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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生活
晨光东至,窗前渐渐明朗,不觉中又一个黎明到来了。或读或写了一夜,稍感疲惫,便离开书房,去院子里施展一下拳脚,再将院门打开,提上几桶水一边浇菜一边和大虎说会儿话。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歌唱,晨光中透着音韵,远处的公路上则隐隐传来卡车轮胎低沉的摩擦声,像乐队中的贝司,专司低音与节奏。待一切絮絮叨叨地忙完,腹中开始咕咕叫唤,遂锁了院门,牵上小九,慢跑出村。
慢跑这个习惯是最近养成的。朋友的建议,我觉得有益便听从了,起初几天有些胸闷气躁,后来倒也平和了,慢跑中见小九一路欢呼跳跃,金毛飞扬,真是惬意。
村口路边有一早点小摊,三两张小桌,一辆小推车,便是全部的家当,油条大饼外带馄炖面条,价钱极便宜,两块钱可吃三根油条外加一碗馄饨。我便将小九拴在车前,手持大饼,馄饨下面,吃相粗鲁不堪。邻座或为精瘦民工,或为早起遛弯儿的乡村老头,彼此致笑,或淡然问候,只是从来不见单车少女,让我引为憾事。早点摊主是夫妇二人,均三十余岁,丈夫矮且瘦,时常穿一件白色跨栏背心,再套一褡裢,胸前大口袋中装零钱若干,褡裢也是白色的,衬得一身赭石色的皮肉愈发精干。我留心过他,五官倒是齐整,只是从来不笑,总是面目严肃地招呼我,兄弟,吃点啥?我说照旧,他便照办。他的妻子是一平常女子,个子平常长相平常衣着也是平常,往人群中一丢就会消失的主儿。她从来不管待客,只顾剁面熬汤,闷头做事,不多言一声半句。丈夫收钱擦桌,妻子开锅下面,夫妇二人配合默契,生意倒也稳定,我每天都去,三张小桌倒常是两桌有客。
这样的买卖显然仅是糊口而已,下雨刮风自然就停了,微薄小利,日积月累,也不过是城中大款的九牛一毛。我偶尔会想,他们知道路易·威登吗?他们知道雅诗兰黛吗?他们知道酷奇、阿玛尼吗?想必不知道。一个小包那么丑还要价好几万,抢钱啊。奥运会举国欢腾,世界千变万化,他们照旧是神情笃定,推着小车来来去去,丈夫收钱擦桌,妻子开锅下面,日子也就水一般地淌过了。
有一日我无意间见那丈夫右手臂上竟有刺青一枚,手工拙劣,一头飞鹰刻得歪歪斜斜,我再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年轻时想必也大街小巷中厮混过吧?再留意那妻子,发梢末端竟隐有挑染之迹,火烧红的颜色,应该是前几年由衷爱美的影子吧?那怎么今日沦落到这步田地呢?
不好相问。两人照旧神情淡然地下面收钱,擦桌推车,晨光中至,八九点回,就像一道定时定点的风景。若有一日他们忽然不干这等营生,众吃家不过是过条马路寻别家就是了。人间处处都在上演这样的戏剧,只不过像我这种读书人矫情滋事,将它写下来。无所谓悲,也所谓喜,这就是生活。他人的生活。
付过早点钱,我告别这对夫妇,与小九往家走。这些日子准点出门,必遇二景。一景为两名五旬妇人,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膀大腰圆,盘头珠链,目不四顾,都身着睡衣拖鞋,睡衣或为黄或为蓝,都是艳色,拖鞋也是极品,粉红凉拖令人遐思,只是两人面目严肃,貌似苦大仇深,身前两条可卡,一条京巴,身后竟还跟着一条成年德牧,两人手中各执一根木棍,逆风而行。初次遇见时,我赫然站住,心神恍惚,等两妇人呼啦啦走远了才敢动身——一时间,竟以为江南七怪中的柯镇恶路过此地,惊为天人。
回过神来,才知此地不是牛家庄,我也不是那恶贼子杨康。
进村后,再遇第二景,则有趣得多。一名六旬妇人牵一个四五岁的孙儿必在此时出来遛弯儿,也必定与我相遇。那妇人衣着朴素,眉眼谨慎,应该是一辈子担心怕事的主儿,可那孙儿却天性调皮,活泼好动,留一瓦盖头,每次见我必挤眉弄眼。初次遇见时,我怕小九惊吓到他,便呼住小九沿边路走,谁知那男孩竟记住了小九的名字。第二天再遇见时,我还未及出声,那孩子远远地便大呼,老九、老九!这次轮到小九赫然站住心思恍惚了,几次回头看我,似唤它,又不似唤它。我哈哈大笑,寻思小九必在琢磨,怎么,怎么我竟老了吗?
