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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正刻,皇城内景阳钟大鸣,紫宸殿外庑下的乐坊教授以编钟定律,击鼓撞罄抚琴瑟,笙篁萧笛随曲应和。殿前山阶上的百数十内外苑教习并歌伎端庄肃立,漫声吟唱:
“紫阙嵯峨追五岳,华簪鹭行会芳宸。
聚收岁止凝华腊,散作新年浩荡春。
……”
在沛然大曲声中,东元帝全副正朝冠冕披挂,迈着徐徐的沉着步履从大殿侧的东阁门跨出,踩着乐点走向御座。当他走到御座正中转身面对百官立定,教坊司的贺新春朝歌恰恰落到一句:
“……
欲知朝野欢娱处,通衢三呼万岁人。”
歌声还没消逝,乐声还在飘扬,御座下四名金盔甲士向前一步同声叱吼,声音洪亮就似殿中炸起一道霹雳,刹那间仿佛殿梁门阁都在震动一一这就是有关正旦大朝会的民间传说里最是有名的“新春雷”一一然后东元帝一手禀于胸腹之间凝目平视,文官以右相张朴为首,武官惟上柱国清河老郡王是瞻,在礼部司的号令下领班蹈舞,称寿再拜……
商成随在武官班中聚精会神地有样学样,别人拱手他就抬臂,别人前趋他就跟着,别人收礼他就站稳,别人山呼他就跟着张嘴比个口型……忙得手慌脚乱。好在此时紫宸殿上少说也有三四百宗室勋贵官员,他又不在前三排,就算有点小小的差池旁人也分辨不清。五通朝礼蹈罢,人已经是紧张得满头大汗。只有他旁边的鄱阳侯谷实微笑蹈礼,还不停地小声提醒他:“……进一步;拱手,一揖,再揖,三揖;一一退,躬身听制。”
商成低下头,就听御台上传来东元帝清冽的声音:“履兹新庆,与卿等同。”
张朴领衔,群臣百官再蹈谢圣君恩,殿外响罄声中礼部官员拖着长音大唤:“贺礼毕!百僚归班。”商成正在拼命回忆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就听谷实低着头小声叮嘱:“别抬头!躬身,慢慢随列后退……”也就在同时,早就在殿外等候多时的宫仆杂役立刻抬着条案椅凳自侧门鱼贯而入。这些人早就演练过不知道多少回,进退有序又悄无声息,顷刻之间便摆布下在大殿东西两边摆布下数十列案椅。
等东元帝先在御座上坐稳,抬起手虚虚一按,百官这才谢恩落座。
但这还不意味着宴会正式开始。接下来是属国朝贺外藩贡礼,宗室、文臣、武将都要各自推选代表贺喜……
这些才是真正的古辞雅颂,不是“尧天中央舜日华夏”就是“恩泽四柱威化八帷”,再不就是“句戈陈勾缭绕西洲”,商成开头还有心开下眼界,结果清河老郡王代表宗室献的祷寿辞还没念几句,就把他听得头晕目眩,只好断了涨见识的想法。他现在坐在殿右,虽然座位不靠前,但总是第一列,也不能学着宴会后几列抵案并座的官员们低头抹汗小声交谈,只好垂下视线打量面前的乌漆条案。可案子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连点灰尘也不见,黑铮铮地把殿顶单杪四铺作斗拱映照得清晰可辨。他无事可干,就临时研究起这种逐层纵横交错叠加的木结构建筑瑰宝……
可他的专业不是古代建筑,所以完全分辨不出这种斗拱与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斗拱在形式和作用上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斗拱各个组件上雕刻的形状各异的龙头都是些什么含义,还有斗拱中央的突出部那颗雕出来的圆珠与左右两条青龙共同组成的图案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这东西很复杂,也很漂亮,还很少见一一他几乎没在民间见过。就是偶尔看见,也就是拿两块木板几截木棍拼接出来,式样和造型都完全无法与眼前的斗拱相比较。他还特地数了数,方向这个斗拱共有五层,而他县伯府正堂的斗拱是三层;看来这也是某种制度。谁要是不小心多修一层就是僭越,下场肯定和那个彭渠一样……
想到贪心惹祸的彭渠,他就记起来跟着倒霉的副相董铨。他悄悄瞄了对面的文官一眼一一董铨不在殿上,没有来参加正旦大朝会。看来这位副相是彻底完了;就是不知道张朴和南进派的下一步打算,是要揪着董铨的错处不放痛打落水狗哩,还是拿出宰相气度赠董铨一个太师的头衔教他回家乡去修地方志。就他对张朴的了解,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张朴应该不会对董铨下狠手,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董铨是在“僭越逾制”这种根本性的原则问题上犯下错误,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再说,前几年北进派把持朝堂时,也没对当时辞官归里的张朴穷追猛打,现在张朴要是对董铨赶尽杀绝,在舆论上肯定会非常被动。但他也不能完全肯定董铨会没事,毕竟南进派也不是张朴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他也要受别人的影响和掣肘。比如现在正站在殿中呜哩哇啦地朗诵诗歌的户部左侍郎叶巡,在南进派里就很有影响力,董铨缴出门下侍郎的职务退出宰相公廨,这家伙是最有希望顶上去的人。但这人是一条疯狗,在六部里就不分青红皂白到处乱吠,真进了宰相公廨的话,那还不撒着欢地咬人?
