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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商成是秘密进京,要商议的也是绝密军事,所以徐侍郎带着商成就没有走掖门,而是走被称为“小西门”的礼兴门进入皇城,再经月华门而直趋宰相公廨。这条道是宰相副相们上下公廨的专用通道,平时少有其他人进出,此时正好用来守密。
等他们赶到公廨,这里已经等了十几个人。两位宰相三位副相都在,几个朝廷紧要衙门的尚书侍郎也在,另外还有几个穿戎常服的军中高级将领,其间领头的就是老将军萧坚。
这些人商成在上次进京时大都见过,看他们都随两位宰相出门迎接自己,抱拳转圈施礼,还想再客套两句,老相国汤行先开了口:“客气话回头慢慢说。燕督,大家都在等着你新方略的细节。”
公廨正堂上已经支起了燕山卫和草原局势的大舆图。十几个人都没坐,围在舆图前,静听商成对方略的概述和解释各种可能出现的临时变化的处理办法,偶尔也会有人提出一两个问题。将军们关心的当然是假若战事出现不利局面,燕山卫如何措置,而文官们关心的自然是征伕的问题如何解决以及粮秣的筹措运送。毕竟时下已经入秋,抢秋收粮也是耽搁不起的大事,燕山卫在此时兴兵的话,会不会影响到一年的收成?
这个问题商成在出发之前就和陆寄有过讨论。燕山今年又是年馑,粮食大面积减产甚至部分绝收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燕中北很多地方农户的口粮都不可能支撑到明年春耕,即使能勉强应付明年的春耕,之后也必然存在青黄不接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官府的赈济势在必行。商成在与陆寄商量过之后,决定把赈济的事情与征伕的问题联系到一起解决。
没等商成说完,户部尚书立刻就提出反对。燕山卫几月前的那场战事便已经征派过民伕,按赵律,这些地方的民众今年就算已经完结或者部分完结了赋税,假若商成他们现在再强行征调民伕,那不管和赈济有无关联,无疑都是强派输役。这位同样兼着副相的尚书警告说:“燕督,你们考虑过没有,这会不会激起民变?”
商成说:“这个问题我们有过考虑。我们不是要强行征调,而是把它和赈济挂钩而已。官府的救济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活命的口粮我们不会也不敢克扣;但明天开春之后的种子粮发放、官有大牲畜的租赁使用以及田亩灌溉用水的调度等方面,我们肯定会向那些踊跃输役的农户倾斜。卫署也预备向兵部申请一笔应急款项,用于支付输役民伕的工钱一一标准就按通常货栈雇短工的工钱算。另外,燕山牧府也打算减免输役农户的赋税,并且在今后若干时间内的赋税也有所优惠。当然,因为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等待牧府拿出一个全面的优惠政令,所以现在就没办法细说。不过,我相信燕山牧府肯定不会让那些踊跃输役的人吃亏。”
这样一说,户部尚书就没什么意见了。他甚至在想,户部是不是应该把燕山卫的这个应急办法加以进一步的发展与完善,然后把它作为一项制度推广下去?以后各地再有什么紧急事件需要支派劳役,就不用再为多几个少几个工钱的事,而把大量的时间都耗费在衙门间往来的公文上。
又有一位六部尚书说:“燕督,你们出留镇大军本身就有一万四千,再加上很可能要从端州过去的一万多,差不多就有二万五千人。这么多的兵,每天人吃马嚼不是个小数,后方的粮道又绵延上千里,没有过万的民伕根本供给不上一一你们觉得,在秋收时节也能雇到那么多的人?”
商成注意到,这位站在张朴身旁的尚书大人虽然是在向他诘问后勤保障上的问题,可绝口不题什么该不该打这一仗的事,还一口一个“从端州过去的一万兵”,一口一个“粮道绵延上千里”,显然是在说赵军兵临黑水城下一雪百年耻辱的事。不问用,这肯定是位燕山卫再进草原的支持者。而且这人说话的时候,张朴不仅没有面露不悦神情,还目光炯炯地盯自己一一难道这些人都支持自己的军事计划?
他很郑重地地答说:“我们仔细计算过,按卫署和牧府即将颁布的公告,燕中北地区应该能够募集七千到八千民伕;再加上这些地方可征调的应役农户还有两千多,勉强能够得到保证军输。”他顿了一下,又说,“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提高工钱的标准,应该还能多征募一些。只要能有一万三千民伕,那军输就没有问题了。”问题在维护粮道的兵力不敷使用。特别是过了莫干之后,前方要打仗,后面要清剿,到时候难题不知道会遇见多少……
宰相公廨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张朴点头说:“因为时间太紧,所以民伕的事情朝廷帮不上什么忙。”
他这样说,商成并不觉得诧异。就是张朴的那句话,时间太紧。眼看一个月之后燕山便要动手,这时间朝廷就算想从中原各地征调民伕支援,在程序上都来不及,更别提异地输役必须考虑的安抚、编组、移动以及路线等等更加复杂的相关事宜了。事实上,他和陆寄在征伕问题上只考虑燕中北地区的农户,而没提燕东和燕西,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一一等燕东燕西的民伕组织到位,估计秋季战役只能改作春季战役。
“……不过可以从渠州等地抽调七个营的驻军派给你们。”张朴继续说。作为宰相,他当然知晓这些兵打仗不行,所以马上解释说,“这些驻军用来打仗或许稍差,维护粮道驱散骚扰应该没什么问题。”说句心里话,他不想让商瞎子打这一仗。可商成那份《方略》一到,宰相公廨里立刻群情汹汹,连南进派的两个重要人物都在挽袖子捋胳膊,脸红筋蹦得恨不能亲自上阵,他还能阻挡么?而且商瞎子提督一卫,打或者守都有权利独自裁断,想打就打想守就守,根本不用报知朝廷;眼下人家给宰相公廨如许多的颜面,亲送《方略》进京,当面聆听宰相公廨指点,他除了答应,还能做什么?他现下真是后悔得不得了:早知道商瞎子求援不成就改守为攻,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早早派上一个军几个旅,帮商瞎子把燕山守得铁桶般牢固……
因为懊悔当初,他都忘记了另外一件事,要是商成的兵再多点,即便只有年初时的规模,眼下哪里还会为了兵力部署捉襟见肘而紧张个把月,恐怕早就捏巴着拳头去找东庐谷王“谈心”了!