那孩子胆大,第三天再见小九时,便敢上来拥它,个子只比小九高一点,就小手小脚一起上,捏着小九的脸左右扯乎,还不时拍打小九的头,只差没骑到小九的背上了。我见小九大尾巴左右甩得极欢,就知道没事,它最爱和孩子玩,我便在一旁袖手抽烟,微笑观望。只可怜了那老妪,一脸惊恐,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不敢叫怕惊着小九,可又不能不叫,见小孙孙与这庞然恶犬这么亲近,害怕出事。我见她神色可怜之极,便喝住了小九,站到一旁,她这才一把抢过孙儿来,狠狠地看我一眼,说了一句:你这狗忒大了,得拴,还是拴着点好!我冲小九使了个鬼脸,也不回答她,转身就往家跑了,跑过一个弯,远远地还听见那孩子在奶奶的训斥下快活地叫着:老九,老九。
又跟邻家大虎打了个招呼,开门,配配照旧以翻滚式欢迎我们回家,小九迎上前去,必定和它在院中追逐一会儿,我进房洗脸刷牙,点上蚊香,拉上窗帘,准备就此沉沉睡去。想起此前发生的一切,微微一笑,我知道到了明日,一切必将再来。
循环往复,是这平凡生活的真谛。人们不愿有惊喜,也不愿有意外。平淡,平淡就好。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历史,这就是真正的生活。
大虎和小虎的悲喜剧
暴雨是昨日傍晚到来的。倾盆而泻还伴随着闪电霹雳,不到六点天就完全黑了下来,简直一副龙王出游的架势,真是暴戾的天气!屋里我窝在沙发上看书,小九和配配在旁边相互抚弄嬉戏,原本一派祥和之气,可院外的大虎、小虎却不断发出呜咽之声,悠长而凄惨,伴着惊雷与阵雨,时不时地传进来,小九竖起耳朵听着,一副戚戚与共的样子。
我知道,又一轮人间悲剧上演了。
大虎和小虎都是正宗的德国牧羊犬,据说它们的母亲是被人从附近机场偷出来的,一条正宗军犬,可血统如此优秀的两条德牧却有着让人不忍听闻的故事。
它们的主人是租住在旁边的一个水电安装队。安装工人大多来自农村,他们养狗的方式简单而粗暴:用一根粗大的铁链将狗拴在院门口,一个脸盆里随意丢点面条或馒头,盆里水是浑浊的,时常还断水。小虎被拴在院子里,大虎则直接被拴在门口一辆废弃的面包车下。大虎和小虎其实是我给它们取的名字,那些安装工人们管它们要么叫“喂”,要么叫“哎”,要么什么都不叫。日复一日,污垢与屎尿混合在一起,它们匍匐在骄阳下的尘土里,扭曲着,却仍旧忠诚地履行着看家护院的职责。
德国牧羊犬是极其聪明的一个犬种,智商甚至超过了金毛。我每天出入,它们便熟悉了我,我趁安装工人不注意,每天都会喂它们一点狗粮或清水。回避那些人是因为我害怕会尴尬,害怕我的行为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自己表达爱的方式。我能做的,只是在尊重的基础上做一点事。
大虎和小虎就这样悄悄和我好上了。它们极瘦,皮毛粗糙、极硬,甚至有些星星点点的泛白。这都是营养不良的表现。我曾经很委婉地向安装工人提出应该对它们更好一些,比如每个月洗个澡,随时给它们准备干净的水,以及一个像模像样的窝。他们对此一笑了之。他们会说,这些看门狗就是这样的,它们蠢,没有小九那么聪明。我努力想说服他们,却总是力不从心。因为我知道,我们作为人的处境都有问题,怎能在对待狗的问题上一再地矫情呢?
小虎来得早,大虎是后来的。它在原主人的家里长到五六个月大,被主人牵过来送给他们做看门狗,理由是家里养不了了。主人亲手将它拴在这辆废弃的面包车下,然后甩手离去了。大虎咆哮过,也挣扎过,有好几天茶饭不思。
我每天中午起床后,都会和它默默地待上一会儿。它顺从地趴在地上,任我轻轻地抚摩它的鼻翼、额头,眼神里流淌出哀怨的情绪。有时,我和小九在院外踢球玩时,它会兴奋地叫,那根粗大的铁链被它扯得哗哗直响。
小虎偶尔在傍晚被松开铁链跑上一会儿,大虎则不被允许。因为它曾经在唯一一次被释放时,偷偷跑回了原来的主人家。那儿离这边差不多有两三里路,途中有公路,有桥,还有七弯八拐的小道,可是它准确地找了回去。那条只走过一遍的路被它牢牢地记住了,它在安装工人松开铁链的那一瞬间义无反顾地迅猛离去了,它匍匐在骄阳下的尘土中的那些日子里,是否一直都在心里回溯着回家的路呢?
可是,它原来的主人在惊讶了一会儿后,又给它套上铁链,送了回来。
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我曾见过一次。当时那些安装工人无论喂给大虎什么,大虎都不吃。于是原来的主人被找了过来,他只是悻悻地看了一眼,然后走了。他出现时大虎从车底下一下钻了出来,狂喜地想向他跳去,可他衣着整洁地远远站着,戴着墨镜,丝毫不在意那根铁链生硬地拉回了一条狗对他的信任与忠诚。
大虎似乎消沉了。原来的主人走后,它开始吃一些东西。但它再不能被松开了。它被牢牢地固定在方圆两平方米不到的空间内,吃喝拉撒全在这里。太阳实在热烈时,它便躲在那辆废弃的面包车底,吐着舌头,焦虑而崩溃地看着眼前的世界。在我和小九娱乐时,它低沉地看着,小九偶尔靠近它时,它开始狂吠。
苍蝇在屎尿上飞舞,每一根毛发都布满污垢和尘土,浑浊肮脏的饮水,不到两平方米的地盘,日复一日的悲剧,这就是血统优秀的两条德牧的处境。
我每天偷偷给它们喂吃的,偷偷给它们换水,有时还清理粪便。它们逐渐锻炼了我内心的忍受力,提高了我对悲惨的适应能力,它们甚至促使我开始思考一些似乎玄而又玄的问题——自然与生命,道德与本能,尊严与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