叶巡正沉浸在自己的华丽篇章中,摇头晃脑地念道:
“……由是而观,天变不足以为惧。西汉刘子政有云,‘日蚀者月往蔽之’。此何道耶?日月出没自有其理……”
随着叶巡的念诵,商成便瞧见对面的宰相副相里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头,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但这仅仅是瞬间间的变化,一眨眼几个人就恢复了低眉垂目的平常脸色,。首座的张朴虽然神色不变,却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叶巡一眼。
商成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叶巡刚才的几句颂辞里有问题?
他琢磨了一下叶巡的话。叶巡前后两句说的都是天变不用怕,这并没有错吧?天变是什么,不就是自然变化或者自然灾害么?再不然就是指日食月食这样的天象变化。这有什么可畏惧的?叶巡不是说了嘛,西汉时的刘什么人就指出,日食的原因是因为它被月亮遮掩住了;象李穆他们这些天文学家,更是能推算出日食的准确时间;怎么张朴他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反而不明白这浅显的道理呢?他们也肯定也知道这是自然变化。但他们却很厌恶甚至是恼恨叶巡的说辞,这是为什么?
他实在是想不通。
但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坐在座椅里仔细把叶巡的话推理了半天,才总算是整理出一条脉络。
叶巡的哪句话惹怒了几位宰相副相?肯定是“天变不足以为惧”。而天变这种自然现象或者自然灾害,在古代的唯心主义哲学里还有另外一种用途,就是拿它来指责和纠正皇帝的错误:皇帝是受命于天的人,所以皇帝做错了,老天爷就会降下某种征兆作为警告或者惩罚,要求皇帝改正自己的错误。这是汉朝董仲舒提出来的“天人感应”学说的一种应用方式,也是汉唐以来以宰相为首的文官体制与士绅阶层限制皇权恶性膨胀的有利武器。现在叶巡却脱离自己的文官立场,在正旦大朝会上公开宣扬什么天变不可怕,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是在替东元帝维护皇权提供理论依据!他都不想一想,一个人做到皇帝这一步,他还怕什么?皇帝谁都不怕,就怕老天爷;要是他连老天爷都不畏惧了,那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干,还有什么事不敢干?东元帝有了这条理论在手,即便不是如虎添翼,但从宰相公廨里分剥权利的理由却必然更加充分,皇城内隐藏的皇权与相权之争也必然更加激烈。就是这样一句火上浇油的话,张朴和几位头脑清醒的宰相副相还能不把叶巡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恨之入骨?
他抬起头,装做无意地看了一眼坐在御座上的东元帝。东元帝还是那副面带凝固笑容的冷淡模样,瞧不出个什么端倪。他又瞥了一眼张朴,却恰恰碰上张朴的深邃目光从叶巡身边扫过来,两个人的目光交触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各自转移。
叶巡完了!
商成在心头感慨了一声。看来这家伙肯定是因为拜相在即太过得意,所以忘记了形骸,连“天变不足惧”这种话都敢说。就凭这句话,估计叶巡这辈子也别想进宰相公廨,能不能继续保有户部侍郎衔都很难说。嘿,能凭一句话便得罪无数人,这种事大约也只有叶巡这条疯狗才能干出来吧!
