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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早就没了漆色的老门槛,泥墙后迎面是一坪被人踩得连青草也没剩几根的平地。草地一边有个用蔑席搭起来的窝棚,里面放着条桌和长凳,两根细细长长的软蔑条便撂在桌上。在窝棚旁边,还跪着三个梳着抓髻的小女娃,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看模样至多也就七八岁,满是泪水和汗水的小脸被毒日头晒得通红,却连动也不敢一动,每个人都擎起双手扶住头顶上的一个装满清水的大黑陶碗。
商成的目光在三个女娃身上一扫而过。不用问,她们肯定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是教授给她们的本领没学好,所以被教习罚跪思过。这种事军营里常有,他早已经见惯不惊。不仅不惊讶,他刚开始练兵的时候也没少处罚那些不听指挥的小兵,有时候遇见特别蠢笨的,他还上去动过手。直到后来老将军段修给他出了个主意,让那些脑筋愚钝的兵把右脚上的鞋脱掉,这才让那些家伙分清楚“左”和“右”……
草地另外一边是七八间瓦舍和三四个比鸽子笼大不多少的小院。不管是小院还是瓦舍,所有的房屋都是又低又矮破破烂烂的模样。这些房子也不知道修起了多少年,房上的旧瓦都碎烂了不少,有的房顶上补过新瓦,不过更多的地方却只是拿几块石头把一片烂席子的四个角一压就算完事。从这里就能看出来主人家的精明和细心了:补上新瓦的人家,大约今后几年都不用再操这个心,而拿席子糊弄了事的人家,很可能秋天都没过去,就得重新再淘一回神。另外,几个小院里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所有的物事都是各有各的位置,而瓦舍就显得既肮脏又杂乱,除了挂在房檐下晒的衣裳裙子还算整齐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是到处乱扔,一间瓦舍的出头椽子上,甚至还挂着一截红绫。这段绫罗大概已经挂在那里有段时间了,颜色淡薄了许多,还有几道雨水洗刷之后留下的乌黑水印;它焉巴巴地耷拉在房檐下,再也不复往日的光彩……
瓦舍和小院的后面,还有三数间大瓦房和十几二十间茅草屋。商成猜测,那瓦房大概是用来学习琴瑟琵琶还有练习歌舞的地方,茅草屋兴许就是还没开始正式出师献艺的小女娃们住的地方。
房檐上挂红绫的瓦舍前搭了个简陋的凉棚,大小能摆下两张方桌。眼下一张方桌已经被“挤”到凉棚外,另外一张方桌前围满了高挽发髻穿轻纱紧袖窄衫着半腰薄裤的女子,都盯着人群中间的不知什么物件屏声静气全神贯注,连他们走近也没察觉。人堆外面还有好几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垂髻女娃,手里拎着几串制钱,小脸蛋涨得通红,瞅着空就想朝人堆里扎,偏偏还挤不进去,只好举着钱串央告:“三姐,三姐!帮我押真姐姐两串!”
人群中站着一个年可十八九岁没穿薄裳的女子。她象个男人一样把高翻抹领衣敞开着,露着红绫抹胸,挺着胀鼓鼓的胸脯,左手压着木桌,右手朝天拇指食指拈着一枚黄澄澄亮闪闪的文宗朝永宁年间铸的大“永宁通宝”,眯缝了眼睛表情肃穆,口中还韵律十足地念念有辞:
“祷通宝,祈永宁,来年得见四海平;
永宁制,通宝钱,今日发市一一”
边念边慢慢放下右手,左右双手对向相合然后慢慢扭正,最后在胸前作出**礼佛的合什,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出最后三个字:
“——在,眼,前!”
手一松,大通宝掉到桌上的瓦盆里,装在盆壁上当啷啷的几声脆响。围着女子齐声地喊,有叫“通宝”的,有嚷“海船”的,叫了没两声,随着铜钱碰壁声嘎然而止,人丛里忽然有几个人尖叫欢呼,别的人都是叹气摇头。也有人埋怨说:“真奴,你今天的手可真是够臭的,连着输了七回了!呸,算我倒霉,还以为你今天是寿星必然有福气,哪知道输进去三千文还有多!”
有人劝她说:“三姐,你就别为难真奴了。她输得更多,今天怕就不下八九贯了……”
还有人不耐烦地说:“别罗嗦别罗嗦,三姐你还玩不?不玩就让我!”
