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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到兵部问过霍士其调职的事,商成顺道又去了一趟平原将军府。他在这里挂着右谘议参军的职务,但从来就没来过这个衙门。他上柱国的护卫营编制也在这个衙门。他已经和苏破与侯定说好,让他们暂时先在自己的护卫营里做点事;苏侯两位也答应了。他现在要与平原将军府打个招呼,好让将军府移文去澧源大营调人。
应县伯的凶煞名声在外,谁也不敢怠慢。将军府主管人事的中郎将当着他的面刷刷刷几笔便写好文书,还特地签上“火急”的印鉴,马上就让人送去澧源大营,再三向他作保证,最多两天苏破和侯定就能过来。
事情办好,他就回了县伯府。一头告诉霍士其少安毋躁,过段时间就能在兵部找个合适的职务,一头派人去苏侯两家送信,让苏破侯定事前先有个准备。初七晚上去毅国公府吃了顿饯行酒,第二天一大早在城外十里亭与南下嘉州的王义挥手相送,看时光还早得很,就拨转辔头去找老战友冉临德。结果到了冉家的庄子上一问,冉临德大女儿的翁家才升了大理寺断狱少卿,老冉前天就去亲家贺喜了。再打听什么时候能回来,半天都没想清楚客人来历的冉家老大把手一摊,说:可能是三天两日,也可能是十天半月。
兴冲冲跑去想找老战友叙旧的商成只好闷怏怏地回家。
他到家就被告知,吏部左侍郎薛寻都来半天了。
薛寻是来给他道喜的。天子宣制,郭表授爵七世开国公,虚封国号越;郑七授五世开国伯;其余出征将士依凭功劳各有嘉奖赏赉,或晋勋或升职或勾免赋税颁赐钱粮布帛。因为郭表的燕山假督是商成的一力推举,所以朝廷再次发了十几车的钱粮给他;同时,天子为了嘉奖商成举贤荐能的功劳,同时也是为了让应县伯更好地作养身体,特地在京畿附近选了个庄子赐予他。不过,因为这庄子前头的主人是位嗣王,所以庄上大宅邸里的有些地方是王爵的制度,重新改建修葺需要一点时间,因此就暂时没有向商成宣布这件事。薛寻也是今天才听说,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给商成报喜。
商成在初四那天就听南阳说起过庄子的事情,再听薛寻的话便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但薛寻朝服都没脱便跑来道喜,他还是很感激。他拉着薛寻坐下,给他斟了盏茶汤,问他说:“你这两天去过宰相公廨没有?”
薛寻点了点头。他眨巴着眼睛等待商成的下文。
“看过郭表的军报和功劳簿没有?”商成问。看薛寻再点头,他又问道,“你那位内弟一一是该称呼内弟吧?你的那位内弟弥重,他怎么样?”他没见到郭表的功劳簿,有点担心弥重是不是殁在草原上了。他能看出来,薛寻其实很看重弥重,一点都没因为他止是自己六房小妾的弟弟而对他有什么轻视。
“他是第一个冲进突竭茨祖庭的,所以连升了好几阶勋,现在是个正七品的归德校尉了。”薛寻说。他和商成彼此熟捻,因此在私下里就不拿捏什么仕子锦绣文官城府,咧开嘴笑着对商成说,“另外还蒙恩在京畿赐了一亩勋田,把他姐和他爹娘乐得几天都合不上嘴,家里一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宴席。”
商成有点动容。晋勋升职固然不容易,可想领受勋田就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是官职还是勋爵或者钱粮,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俩眼一闭两腿一蹬就什么都也没有了。但是勋田不同,那是要在田间立碑勒石表功的;只要碑石不朽,再过多少年都会有人知道这个人曾经立下了什么样的功劳。这比用文字记录在史卷中更加令人信服!因为记录在纸上的文字还可以篡改,而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却很难改变。就是勋田实在是太难博取和领受了。他在燕山卫署埋头苦干两年,从五品将军一直做到上柱国应县伯,但勋田却一寸都没有增加,还是只有接任燕山假督前的那三亩土地。燕山卫这两年战事不断,战绩也不错,加勋晋级的将士极多,可领收的勋田却是屈指可数,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亩。象孙仲山大破黑水城进爵郑国公,却没能领受勋田,整个黑水城战事前后授的勋田只有六亩;燕东大捷更是只有屠贤领了一亩勋田……当然,勋田难领的情况也和燕山卫这两年的战绩太多有关系。两年前,不管是谁,只要能缴获一块突竭茨人的撒目金牌,就肯定能换回一亩勋田。可这事放到现在就不成,眼下撒目金牌不值钱了。孙仲山破黑水城时一把就划拉到四五十块撒目金牌,张绍西门胜在燕东也找到六块,颠颠地全都送来上京向朝廷邀功,结果就换回去几车粮食和一纸嘉奖令。就为这,其他几个卫镇一边捶胸顿足地懊丧没能在燕山卫的碗里分勺汤,一边在背后把燕山卫骂得狗血淋头一一你们把勋田赐授闹腾得那么高,以后还有谁能领受勋田?