他忽然想起来,“天变不足惧”这句话他好象在哪本书上看见过。说这话的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但具体是谁呢,他有点记不上来……
一直到宴会开席,他都没记上来到底还有谁说过这句话。
宴会开始时很冷清,直到东元帝转到殿后脱点冠冕换了身平常的衣饰出来,紫宸殿上才渐渐热闹起来。等东元帝给朱宣他们这些老人赐下御酒御食,官员们便不再拘束在座位上,有趋到御座前向皇帝敬酒的,也有跑到别的座案上聊天说话的,还有的就在前排不拘谁的条案边搬了鼓凳欣赏歌舞,象常秀这种文声鼎沸的人物,更是聚在一起填令作赋。就是东元帝也受这种热闹的气氛感染,把朱宣他们几个老臣都叫到御台上重新摆布一桌酒馔,边吃边聊他们的话题。
等谷实向清河老郡王敬罢酒回来,商成也端起盏过去。在军中他是小字辈,座次排在他前头的六个人,有一半他都没有朝过面。他现在知道,这三个人都是宗室,除了清河郡王因为年龄太大早已经退出军旅之外,其他两个上柱国都在平原将军府里任副将,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不过,这俩人自授职以来就从来没到过衙门。
他先给清河郡王敬酒。老头倚老卖老,非逼着他连喝三盏,自己却只在盏边沾了下嘴唇;第二座的上柱国很客气,坚辞不肯受商成的全礼,喝酒也是商成喝一盏他喝一盏。第三座是萧坚,既是他曾经的上司又对他有提拔造化的恩情,没什么话可说,又是三盏;第四座是杨度,这个时候跑到了鄱阳侯谷实的条案边说话,所以商成就略过这一案到了第五座。等他与襄州王各饮一盏再过来找谷实敬酒,杨度瞥他一眼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谷实与他对饮了一盏,就拉扯着让他坐在杨度留下来的鼓凳上,一边帮他添酒一边问他:“后天你没什么事吧?”
“只要不是初四,我天天都没事。”商成笑着说。礼部知会过他,初四那天要随御驾到外苑射弓一一就是比试箭艺。
谷实也笑道:“初四我也一样,都得去拉弓卖力气……”他忽然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妥,咳嗽一声纠正说道,“……都得去外苑演武。”
“初三有什么事?”商成问。
“我在家里摆席贺新春,你来喝一杯。”
商成抿了下嘴,沉吟着说:“喝一杯倒是没什么。说实话,就算您不说,我也打算去您府里蹭顿酒饭的。就是,就是……”他皱起眉头咂了咂嘴,为难地说,“大过年喜喜庆庆的,我怕见到一些不相干的人啊。”
谷实先是一楞,随即便反应过来。他沉默了一会,就小声问道:“是因为辅国公的事?”
“您知道还问?”商成有点不高兴了。
谷实沉吟了一下,说:“要不,我替你去与辅国公解释一回?”停了停,又说,“要不,你把那歌姬让与他也无妨。我府里美姬美伎也不少,其中也有两三个国色,初三你过来时仔细都瞧瞧,有看上的便带回去。”
商成端着盏皱起眉头半晌不言语。过了好一会,他猛地把酒盏顿到案上,忿忿地说道:“那胡姬是我先瞧上的,老杨度一句话就想要走,凭什么?”
杨度早就来到商成背后,这个时候也按捺不住了,冷笑一声说道:“你可真敢张嘴说大话!你先瞧上的?你背两斤棉花去访一访,我看谁敢说是你先瞧上的?”
商成在鼓凳上慢慢转过身,嘴角挂着冷笑,从脚望到头把杨度打量一番,再从头望到脚地看下来,便不再搭理他,只对谷实说:“麻烦您转告那位一声,谁先瞧上谁先没瞧上,这种屁不值当的事情我向来都不理会。我就信一句话,手快就有手慢就无。另外,还请您告诫那位一声,请他别那么嚣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怕他。”
杨度就站在旁边,哪里还需要谷实转告?他绰号“杨烈火”,脾气暴躁是满朝尽知,听商成把话说得难听,口气里也尽是轻蔑,当时就忍耐不住,一只手就搭在商成的肩膀头,嘴里冷笑一声手上就要使劲:“竖子!你再敢罗嗦一声出来我听听?”
商成一伸手就抄起酒盏,头也没回就势把盏朝后一扬,趁杨度躲闪飞洒酒水的机会便踢翻鼓凳跳起来,随手扯掉眼罩幞头,恶狠狠地瞪着杨度冷笑说道:“杨烈火,我忍你很久了!你到处传我的谣言败坏我的名声,我是瞧着你年纪一大把,才没和你个老匹夫计较。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杨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死了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泼杀才!”抓起旁边条案上的一个海碗就连菜带碗砸过去,人也顺势扑上来,照着商成当面就是一拳!
