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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扑面。
不是风疾,是马疾。
长发狂飞乱舞,面如刀刮般刺痛,眼角扫到的景物飞速后退,感觉就如昨日坠崖时一样。
是的,昨日!记忆如此清晰,绝望、痛楚、恐怖,此刻仍在心中交织,翻涌不休,好像不是昨日,倒是现在!但,为何他们竟说是一年之前呢?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前面黑马上的骑士回头喊:“快!跟紧点!”
为何如此奔命?为何尹庄主一见她就命儿女护航,火速将她送回东方世家?难道竟是三少病了?不是!那她就放心了,其他一切她都不在乎。奔命就奔命!反正她不过是个丫头。丫头的天职是听话但不多话。
“只有两个时辰了,再快点!”尹浩文心急如焚。
她扬鞭,“驾——”能早点见到三少正是她心之所想,虽然三少根本不属于她。
青州城。
亥时,明月当空。月圆人应亦圆,她想。
“思纹,你先带田醉去见柳姑娘,找到东方家带三哥随后就来!”尹浩文说完便策马东去。
“好!田姑娘,我们去柳知府家!”匹马向西绝尘而去。
“开门,快开门!”尹思纹拼命拍门。
“咯吱——”门拉开一条缝,探出一张老脸,“半夜敲门,有何贵干哪?”
“我们要找柳大小姐,有很急的事!”
“哪个柳大小姐?”看门的大爷一头雾水。
“就是你们柳知府的千金柳樱啊!”尹思纹急得跳脚。
“对不住了,柳知府不住这。他已于昨日卸任,今天午时携带家眷走啦!”
“啪”!大门被关上,差点撞到两人的鼻子。
“真是人走茶凉!”尹思纹恨恨对大门吐吐舌,一回头立刻愁眉苦脸,“哎呀,怎么办?老天啊,你也不要这样捉弄人呀!”她看看田醉跟个没事人般站在一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由着急地跺着脚说:“田姑娘,你也想想办法!你自家少爷的事,你怎么一点不关心?”
“对不起!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事。”田醉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她从来就这副德性,只在面对三少时才会有不同。
“对啊,我倒忘了告诉你!是这样,去年三哥一获知你失踪的消息就向柳小姐要求延期举行婚礼,非要先找到你不可。柳小姐就答应以一年为期,从你失踪之日算起,到今天正好一年。如果今夜子时之前,你未出现在她面前的话,那么她今生将不再入东方家门。”尹思纹终于细述原委。
“是吗?”田醉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尹思纹来气了:“是吗?!你就这种反应?亏三哥还为你牺牲那么大!哼!你一个下人,凭什么让三哥如此对你?而你,不知道感恩戴德,好像还理所当然似的!”她围着田醉上下打量,“噢!我明白了。听说你对三哥也是情根深种,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赶走柳小姐,自己飞上枝头做凤凰是吧?”她眼珠一转,忽地恍然大悟,“哎呀!莫非你失踪一年是自己策划的?要不然为何迟不出现早不出现偏偏今天出现呢?还骗我们说遭歹徒非礼,被逼跳崖!省省吧!就你那模样,谁会非礼呀!”
田醉面无表情,抬头仰望明月,有谁知道她心中正波涛汹涌,不能自已。
“哎,你干什么?你想去哪?”尹思纹看田醉突地走向马匹,一跃身上去策马狂奔,赶忙也跃上另一匹马紧跟在后。
“喂,田醉,你到底去哪啊?”
“去追柳樱!”
柳知府的老家在北方,此番卸任,定然回乡无疑。
出青州城往北百余里是邑宁镇。镇上虽热闹繁华,但子时过后却是一片冷清。
田醉去到一家客栈门口,大力拍门:“店家,店家!请开一下门。”
一会儿掌柜出来,睡眼惺忪,“请问客官是不是要投宿啊?”
“我想找一个人!请问是否有一位姓柳的官人带家眷在此投宿?”