说了一会弥重家里摆喜宴请客的事,薛寻就问道:“听说你给李定一出主意,帮着太史局找工部铸造什么观天仪?”
“是啊。”商成说。他有点奇怪薛寻怎么会提到这个话题。
“听说是还是你亲自找的常秀实?”
“是。”商成更纳闷了。难道这事还能和吏部扯上关系?
薛寻思索了下,问道:“你和太史局的人熟不?”
“不熟。除了李定一,太史局里我谁都不认识。”商成说,“我其实就是醉酒时把话说得满,最后被李定一给缠上了。要是我预先就知道这家伙的本来面目,绝对不可能和他拉扯什么观天仪观地仪的……”
薛寻沉默了一会,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道:“子达,你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你。是这样的,一一我哩做官多年,手里还是攒下点活钱,大约有七八百缗。你知道的,京城里柴米贵,地价更高,这点钱其实买不到几亩地,还要担御史弹劾的风险,就一直放在那里生霉。”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商成的脸色。“这不是听说太史局要和工部一道烧制新样琉璃一一哦,是试着烧制玻璃么,我就想能不能托太史局的名在里头参一股……”
商成没吭声。薛寻的话有真有假。所谓钱放着生霉是不可能的,至少也能假手他人放贷出去;至于怕御史弹劾不敢在京畿附近购买土地,他倒是相信。秦汉以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对土地兼并问题异常敏感,也在努力缓和土地兼并的趋势,哪怕是到了王朝末期统治摇摇欲坠的时刻,对于明目张胆的土地兼并还是在坚持进行严厉打击。尤其是京师所在的京畿地区,不管是为了藻饰太平也好,或者刑律苛峻也罢,总之,就算外地的土地兼并现象再猖獗再厉害,京畿附近都还算看得过去。象眼前的陈氏大赵,离统治崩塌的阶段还早,政治也算清明,对动摇统治基础的大规模土地兼并现象就必然更加警惕。外地离上京太远,朝廷有点鞭长莫及,兼并土地时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可京畿附近就在张朴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谁要是敢在这里搅风搅雨轻举妄动,不又说,轻则发配重则抄家。特别是象薛寻这样的高官显宦,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就算只买几亩十几亩地,怕是也要背个“私置田亩出佃谋利”的名声,虽然无伤大雅,但总是不美……
他忽然想起来,前两天去找真芗时,真芗也言辞闪烁地提到有个拐弯抹角亲戚在打问玻璃的事。现在想来,那个亲戚可能是真有其人,不过想参股的多半就是真芗自己一一不管是放贷回利还是买地出佃,利钱多少先不说,至少都要背个坏名声,哪里有参股玻璃来得轻松惬意?
不过,他也有点不解。他自己就不说了,至少知道真要能把玻璃烧出来的话,利润能高到一个什么样的可怕地步;可是,象真芗和薛寻他们,总不能象自己这样清楚吧?他们又怎么会舍得把钱砸进去呢?
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薛寻还在说话:“……工部太史局的人读书把心眼都读得傻掉了,和工部碰面会商时居然只要了两成的股。工部出钱,出工匠,出烧窑,占了总股的八成。现在是这样的,太史局没钱,就把这两成的股拿出来发卖,结果……”他忽然停下话长长叹了口气。
“结果怎么样?”商成连忙问道。他撺掇着常秀和工部答应试烧玻璃之后,就再关心过这回事,所以根本不清楚这事后来变成一付什么模样。
薛寻不回答他的话,先问他:“子达,你我亲厚不?”
“这是什么话?”商成不高兴地说,“要是你我都不算亲厚的话,那哪里还有亲厚的人?”
“既然你我亲厚,烧玻璃的事你为什么不情愿先告我一声,却直截就找了常文实?”
商成张着嘴答不上话。他帮太史局做观天仪,这应该是公事吧?既然是公事,他找工部不就是合情合理的么?工部就管这些事嘛。太史局早前的那些浑天仪什么的,不都是工部铸造的?
“铸造观天仪当然是公事,可烧玻璃不是公事啊!”薛寻很是不理解地说。他带着埋怨的口气说,“你想出烧制琉璃的新法子,为什么要找工部呢?”
“不是我想出来的法子……”商成马上矢口否认。
薛寻嗤笑一声,说:“李定一和田青山都是坦荡荡君子,他们可不敢居你的功劳。”李穆和田岫都是光明磊落人,哪里象你商燕山这样藏头缩尾?
商成尴尬地闭上了嘴。
薛寻也觉得话说得有点重,又不想向这个敢做不敢承认的上柱国道歉,就转了话题说道:“你还是该先知会我一声,或者告诉真大人一声也成,何必把个……把个……”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了。谈钱太俗气,可不说钱自己的话又扯不圆泛,最后只好含混地把这句遮掩过去。“……你压根就不该找工部啊。顺便找两家人,让他们发出风声说有个赚钱的好门路,还怕没人愿意送钱上门给你试烧什么玻璃的?一一你知道如今太史局那两成股是个什么行市?”
