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47)小吏荀安

习惯呕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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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时,东元帝在大庆宫赐宴百官。

    与正旦那天的紫宸殿一样,这一时的大庆宫里依旧是轻歌曼舞,依旧是觥筹交错,依旧是“大庆笙歌满,外苑漏刻疏”。然而令人扼腕痛惜的是,辅国公杨度被禁足,无法参加今天的盛宴,所以被许多人私下里窃盼的武戏《杨商会》没能二度上演。这不能不说是今年外苑射弓的一桩憾事。

    这顿饭商成也吃得很不自在。早前东元帝招呼一大群文武臣子去暖殿叙话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独独把他漏下来;在吃饭的时候东元帝意识到这个疏忽,因此在另席伴君时,就把包括他在内的几员大将都叫到御台上陪话。能与皇帝坐在同一张大案边吃饭,当然是一种特殊的荣耀;可它同时也是一种遭罪!东元帝说这个菜好吃,大家就去拈一筷子夸两句;东元帝说那个菜不错,大家再去拈一筷子夸两句。而且顺着皇帝的心意去夸赞某样事物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你既不能比皇帝说得更加离谱也不能比皇帝说的不如,否则就是“君前谬言”,还不能学说别人刚刚说过的话,那是“随言附会”,比“君前谬言”更加不堪。一头不能敞开肚皮吃喝,一头要小心应付说话,还要随时准备回应东元帝的嘘寒问暖,就这样,一顿饭吃到殿外演奏《燕归巢》该是曲散席终君臣相别的时候,商成肚子里还是空空落落。等他随大流辞出大庆宫,早已经饿得满头细汗浑身燥热……

    他在外苑的西门外找到自己的侍卫。巧的是,他遇见了真芗和薛寻。他本来打算拖着他们找地方再吃喝一顿;可两个家伙都有事。真芗的家在南外城,眼看雪渐下渐大要着急赶路回家;薛寻是有远路的亲戚在府里作客不回去不好。

    商成牵着马站在道边,望着他们坐上马车各奔东西,寻思着还能找谁陪着自己去吃喝。

    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随着一声热情的招呼,然后他就看见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

    “哎呀,子达!”谷实挑起车帘露出一张喜吟吟的笑脸,说,“我出了大庆宫就在到处寻你,原来你在这里啊。一一与我一道去家里再喝两盏,如何?”

    商成看见谷实就来气。他宁可饿着肚皮回家,也不可能与谷实坐一起喝酒!他说:“谷侯的心意领了,回头有空一定去您府里讨盏酒喝。只是今天不成,我还约了人,说好去他家喝酒……”

    “哦。”谷实一脸的遗憾说。停了停,他问道,“你今天约了谁?”

    “王义。”

    “是小毅国公啊!我记得毅国公府是在东城呀。”谷实说。他探出头把商成打量一番,又张着眼睛望了望不远处的外苑西门,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说道,“唔?我住在西城啊,该走外苑的西门,怎么把马车停到东门外了?”说着朝商成拱下手。“请教应伯,这里到底是外苑的西门还是东门?”

    商成黑着个脸爬上马背。死老狐狸专门揭人老底,真不地道!但他把话都说出去了,再没办法转圜,只好打马绕苑子去东门。背后还传来谷实的笑声:“应伯,要是你在东门没寻着王国公,记得再回来找我,咱们一道去我家喝点。我先慢慢地走着啊!”

    跑出去三四里地,估摸着谷实不可能再撵上来了,商成才羁压住马匹,让这牲灵慢慢地迈着碎步。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下,他现在觉得更饿了。

    他坐在马上左右前后张望了一下。一条能并过两辆大马车的土道旁,内侧是外苑两人高的夯土泥墙,用泥灰抹过的墙垣前不头后不见尾,外侧十来步外就是个陡坎,坎下有条上冻的小河。河对岸是一簇簇一丛丛的杂树,隔不多远就有用石板铺成的小径从树林间蜿蜒而出迤俪而至河边,想来是为方便住户百姓洗衣取水的道路。间或也能在林缝树隙里望见几块黑蓬蓬的瓦舍木屋。不过,大约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对岸的河边林间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几条瘦狗隔着河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他们,还不时地停下来狠狠地叫上几声,似乎是在朝他们作警告。犬吠声在寂静的冬日晌后显得格外刺耳……

