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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商成问话,尤则欠身回道:“是啊,是有个女匪。”他虽然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土财主,可毕竟有着耆长的身份,平常免不了和官上的人多有接触,在屋子里坐了半天,看商成这个大官除了相貌狰狞可怕一些之外,谈吐举止并不象平常军官那样粗鄙,所以乍一进门时的畏惧惶恐也渐渐消退了。心情一放松,他的话也多起来,顺着女匪的话题就说下去:“我妹夫还说,那女匪模样挺俊,银盘样的脸上一双大花眼睛就象会说话一般,不经意间撩人一眼,能把人的骨头都瞄酥了,尤其是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声音脆格格清朗朗,听在人耳朵里,就象六月伏天里嘴里咬着一块冰,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炸开一般舒坦爽利……”
他也不管别人听没听进去,自己一边比划一边赞叹,就象亲眼见过那个女匪一样,说得口沫四溅。端坐在胡凳上的三个军官却都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一个个目光低垂面沉似水。关繇知道他的话痨毛病,有心要阻止,却见商成脸上挂着浅笑望着尤则,似乎对女匪挺有兴致,没奈何,只好咽口唾沫坐在旁边继续听尤则讲他妹夫的故事。
其实商成眼睛望着尤则,心思却早转到别处,关繇以为他在笑,只是那条伤疤让他脸上一直挂着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一直在紧张思索着该怎么去剿灭度家店的土匪。
说起来,他当兵后参加过的战斗也不算少,争夺南关丙字营、强攻太和镇、野鸭滩会战,还有拱阡关大战……回回都是硬仗,次次都是血战,可无论哪一场战斗里他都不象现在这样紧张。因为那时候他只是个听号令带兵打仗的营校尉,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遵照命令执行就行,不用担心这操心那,临敌阵前直刀一挺吼一声跟我上,几百人就乌压压地撞上去,就算面前是座山也能碾得粉碎。可现在再想象以前那样丢丢心心地等仗打是不成了。他要制订作战方案,要事先就把所有的事情计划好,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估计到,还要提前做好应付意外的准备……
土匪窝里有多少人他暂时不担心,只要孙仲山抢了寨门,一百个土匪和三百个土匪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乌合之众而已,几十个有纪律遵号令的兵勇一个冲锋就能让他们溃散。可要是寨门没夺下来怎么办?夺不下寨门,土匪就有了喘息的机会,这时候只要有匪首站出来呼号指挥,匪徒就可能重新积聚起力量和边军缠斗,这种情况下再下令攻打山寨就是堆人命了。那他还要不要强攻?假如要强攻,他手里的人手又够不够使用?边军和乡勇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作为进攻一方,在地利上更是吃亏,唯一占优的就是天时,可夺不下寨门,再说什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都是空口白话毫无意义。可真要强攻的话,即便取胜也只能是个惨胜,仅仅是攻破山寨而已,根本不会有太多力量去追剿残匪。这又和他早前设想的剿灭土匪踏平山寨不一样。他要的是除恶务尽,他要把度家店的土匪一扫而光,尤其是那三十几个惯匪,更是一个都不能放走!可他手头上能放心使用的人手不够啊。不单是人手不够兵力不足的问题,他还担心这些兵的战斗水平和战斗意志,毕竟他和这些兵士没太多的接触,相互都不熟悉……
太复杂了,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他的手抵着太阳穴揉了几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设想的剿匪战有些鲁莽和草率。他不该这么着急就去剿匪。他应该先熟悉一下自己的兵,熟悉一下地方上的情况,然后再耐心地寻找个合适的时机,争取把土匪连窝端掉。
可如今的情势已经容不得他退缩。他只能迎着困难上。这并不是说他害怕事情半途而废说出去丢人,也不是怕被部下们耻笑,而是怕这事传扬出去会助长土匪的嚣张气焰,更怕土匪因此有了警觉,以后想动手就更困难,付出的牺牲会更大……
这一仗是非打不可啊。
不但是非打不可,而且是非胜不可,而且代价还要降到最低……
难啊。他在心里幽幽地叹息一声。尤其是他还不熟悉马直的边军将士,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和战斗意志。他害怕这些兵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不禁想到,要是他在南关大营带过的兵都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只要那四五百号人在这里,别说度家店区区一个百把人的土匪巢穴,即便对面是一百突竭茨大帐兵,只要他一句话,“给我拿下”,破寨杀敌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想到那些兵,想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些温暖的笑容。那才是真正的大赵精锐啊!打太和镇时接连的五次冲锋,不仅把自己人给吓住了,也把敌人吓住了,号称突竭茨精锐的大帐兵最后竟然畏惧避战,生生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可惜那营兵如今不归他指挥。他们已经被调去驻守曾城了。路过曾城县时,刚刚升作营校尉的姬正和范全以及一群往日的部下官佐,还把他请到曾城最好的酒楼灌了个酩酊大醉。
这群混帐东西!二十多个人灌我一个!怎么不敢一个个上来单挑?想到那一晚酒席上的热闹,他溜了一眼脚地里正襟危坐的孙仲山和站在门边的石头。这俩人也不是好东西!看我被一堆人围着,都没说上来帮个忙挡两碗酒!