商成一偏脸一挪步便让过菜与碗;趁杨度的胳膊还没伸直,他的两手已经攥住杨度的拳头一拉一拽再朝肋下一带,身子半侧一个肘锤就奔了杨度的颜面。杨度也是军中单打群架滚爬出来的老手,年纪虽然大了力量上有亏欠,眼光经验却很老道,左手掌立挡了肘锤,右手握拳和商成较劲间猛向前一送再回抽,微微仰身腿就抬了起来,可腿脚都没蹬直力气也没能彻底使上,就被商成退后一步抓住了脚踝,登时就有点站立不稳;商成右手捏住杨度的脚踝使劲向后一拖,右脚踏上一步左手攥拳胳膊曲扬划过头顶,狞笑一声照着杨度那条腿就要发力狠砸一一只要砸实,十天半月内杨度就别想再站起来……
紫宸殿上觥筹交错轻歌曼舞,原本是一片春风,谁知道变起陡然,两位上柱国蓦地撕破脸皮拳**加,漫说是文武百官,就是殿上当值的禁军也是看得发呆。文官们瞧不出这场打斗的深浅,只知道张着嘴愣怔;有的人酒量浅,已经喝得有点醺醺然,看杨度和商成打得热闹,还以为他们是在圣君座前献技,所以大声地鼓噪喝彩。只有十数员上柱国和柱国瞧出来情形不对,杨度和商成你来我往兔起鹘落,手头脚下使的全是重手,瞧模样不象是切磋技艺而是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就见商成的肘锤就要砸在杨度腿上,谷实猛地从后面抱住他,箍紧他的双臂不让他再动弹。那边襄州王也拖住了杨度。
商成挣了一下没甩开谷实,索性也就算了,就拿眼睛望着杨度冷笑说道:“辅国公好手段,受教了。”
他这话完全就是在挑衅。刚才杨度一条腿被他攥住,连站都站不稳,哪里说得上什么好手段?不是鄱阳侯谷实奋力羁绊住商成,他当场就要出大丑。他被襄州王拦住,既不抗力气也不吭声慢慢地退后,只是拿眼睛狠狠地瞪着商成。襄州王虽然也习有武艺在身,身上也挂着军职,但到底是宗室,没上过战场,根本琢磨不出这些将军们的心思,看杨度的模样似乎是要咬牙作忍让,手上的劲自然就松懈了两分。也就在这一霎时,杨度猛地把他掀到一边,几步踏上来对着商成的脸上就是一拳一一商成还被谷实抱着两条胳膊向后拖拽,脚下立不稳压根就谈不上躲闪,只能硬生生地捱住,头被砸得向后猛地一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谷实也被他带得有点立不稳脚跟,只能先松手放开他。杨度得势不饶人,趁他耳鸣目眩反应不及,追上来又是一拳砸他脸上,紧接着半侧身就是一脚蹬他大腿上一一商成连着退了六七步,划拉翻两张条案也没能稳住,最后拖着第三张条案栽倒下去,顿时被案上的酒水菜肴肉汤淋得满头满脸……
商成手在脸上一抹,连鼻血带汤汁还有倾倒的大酱登时糊成一片,再加他相貌本来就凶煞,此时看去更是犹如厉鬼。他翻身跳起先指着谷实一声怒喝:“谷鄱阳,你好本事,敢拉偏架!”又对杨度吼道:“老烈火,今天有你就没我!”说着话一脚踢飞一把碍事的鼓凳,人奔着杨度就扑过去……
但他终究没能报上这两拳一脚之仇。关键时刻,殿中的禁军把他们俩隔开了。御座上的东元帝也总算清醒过来。两个上柱国在正旦大朝会上当着他的面斗殴,这事把他气得浑身发抖。他也摔了酒盏,黑着脸宣制:
“都给我打出去!”
既然东元帝说了“打出去”,禁军立刻拿刀鞘把两个惹得圣君发火的上柱国敲打出了紫宸殿。
这还不算完,恨得咬牙切齿的东元帝随即又下制:“杨度与商成不顾朝仪,有失国体,着各罚俸禄半年。杨度禁足四十天,商成脊杖二十!”想了想又改口,“念商成有伤在身,二十脊杖暂且记下,待其伤愈再施刑罚!”
他这边宣制,那边奉笔墨的内侍就在文不加点地记录,待他说完正要捧了内诏过来让他看过加印,就听殿外有人一路地大声小叫疾奔而来:
“万岁,万岁!一一平原将军府滚单,渤海卫报捷赤骑已过京畿北营,离城不足三十里!燕山卫前任假职提督、开国侯郭表,率燕山三千铁骑深入大漠数千里,踏破穷山突竭茨祖庭,夺突竭茨元帐、白马、雕旗,由扶余境内突杀而出,于东元二十一年腊月十六日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