    他问两个侍卫,随身带着什么吃食没有。可侍卫们哪里能料想到大将军参加宴会居然都还有捱饿的情况,各自把马背上的褡裢都翻遍了,除了制钱就是官银锞子,别说是填肚子的吃食,就连点饼渣也没有。

    好在这是在北外城,只要过了河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自然就有供应茶饭的酒肆饭馆。不过在当下最重要的是他们能找到过河的地方。

    他们又朝前走了一里多地,才好歹看见一座桥。更幸运的是,桥对面好象是个什么自发形成的坊间集市,所以在过桥不远就有好几家人户挑出来茶饭的布幌子。

    这个早晚时候,集市是早就散了,所以一大片的空场上没几个人影,只有在集上有门面的店铺还敞着门在做生意,卖点干果盐酱之类的东西。偶尔也有人挑着担子走过,手里扬着摇铃边走边摇,噹噹啷啷的铜铃声里,“老黄家酱驴肉喽”、“卤鸡子呀老林家卤鸡子呀”还有“米酒糟啦”,一声声拖着长音的买卖吆喝就象唱歌般在半空里盘旋……

    商成叫一个侍卫去切几斤酱驴肉过来,自己找了间看起来比较干净的饭馆停下来。他才马背上偏过身,一只脚都在马镫里,饭馆的厚布门帘一挑伙计就迎出来,拿着小扫帚边帮他拍打头上肩上身上的落雪边说道:“哎呀呀呀呀,老客来啦!您这是要吃,吃……”

    别说伙计傻楞着眼睛把个“吃”字翻来覆去地唠叨,就是商成都觉得很意外。面前这伙计不就是东市那边当税吏的荀捕头吗?才几天没见,这家伙怎么就丢了衙门里的差事,跑这小饭馆里当上伙计了?

    “大将军……”荀捕头把着扫帚就要给商成打拱。

    商成一把就托住他两条胳膊。好家伙,自己还没活够哩,这么大的一柱香火他敢受么?

    荀捕头也察觉到自己这样作礼确实不是个事,急忙扔了扫帚郑重一个长揖,嘴里说道:“大将军,小的荀安,给你贺新年了!祝愿大将军新春大利万事顺心步步高升!”

    商成随手还个礼,听着荀安歌辞般的贺喜,忍不住咧着嘴呵呵一笑。对他来说,新春大利谈不上,万事也不怎么顺心,步步高升更是不可能的事;不过,能听到如此舒心顺耳的新春喜辞,他还是非常高兴。他还以为荀安在这里做伙计是因为犯错被衙门辞退,有心帮扶他一下,随手在马背褡裢里抓了一把,也不管黄的白的,三四个金锞子银锞子就塞到荀安手里:“借你的吉言了。一一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荀安摊开两手握着商成送的年礼,只低头瞥了一眼,一黄三白四个都是官制的一两户课锞子,当时就吓了一大跳。市价金银是一兑二四,银钱是一兑二六,折算下来这一把就是六七十千的重礼……他哆嗦了一下,连忙说:“大将军,这,这……”

    商成不在意地摆了下手,说:“给你就拿着,给家里的娃娃们买点果子糖的哄嘴,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顺手把马鞭子丢给侍卫,自己揭起门帘进去。

    因为要遮风雨,这家小饭馆的前后都扯着厚厚的门帘,两扇窗户也糊着厚纸,屋里既不怎么通风光线也有点昏暗。尤其是今天是个风雪天,外面苍月蔽日雪花飞舞,屋里就愈加地黯淡,就算一壁的壁龛里点着个油灯也没什么起色。商成刚从外面进来什么都看不清楚,使劲地眨了几下眼才总算适应。他面前其实就是个狭长的小斗室,只有四付桌椅,两个醉醺醺的男人坐在门边喝得面红眼赤……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

    荀安问也不问他想吃点什么,先小步碎跑到后面嚷嚷一声:“快,快!娘,嫂子,家里的,有贵客来了,有啥好吃的好喝的通通端上去!一一家里的,赶紧把灯都点上拿过来!”又一溜小跑回来推那俩醉鬼。“外爹,哥,赶紧地醒醒!”又朝商成赔礼说,“大将军,您看这闹的。一一真心不知道您能踏进来。年上的,都过了晌,没甚客人,他们就多喝了几盏!”