“你怎么把我怎么和她比?”那个三姐大约已经输昏头,说话根本不顾忌情面,一头扯开荷包拿钱翻本,嘴里还嘟囔嘟囔个不停。“她就是再输八九贯也不怕。画楼里晚上的宴席,牧府专门点了她的名,回头必然有例赏。要是再在宴席上遇个什么大人俩人看对了眼,说不定也能学着桑秀,朝着高门大户里走一回!……这锭一两的官银就算两贯制钱,还是压真奴!我就不信你的手有那么邪!”她把银子扔在钱盒里,嘴里嚷嚷道,“快开扑开扑!”周围却是鸦雀无声再没人理会她。她迷惑地抬头看了眼真奴,片刻之前还张牙舞爪的真奴现在就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抓着那枚永宁通宝再不动弹;再瞧一眼周围,个个都盯着她背后一脸的白日见鬼神情,便忍不住回头去看……
她刚刚还提到的桑秀,眼下就站在她背后不远的地方。桑秀的神色既局促又尴尬,还带着几分畏惧和恐慌。她身边还有个瘦高身量的年青男子,一身打扮幞头宽口半袖长衫藏青缎裤还有软底靴都是极寻常,惟独面相奇异,还戴着个玄色眼罩,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一圈人。
看着这面生的年青男人,三姐心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这人的年纪相貌,都与传闻中的提督大人再是相象不过,然后她脑子里就只剩下一片空白:这就是提督大人?!
一片针掉地下也能听见响动的寂静中,也不知道是谁猛然“呀”地一声尖叫,凉棚里顿时就乱作一团,掩胸口的掩胸口,扯裙子的扯裙子,一众歌伎舞姬谁都顾不及桌上的银钱,顷刻间就作鸟兽散。
这一下,本来就很惶惑的桑秀愈加地惊惶了。她邀请商成过来的理由,就是真奴多次提到他,哪知道商成一来就看见这么一番景象,而反反复复念及商成的真奴,竟然也一溜烟地没了踪影……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商成解释这件事,怔忪了半天,才吃吃艾艾地说:“大,大人,您别生气。我,我……”因为害怕商成突然发火,她的声音都颤栗起来。
商成笑着摇头说道:“没事。”一堆女子围座耍钱而已,他生个什么气?说实话,看见她们耍钱,他觉得比看她们唱歌跳舞还要有趣些。这都是些十六七岁出头的年轻姑娘,大一点的比如那个三姐,充其量也就二十一二岁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好岁月,又没有真正的人身自由,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不耍钱找点乐趣的话,又能做什么?未必还得去提高歌舞技艺和自身的艺术修养?那也太没意思了。他一脸微笑迈步进了凉棚,随便挑个鼓凳便坐下,招呼桑秀说,“你也来坐。”
“大,大人,我……”桑秀使劲地摇头。她现在连走进凉棚都不敢,更别说和商成一道坐了。
“你坐。”商成笑着指了下旁边的鼓凳。
这一回桑秀不敢不坐了。但是她只敢抱着手畏畏缩缩地蜷缩在鼓凳上。
商成知道她已经怕极了,就安抚她说:“你别害怕,没什么事。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人。”
这句玩笑话显然一点都不好笑。他越是说没事别怕,桑秀心里就越害怕。她以前遇见过这种人;这种人嘴上越是说得好听,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越是可怕。她完全不敢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一点都不能埋怨别人,这都是她咎由自取!看,她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是她的痴心妄想害了她!她还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坐在这里等待可怕的事情发生……
然而,可怕的事情却一直都没发生。
商成无法劝说她,又不好马上就走一一他真走了桑秀怕是要被吓出毛病。他只好拿起真奴丢下的那枚永宁通宝,在桌上转圈打发时间。
这种通宝他家里也丢着几百枚,是在草原上的缴获,因为好奇突竭茨人为什么会在帐篷里藏这些玩意,所以他找人打听过缘由。据说,这种永宁年间铸造的铜钱总铸币量超过一亿四千万枚,但在市面上流通的却很少,其原因就是这种制钱成色足,含铜量高,所以流通伊始就有不少被不法商人拿去重新回炉铸成铜器牟利。同样,也是因为这种制钱的成色足,字体隽永笔画清晰,所以在大赵周边的东倭、高丽、大越、真腊还有西域诸胡以及吐蕃和突竭茨等地,它普遍都被当地人看作收藏品,进而大量购进或者走私。泉州的海商们也看上这种制钱的价值,把它与丝绸、茶叶和瓷器一道,当作在海外从事易货贸易的硬通货使用。有了以上三个原因,因此这种永宁通宝在大赵之外还能时常看见,在大赵境内反而难觅其踪,至多也就是某些大户人家里还存着一些,逢年过节时给娃娃们当压岁钱发上一个两个。
想到西域诸胡也大量收藏和使用这种铜钱,他就忍不住看了一眼桑秀棕红色的头发。他很奇怪,这个女子怎么会有一头这种颜色的头发。他虽然不是人类学家,可也知道一些基本的常识,无论是北方大漠的草原民族也好,还是西域的少数民族,都属于蒙古人种,黄皮肤黑眼睛是最显著的特征,她怎么会有一头红发?就算是他听说的陕北还是甘肃的某个地方发现过白种人的后裔,可那也是中亚地方伊朗或者阿拉伯地区迁移过来的白种人,同样也是黑色的头发啊。不仅中亚是这样,环地中海的小亚细亚、希腊、罗马、高卢以及埃及等地,那里的白种人也都是黑色头发……
他盯着桑秀高高挽起的坠云髻,百思不得其解。这也太奇怪了点。她怎么能有一头红发呢?