“没有没有!去别家问吧!”客栈门关上。
如此这般,直问到第九家,终于找到了。
“有有!是不是就是离任的青州知府柳大人?正是住在小店!”掌柜说,“姑娘请进!”
柳樱居然还未睡,正坐在花厅赏月,身旁还有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相陪。
“柳姑娘!”田醉上前轻唤一声。
柳樱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慢慢站了起来:“你,你……阿醉?”
“是啊是啊,她就是田醉!”尹思纹跑上前,一脸兴奋地道,“现在她回来了,柳小姐你是不是也该回去三哥身边了?”
柳樱轻轻摇头,一言不发。她身旁的少年公子体贴地道:“樱妹,你们慢慢聊,我先去睡了!”说完起身离去。
“樱妹?这么肉麻!”尹思纹扁扁嘴,“他是谁呀?柳小姐。”
“是我的未婚夫,秦仕游!”
“啊?未婚夫?!”尹思纹吓了一大跳,“你,你……你不是答应要等我三哥一年的吗?怎么眨眼就有未婚夫了呢?你太不守信用了!”
柳樱转过身,幽幽地道:“我是等了一年,足足一年,直到今日子时才答应仕游。现在子时已过,是丑时一刻了!”
“不公平!我们亥时就到了你家,谁知你爹竟然离任!我们一路追来此处,这才迟了的!”尹思纹愤愤地道。
柳樱轻声叹息:“天意如此,你们请回吧!”
田醉上前问:“柳姑娘,三少对你一往情深,为何你竟连一个时辰也不能多等?”
“女人的青春能有几年?更何况他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要求我等。阿醉,换作是你,你会等几年?”柳樱的声音充满哀怨和无奈。
“柳姑娘,难道你就不能再给三少一次机会吗?”田醉咬牙跪倒在地。
“你起来!”柳樱扶她起身,“我已经给了他一年。这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现在甚至不敢回想,而仕游他足足等了我十年,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呢?”
田醉黯然垂首。秦仕游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一个机会。而自己呢?守着一个承诺十二年,谁又给过半个机会了?
“两位还是请回吧!或是在此留宿?毕竟都是姑娘家,赶夜路不方便。”柳樱已不想再谈了。
“告辞!”尹思纹一抱拳,头也不回便冲出客栈,田醉默然跟在后头。
回去吧!回去就可以见到三少了!柳樱走了,再没人和我抢三少,说不定这是老天给的一次机会呢!再说,三少为我竟宁愿推迟婚期,肯作出这样大的牺牲,难道他心中对我就没有一丝情意吗?不信!打死都不信!
东方世家。
田醉的归来引起一阵轰动。虽然天还未亮,但东方府所有的人都跑出来了,只不见三少。
“你不是说带三哥去的吗?”尹思纹把大哥浩文拉到一旁悄悄问。
“别提啦!三哥说柳知府已离任,去也没用。还说什么天意如此,真是气死我了!”
“怎么跟那柳小姐一个腔调?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走,我们看看他去!”
三少在后花园独自饮酒,听见有人走进,回过头来招呼:“阿醉,你回来了!思纹表妹,你也来了!咦?你们都怎么啦?撞了邪了?”
一群人全都目瞪口呆,仿佛看到怪物。
“三少!”田醉抢上几步,跪倒在三少脚边,“对不起!阿醉来迟了!阿醉没能劝回柳姑娘!三少,你打我骂我吧!三少,你不要这样!”
“我哪样了?”三少一脸不解地笑着问,“起来说话吧!阿醉,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哎你们,怎么一个个都站在那儿发呆呀?”
被问到的一群人全都垂下头,谁也不敢做声。
“到底怎么啦!”三少莫名其妙。
“喏,那个,”尹浩文支吾半天,终于说:“三哥,你的头发全白了!”