    商成笑着点头表示能理解,又问他:“你不是在这里当伙计?”

    “这是我岳家。”荀安说,“虽然都在一座城里,可我家在南外城的平乐坊,来回一趟也得一二时辰,平时衙门里差事又多,难得过来一回。这不是,趁着年上大假来给外爹外娘贺年喜。”一头说,一头帮忙在周围桌上壁上再放了两三盏油灯,再把灯芯挑到最大,屋里顿时光亮不少。两个女人一一大约就是荀安的婆姨还有他嫂子一一进进出出地端上来几个缺口大碗岔边盘子,什么醋蒜葱段卤蛋盐蛋煮黄豆拌豆腐酱猪耳朵风干鸡肉的,林林总总也是大半桌子。

    看着几片酱猪耳朵和几块鸡脖子鸡脚,荀安的脸当时就变得很难看,拉扯着他媳妇的胳膊到一边,气急败坏地问:“怎敢把这些东西端出来待客?”

    他媳妇揉着胳膊不乐意地说:“家里就剩这点东西了。一一就这些,还是我和娘嫂子特意给你们剩下好使你们佐酒的。要不,我去给他下碗面,再多放点香油酱料?”

    “你……”荀安被婆娘的一席话激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他跳起脚吼道,“你个死婆娘!快!你快去买!什么好的就买什么,什么贵就买什么!赶紧地去买!”说着就把个银锞子塞他婆娘手里。“赶紧去!”

    他婆娘显然识货,拿着银锞子问:“呀,这是官银啊!哪里来的?”

    荀安被他婆娘气得要发疯了,扎煞着手在地上转了个圈,猛一下蹦起来吼道:“你还不快起买吃食?!”

    商成哈哈大笑,挑了个看上去有点肉的鸡脖子扔嘴里嚼着,声音含混地说:“老荀,不要那么见外,有这些就挺好!我让人去买驴肉了,说话就送来。”又对他媳妇说,“嫂子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就烦劳你帮忙下碗面,要是家里还有鸡子的话就打几个,没了就多放点葱花香油什么的。”说着话,他随手摘掉头上的帽兜解下罩在外面的大氅,都撂在条凳上。

    荀安和媳妇正在争吵着去还是不去,忽然就都停下话,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头上。一二三四五六,乌纱幞头上六支金翅在灯火照耀下明晃晃地地扎人眼睛。

    荀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来,差不多凑近了辨认商成身上的戎袍颜色,半晌站起来梦中呓语一般嘟囔说:“三对金翅,掐线赤袍,您是上柱国?”

    商成笑了把他拖来桌子一侧坐下,说:“你不是一口一个大将军地喊么,怎么突然就变了这副模样?”

    荀安屁股才沾着条凳,就象坐到火堆上般猛地一哆嗦,张嘴扎手地就想蹦起来,却被商成压在条凳上不能动弹。商成笑道:“别见礼来见礼去的了。你我熟人……”顺手就把倒给自己的茶汤塞他手里。

    “不敢不敢。小的哪敢……”

    商成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敢才怪了。记得前年在那个什么酒肆里,你们缉盗时想要抓我,一大堆捕头捕快巡街里就是你的嗓门最大。去年你还差点把我拖进平原府大牢里啃烂菜团子……”

    荀安捧着热茶汤,手心里有点热气心头渐渐就不那么慌乱,再听商成话语里多是调侃意味,那点忐忑不安的情绪慢慢就消平下去,陪着笑说道:“早知道您的身份,谁还敢去拿您呀?”又说,“我当时见了您的那面勋田玉佩,就知道您是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说着又跳起来踢了自己婆娘一脚。“还不去置办一桌上好席面?”

    他婆娘腔都不敢吭,埋着头胡乱地朝着墙行个礼,揭开帘子迈脚就跑,紧接着就听到门外扑通一声,估计是撞上什么或者踩滑了脚被摔了个跟头……

    荀安也不出门去看他婆娘到底摔坏没摔坏,捧着茶盏坐在凳上,嘿嘿笑着对商成说:“乡下婆娘没见过世面,大将军别理会。”

    商成已然听到他婆娘吭吭唧唧地走远了,就摊着手望着荀安说:“老荀,大过年的我过来,你不请我吃酒也得请我喝杯水吧?”

    “呵呀,看我这蠢笨地!”荀安再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