘴便叫出一个五万缗,而且五万缗才只能买到十分之一的股份,袁澜该不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吧?
“他答应了。”二丫得意地说。这是有史以来她做成的最大一桩买卖,所以她非常地高兴。“说好的,就这两三天里把钱送过来。他还说,到时候或许还有几家大商号也要来参股,所以希望咱们别急着把剩下的股发卖出去。一一我告诉他,已经有人在打问剩下的股了。”
商成没言语了。世界地图、指南针和地球仪,这三样东西要是拿出来变卖的话,倒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卖个几百万缗。可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谁肯信实这玩意?哦,他还忘记了一个人。南阳是绝对信任他的,比他自己还要信任得多!其他的,或许李穆能相信五六分,田岫大概也能信一点点,至于更多的旁人,不把他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就算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