他这才注意到尤则还在眉飞色舞地讲故事。
“……我当时也是懵了,怎么也想不到小飞燕会给我敬酒,端着酒碗嘴里都不知道该说啥,半天才算找着自己的嘴,一口把美人敬的酒喝光。那酒是燕左名酒一线香,喝一口就觉得一股香气从胸膛顺着喉咙爬上来,连喷出的气息都是香的。我听说一线香还有一种二十年窖的陈年老酒,开了瓶酒香能顺风飘出去五里地,所以就叫五里一线香。我福浅,没缘尝一口,不过我一个朋友他尝过。说起我那个远路上的朋友,那也是个妙人呀,他的故事说个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尤则的话东一镢西一锹,转眼已经从美人小飞燕攀扯到他的妙人朋友,商成早已经听得一头的雾水。这不是在说土匪的事么?怎么跑出个小飞燕了?再看旁边的人,金喜钱老三目不斜视,关繇两眼望天,孙仲山手压着袍角似乎在沉思,石头和门口的另外一个卫兵虽然绷着脸,不过眼睛里却尽是笑意一一看来尤则倒不是在自说自话,他还是有两个听众的。
不过商成并没有因此而生尤则的气,笑道:“老尤,你那朋友怎么个妙法,等咱们剿了匪再来听你细说……”
一句“老尤”登时让尤则眉开眼笑,一张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商成一开口说话,三个军官在胡凳上都是一挺身,齐齐把目光注视着他。关繇警醒,扯一把犹自傻笑的尤则,站起来躬身施礼就要告退,商成把手虚按示意他们俩都坐下,说道:“你们俩一个是里正一个是耆长,都是官身,关家还是勋田世家,听着也无妨。”目光在几个人脸上一转,嘴角已经敛了笑容。“以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不过从现在开始,该奖的奖该罚的罚,谁要是误了号令泄了机密,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要行军法。”
三个军官刷一声同时站起来,面向他挺身行个军礼,嘴里低声齐道:“职下谨记。”两个乡绅也赶紧站起来,却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该学着军官模样行军礼,还是象平常见官时那样拱手作揖,抬了胳膊又放下,立在脚地里不知所措。
“钱哨,军营的事情交给你一一你以我正在下寨检视巡查的名义,下令军营即日起戒严,所有军士无故不得踏出军营半步,敢违令者,斩。金哨,下寨的日常军务你来指挥,孙哨带来的二十个兵也交给你,要加强巡逻,尤其是要注意那些在寨子出现的陌生面孔,但是还不能让人看出异常,寨门也要如常进出,要做到内紧外松;有碍眼的人随便立名目先抓起来,等剿匪结束之后再甄别筛查。孙哨,你和关里正尤耆长连夜回去,仔细把乡勇再筛一遍,凡是家中有牵连不清关系的人,统统另行看管。关尤二位就辛苦一些,除了和土匪保持联系随时掌握他们的动静,和下寨这边的联系也要靠你们一一从明天开始,每日早午晚三次传递消息。假如情况不变,六天后的午时未时初动手,孙哨带人夺寨门,钱哨带的兵分两队在外围拦截,金哨带的兵跟着我,一旦夺门成功,就掩杀进去。”
五个人都是凛然遵命。
布置好大的任务,商成又和三个军官两个士绅讨论起剿匪的细节,从下寨官军的行军路线如何绕开土匪的耳目,到住在关家的边军怎样供应饮食吃喝,都一一谈到,尤其是行动当天两队人如何保持联系,又如何抓捕漏网的匪徒,都作了详细的安排布置。直到亥时将尽,商成觉得整个行动前前后后都没有留下疏忽漏洞,这才下令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