三少怔了一下,慢慢举起手到脑后拉过一缕头发看了看,果然白似雪。原来一夜之间,他满头乌发竟成银丝!“有什么稀奇!”他不以为然地笑道,“管它是黑是白,还不都是头发吗?”他挥挥手,“阿醉,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你的房间还原样留着呢!浩文、思纹,你们两个也去休息吧,我还要一个人静静。”
田醉回到自己房间。什么都没变,一切还同离开时一样。一年!难道自己竟真的失去一年吗?为何全无印象?
她打开自己背回来的包袱。熟悉的衣服,陌生的破旧,连包袱皮也裂开一个口子,被细密地缝补好。她轻抚那针脚,手艺很好,和她差不多,但却不是她补的。她肯定。
衣服下裹着一把匕首,很精致,也很名贵。鞘身上镶着一粒猫儿眼,绿荧荧地闪着幽光。轻轻一拔,匕首滑了出来,一看就是削金断玉的利刃。这东西是哪来的?为何从未见过?
她轻抚刀身,手指下略感不平。她凑近细看,“祯”!看来是人名。这匕首应是这位名祯之人的,为何会在她身上呢?
她辗转反侧,爬起来出门。
天色已大亮。
“三少呢?她捉住一名小丫头问。
“三少在书房。”
书房很明亮,人却很黯淡。
三少闭着眼,斜躺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三少!”田醉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唤。
“这一年你过得好不好?”三少问。
“我不知道!我全都忘了。”
“浩文说你失忆,思纹说你假装。”三少睁开眼,微笑看她,“我到底该相信谁?”
“三少应该自有主张。”
“好,我相信你,阿醉,”三少指着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慢慢谈。你记得多少?”
田醉坐下,不假思索地答:“三月二十五日,我应三少要求去合州仲谋山庄送请柬,而后即刻动身,当晚在西昌投宿。次日下午未时到青龙镇,我看天色尚早,便继续赶路。途径青龙山时遇两名歹徒非礼。我拼命逃上山,不料误上悬崖,为保名节,只得投崖,然后便人事不知。那青龙崖高逾百丈,我以为坠下必死无疑,不料早上醒来时,竟躺在一家客栈。我询问掌柜,说是一位蒙面大侠送我至此。想必那蒙面大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出了客栈一看还是在青龙镇,便租了一辆马车赶往合州,午时到达仲谋山庄。我说我叫田醉,奉三少之命送请柬来了。结果尹庄主一听,就像见着鬼似的瞪着我,接着就不由分说叫尹少爷和尹小姐送我回来。后来的事三少你也知道了。我就记得这么多。”
三少点点头:“我是去年三月三十日得知你失踪,然后立即派人去查。查到你二十六日在青龙山上坠崖,我还特意用绳索垂下去查看。下面是一片连绵无边的夹竹桃林,瘴气冲天,当地人称鬼林。我屏住气息找了一炷香功夫就被熏得快要晕厥,只得又攀上崖去。我当时也料定你若坠下崖必死无疑,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之后我又两次下到崖底寻找,虽然每次找的时间都很短,但我可以肯定你不在下面。当时我猜测或许你根本就没有跳崖,而是另外去了什么地方。但现在看来,这个猜测行不通,你确实坠了崖,那么你去了哪里呢?”他抚着鼻梁沉吟道,“照你所说,你是获救然后被带离,但失去了这段时间的记忆。是不是,阿醉?”
田醉却不置可否:“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三少,你为何要将婚礼延期?难道成了亲就不能找人了吗?仅仅为我一个丫头值得吗?”
三少站起身,背着手踱到窗前,有几根银丝在微风中轻舞,晕着春末灿烂桔色的阳光。田醉心中一酸,几乎滴下泪来。
许久,三少的声音幽幽传来:“十三年前,宁青县田家村的后山上,一名十岁的男孩看到一群顽童在欺负一个小姑娘,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小姑娘打跑了那帮混小子。”
田醉听得呼吸一窒,连心跳都快停止了。
“然后男孩就对小姑娘说别怕,我来保护你,小姑娘却说我怕,你一走他们又会来。男孩说那么我不走,我一辈子保护你,等你一长大我就娶你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小姑娘拍着手说好好,我要做你的新娘子!”