张朴的话让商成大喜过望。有了这七个营的兵,他最担忧的粮秣军械输送问题也得到很大程度的保证。
但他依旧很精明地问道:“这七个营的外州驻军,没算在兵部要划给我们的那两旅澧源禁军里面吧?”
听他这样问,正堂上的人,从文官到武将,从两位宰相再到那两个商成不认识的老将军,一齐露出笑容。汤行莞尔笑道:“当然不算在其中。不过,等战事毕了之后,这些澧源禁军和外州驻军,也必须归还建制。”
商成也很爽快地点了下头。他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些兵都收到燕山卫;要不是春天里损失四千多人,这回他说不定都不找朝廷要援军。
两个他不认识的老将军里的一个问:“要是燕东之战打白澜河谷时,东庐谷王识破你的用心,不回援也不在白澜河谷设伏,直接引数千大帐兵以及山左四部的部族兵去白狼山口夹击出留镇大军,你打算怎么办?”
自打商成进公廨之后,商成就觉得这人有意无意地总拿眼睛斜着看自己,那模样仿佛是自己曾经亏欠过他什么一般。所以商成瞪着他看了两眼,笑说:“要是东庐谷王真要赶去白狼山口,那说不得了,我正好衔尾追击送他一程,在白狼山口毕其功于一役,顺便把上半年没弄好的那桩事做了。”
那老头鼻孔里哼了一声,撇着嘴把商成上下乜了两眼,又是一声嗤笑。
他嘴里什么都没说,可那付轻蔑神态却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无疑就在讥笑商成:就凭你商瞎子,也敢说这样大话?
那老头旁边的老将军面目十分和善,一把将老头拽到身后,笑着朝商成拱手说:“别理会他。他见着有便宜想去燕东捞功,结果各位相国不同意,就想把气撒你头上。”
老将军一说,商成就知道那和自己看不对眼的老头是谁了。燕东之战面对的是强敌东庐谷王,这一仗打轻打重退早退迟,稍有差池就会使形势风云变幻,可说是牵一发而动全局,敢在这种复杂情况下还自告奋勇去燕东的将军就只有一个一一除了辅国公老杨度,再没第二人……
猜到老头是杨度,出来劝话的人也就呼之欲出。杨度绰号杨烈火,脾气大得敢在金銮殿上和人动拳脚,能劝阻他的人不多;这人不仅拉开杨度,还当面揭穿杨度抢功的念头,而杨度还不生气,显然,这个劝话的老将军只能是鄱阳侯一一据说杨度还没在军中崭露头脚时,有一回不听将令违背军中法度按律当斩,是鄱阳侯救了他一命,所以两个人的情谊极深。就是因为有这事做铺垫,所以军中杨度系将领和鄱阳侯系将领的来往密切,有时候外人都很难分辨清楚那些将领到底是杨度系还是鄱阳侯系。
有鄱阳侯出面劝说,杨度就再不吭声气了。
杨度不闹腾,萧坚又不反对,张朴已经明确表态朝廷支持燕山卫的秋季作战方略,那剩下的就都是些小事。几个将军再询问过一些进军途中可能遭遇的变数,便一起点头说:这一仗能打!
宰相公廨重新拟了公文,详细备述了燕山的方略和可能的胜负变化,递进大内请东元帝过目并用印。
半个时辰不到,公文就用了玺送出来。公文上东元帝只写了一个字:准!
送公文的小璜门还向商成转达了天子的一句话:商燕山不用担忧其他,只管放开手脚打;朕在宫中焚香祷告天地,但望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天子也同意了燕山的秋季草原作战,那商成就再没在上京耽搁的理由。他在公廨门口就给几位相国和大将军们辞了行,预备当日就踏上返回燕山的路程。
看着由兵部尚书侍郎陪同的燕山假职提督的背影消逝在一段赤墙之后,伫立半天的鄱阳侯感慨地叹息说:“这年青后生厉害啊!”
老相国汤行也在这里目送商成,听了鄱阳侯的感叹,微笑说道:“幸好啊,他只是个后生。”
鄱阳侯楞了一下,迷惑地问道:“老相国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行呵呵一笑,小声说道:“此子若是早生三十年,焉有今日之你我?”
鄱阳侯迷怔半天,猛地抚掌说道:“……嗯,有理,这话有理!”说罢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