商成摇了摇头。他现在总算反应过来了,薛寻哪里是来找他贺喜的;这家伙纯粹就是来抱怨的!可自己哪里知道薛寻真芗他们手里有活钱想找门路生财呢?他还以为这俩在自己面前绝口不提“钱”字的侍郎都是两袖清风的大清官哩。
“你当谁都象你一样,有几百封户几万亩地?”薛寻瞪起眼睛很气愤地说,“清官也得吃饭!我家里也有几十张口指望着我吃喝!”
商成只好为自己的一时嘴快而道歉。他把话题再扯回去,问:“太史局的两成股,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行市?”
“昨天晚上我去找人打听过,当时是一兑四五。”
“啥意思?”商成一时没明白。这是卖股份,抱钱去就完事,怎么还扯出“当时”了,难道还是期货买卖,后面价钱还有涨跌?再说这一兑四五又是个什么意思一一难道是一成股份就要卖出四千五百贯的铜钱?
“四千五百缗换一成的股。”薛寻叹着气说道。
商成张口结舌说不上话。合着太史局一文钱都不用掏,光卖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事的工艺,就能卖上九千缗?这钱也赚得太快了吧!他现在是对田岫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写《青山稿》的人!啧啧,瞧瞧人家这本事,真正的空手套白狼啊,说是商业运作的典范也不为过!他试探地说:“那你找我,是想借钱?你说吧,想借多少?四千贯够不够?”他记得家里好象有四千多缗。
薛寻有些意气阑珊地摇了摇头。他默了一刻,说:“晚了,自打你的话被兵部的家伙传出去,这价钱是一天天地见涨。”
“我说什么了?”
薛寻很不高兴地斜着睨了商成一眼一一他还以为商成又想当面抵赖,说:“‘玻璃至少有三倍的利;有能耐的话,卖上百倍的利也不稀罕’一一这话是你在兵部亲口说的吧?”
“……好象是我说的。不过我就只对老真说过这样的话。”商成连忙说道。真芗可是兵部的左侍郎,他的嘴巴不该那么大吧?
薛寻又是一声嗤笑,说:“还有给你们换茶汤的人,他也听见了,风声就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我估计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今天临来的时候,还有人说看见清河郡王家的老三和太史局的一个少卿,同坐着一辆车去了外城……”
商成楞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老薛,你今天来找我,想要做什么?”
“就想找你帮忙在李定一面前说句话,让他在太史局那边说一声,我这七百千,就按一兑四五的例,该给我多少股就是多少股。成不?”薛寻说,“虽然李定一如今不在太史局做事,不过他在那里说话还是很有威信。有他帮忙,我……”
商成打断他的话,插言说:“你可以直接找太史局啊,何必去求李定一?”这不白白地欠下一份人情么?
薛寻当时就鼓起眼睛。不过他瞪着商成半天,最后长出一口气,说:“我当然知道直接找太史局更好。可太史局就是不吭声啊。自打前天兵部传出你的话,太史局正卿当时就病了。工部几个说话算事的,除了常秀之外,不是去西京就是去相州,全都出门公干了。就是常秀也一样‘病’了,谁去他家,门房都是一句‘风寒入体不便会客’,连门都不让进。”他说得口干舌燥,抓起盏就是一通牛饮,很失读书人身份地抹着嘴,又说,“有个事你还不知道。前天晌后太史局里放出话要发卖烧玻璃的两成股,当时价钱就是一兑一,当晚就是一兑一八,昨天晚上翻到一兑四五;你说,今天晚上会是个什么价钱?你以为别人只挤兑太史局啊?工部尚书侍郎齐整整都去外地公干,就是因为有人在压着他们,让他们把试烧玻璃的事全都交出来,至少要让出大半的股!”
商成半天都没言语。他哪里能想到自己出的竟然是如此一个“馊臭”主意?早知道有今天的局面,他吃撑了才去撺掇着工部烧玻璃!他估计,李穆和田岫也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所以到现在都还没过来找他商量主意。当然,他们不来最好。他现在恨不能把说过的话全都吞回去,哪里还有话想对他们说?
他只能空泛地安慰薛寻说:“玻璃哪里会有那么容易烧制的?说不定钱都得砸进水里,连响都听不见一个。”
“可万一烧成了呢?那可是三倍的利钱啊。”薛寻不甘心地说,“你想,烧一窑才多少时间?一年能烧多少窑?一窑三倍,一年能有多少个三倍?”何况还有个数十上百倍的利钱!
商成只好说:“那,我回头就找李定一,看能不能在太史局帮你匀点股出来。”
“好!”薛寻说。他找商成就是为的这个事!既然目的达到了,他又吹捧了商成几句,就起身告辞。
商成把他送出仪门,看着他爬上马车。临告别时,商成还特意叮嘱,要是买股份时薛寻手头紧,千万记得张口,多了不敢说,三四千贯还是有的。
送走薛寻,商成才说回到内院去看会书,还没走到内书房就听侍卫禀告,又有客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