田醉听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
“但是男孩却失信了。第二天,他就跟随家人离开了这个小村子。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男孩早就忘记了这件小事。八年后,命运安排他们再度相逢。小姑娘长成大姑娘,竟然沦落到在街上乞讨,被男孩的母亲捡回家,做了丫环。与男孩相见的第一面,她就认了出来,但一个是少爷,一个是丫环,这之间的云泥之别让她不敢相认,只得把深深的情意埋藏在心底。”
“三少,别再说了!”田醉痛哭失声。
“听我说完。这个丫环很沉默寡言,除了对她的少爷说几句话以外,在别人面前可说是惜言如金。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她害怕失言说出自己的心事,所以宁肯不言。但她的少爷却从未注意过她,一颗心全放在另一位千金小姐身上,甚至于要丫环学做桂花糕以便讨好小姐。丫环二话不说就去学了,最后手艺比师傅还好。”
“三少!”田醉跌倒在椅子上,泣不成声。
“有一天,小姐来了,少爷又叫丫环做了桂花糕。晚上,丫环回房时发现少爷与小姐正花前月下喁喁私语,于是,为了不打扰他们,丫环躲在一棵树后。她听到了少爷对小姐的海誓山盟,不由万念俱灰。此时天下起大雨,她便在雨中坐了一夜。第二天,她就发高烧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她更加沉默,甚至面对少爷也惜言如金起来。
“少爷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没放在心上,只满心欢喜地去小姐家求亲。终于大喜的日子订下来了,少爷一高兴,请全府上下喝酒庆祝。那晚丫环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回房去休息。深夜,少爷喝完酒回房,路过假山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一看,原来他的丫环并没有醉,偷偷跑到无人的花园对着假山诉说心事。少爷躲在假山后偷听了一夜,这才知道自己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伤着一位姑娘的心。
“第二天一早,丫环向少爷要求出去送请柬,少爷一口便答应了,给了一份最远的请柬给丫环,并要她在路上多玩几天散散心。没想到丫环竟一去不复返,甚至生死未卜。少爷岂能在此刻成亲?他跟小姐说婚礼要延期。小姐问延期多久?他说除非找到丫环的下落,否则即使成亲也会于心不安。小姐考虑了很久回答说我答应你,但是只有一年期限,一年之内你若不来找我,那么我今生不再入你家门。于是少爷便在这一年里到处寻找丫环的下落,可是却毫无音讯。最后一天,他回到家,不再寻找。他要好好考虑,到底该怎么办。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少爷始终都没找到答案。这时家人来告诉他,那位小姐已随卸任的父亲离开了。少爷心急如焚,就想追去,但他却不愿违背自己的承诺。没有找到丫环,他凭什么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坐下来等,等过一天过去。奇迹出现了,亥时,他的表弟上门说丫环回来了,要他马上去追回未婚妻。少爷起初是好一阵激动,但马上就冷静下来,此时即使追去也来不及了!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老天在安排一切!”三少回过头来,看着扑在椅子上,已哭到乏力,双目无神的田醉,“阿醉,我已经对不起她,我不能再对不起你!嫁给我,阿醉!”
田醉抬起头,几乎不敢置信。
“我知道,你生命中的前二十年一直在受苦,没有一天是快乐的。”三少走到田醉面前,蹲下来,轻轻执起她的手,“以后的日子,让我来补偿你,给你快乐,给你幸福,好吗?”
田醉的泪水再度决堤:“三少!”
“你看,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了的!”三少轻抚着她的长发,“十三年前,让我们相遇,还私定终身。十三年后,又给我们一个这样的机会,让我们能够厮守在一起。阿醉,不要违抗天意,嫁给我,好吗?”
田醉含泪点头,螓首靠向三少肩头,入目是缕缕银丝。
有一个疑问在她心底。她想,她永远也不会问出口。
三少,你的头发是为谁而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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