他突然发现一个过去从来没有留意的事情:桑秀的眼睛并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稍微带点灰暗的蓝色,因为不是很明显一一当然更是因为他不关心这些事一一所以他从来都没注意到。
他思索着问她:“你老家是哪里的?”
“啊?”被他看得都快委顿在鼓凳上的桑秀,完全没有意思到他会突然和自己说话。在匆忙之间,她连话都没听清楚。她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她没有勇气请他再重复一遍问题。
“我是问,你的老家在哪里?”商成只好再说一遍。为了让眼前这个明显受惊吓过度的胡女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还画蛇添足地说,“老家,就是籍贯,原籍,故乡……”
这下桑秀听明白了。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结巴:“燕州,帜县,座牌集,清周坊。”所有从燕州教坊脱出乐籍的人,户籍都会落到城外的座牌集,直到她们嫁人时才会有所改动。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商成怔了一下,才改口说:“我是说,你进教坊之前的老家。你的老家,Native-Place,是哪里的?”为了让这个外国姑娘明白自己的话,他甚至都说出两个久违的英语单词。可惜的是,他忘记了一件事,他说的现代英语,即便桑秀的家乡真是在大西洋边上,她也不可能听明白。而且按照时间推算,这个时期还没有形成所谓的英语,有的只是古英语的雏形与始祖一一北日尔曼语和西日尔曼语;而古英语的另外一个始祖古代法语,现在才刚刚把日尔曼语和拉丁语融合成罗曼语不久,离登陆海峡的那一边还早……
桑秀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她听得出来,商成现在并没有生她的气。不过现在不生气不见得一会就不生气,所以她赶紧摇了摇头。真的,她真不记得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商成只好换了一个问题:“你几岁进的教坊?”
“……七岁。”桑秀说。她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是不是有七岁,只知道教坊的契约上写的就是当时她已经“七岁足年”。
商成唆起嘴唇。桑秀来燕山时的岁数太小,事情又过去了这么多年,看来她确实是无法再回忆起自己的家乡了。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女子怎么会有一头棕红头发和一双蓝眼睛呢?更他闹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这个女子的家乡。那有什么意义?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图,他还是试图寻找到答案。他从记忆深处寻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然后很慢很慢地说道:
“Deustebe
edicat(拉丁语:愿上帝保佑你)。”
一边笨拙地吐出这些他都非常生疏的单词,他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桑秀的表情。可桑秀那张白皙得几乎能看见皮肤下血管的脸庞上,既没有惊喜的神色也没有沉思的神情,只是瞪着一双充满疑惑的蓝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同时偷偷地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看来她不是来自地中海周围的基督教国家。
商成再想了想,又说:
“Волга(俄罗斯语:伏尔加河)。”
桑秀还是一脸迷惑的表情。她大概不明白商成在做什么,又不敢问,只好歉意地看他一眼,然后谦恭地低下头。
商成失望地摇了摇头。除了英语,他会的其他语言非常有限。拉丁语“上帝保佑你”是跟早前在厂里工作的外国专家学着玩的,俄罗斯语“伏尔加河”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下的。其实,他还会一句俄罗斯话;只是说出来很有点滑稽和荒唐。他读研究生时,同寝室的人和个外语学院的女生谈恋爱,他就跟着学了这么一句……
“Ятебялюблю(俄罗斯语:我爱你)。”
明明不知道Волга的桑秀,这时却忽然抬起了头。虽然她听不懂商成在说什么,但是这说话的口气,这声音,还有这腔调,她好象听见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遥远得就象是上辈子一样……但是她肯定,她一定在某个时候在某个地方,听见过什么象商成这样怪腔怪调地说话!而且说话的那个人,与她的关系一定非常非常亲密……她睁着一双茫然的蓝眼睛,完全是无意识地说道:
“Мама(俄罗斯语:妈妈)……”
她一出声,商成就象放下了什么心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白了!
他就说嘛,桑秀的家乡肯定不在西域或者中亚那几个小国里;西域女子怎么可能是红头发蓝眼珠?当然桑秀也不是俄罗斯人;现在俄罗斯这个国家还没影子哩。桑秀应该是罗斯人,是迁移到伏尔加河流域一带的北欧维京人的后裔;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证明了这一点。现在的问题是,作为一个罗斯人,她怎么来的燕山,又是为什么会来到燕山?具体地说,是什么事情让她那么小就背井离乡,又是为什么会选择燕山作为落脚点一一也许说为什么会来大赵,更加确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