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之 叁 2

罗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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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配的小命捏在他手上,便任由他大刀狂砍下来,砍得我血淌了一地也一声不吭。但关键是一连几天配配都不见好转,问他,他扶了一下眼镜,说,这种病是很难好的,猫瘟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死亡率,最后基本上只能靠它自己的生命力去扛,它要能扛过去就过去了,扛不过去就没戏了。

    我靠,既然是它扛我还找你干嘛呀?!

    我以为我快要失去它了。打针时,它完全不复往日的风采,毛成把成把地往下掉。像我最初捡到它时的样子,瘦瘦的,趴在那里,慢慢地、慢慢地朝我爬了过来,爬到我的脖子上,像一件围脖儿,不动了。

    我看着它的眼睛,它耷拉着眼皮望我,半天才轻轻地喵呜一声;我用手抚摸它,它伸出小磨砂舌头来,细细地舔我,舔了一次又一次。

    有人认为猫是无法被驯养的,它们有独立的天性。动物学家撰文说,猫被饲养在家里,可是,从未被驯服。猫科动物的基因里永远有狂野和奔放的一面,所谓的依恋只不过是它们的假面。它们最终会选择离开,或者,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我认为这是扯淡。它什么都知道。它只是阻止不了自己要奔跑,阻止不了自己要燃烧。它向往外面的世界,并不代表它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它家。它什么都知道,甚至比你知道的更多。事实就是这样。

    我将它带回了家。如果真的要死,那我们就死在家里吧,配配。

    朋友将它的病历在电话里报告给另一位熟悉的医生听,医生开了一些简单的药,让我在家里喂它。我们都在做最后的努力。一个生命诞生了,一个生命消失了。不要悲哀。它经历了一个生命应该经历的一切,它值了。

    可数天后,它奇迹般地消失了,拖着病恹恹的身体从家里消失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我以为它像动物书上所描绘的一样,或者,像我儿时听的一些的故事,老去的动物会死在外面,远远地,不给主人找麻烦。悄悄地,孤独地,死掉。

    不知道在它出去的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又或者,仅仅是朋友给的那些药起了作用,有一天清晨,我看见它健康地站在院子里,在和小九玩耍。

    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或许我应该说:除了我钱包里的钱无缘无故少了一沓之外,什么都不曾发生。

    它重新回到我们惯常的生活,一切恢复了原样。直至如今,它仍旧在每天夜幕降临时,冲我打个招呼,然后高高地跃上院墙,大尾巴一甩,消失在夜色里。天色逐渐发白时,它又出现在院墙上,喵呜几声,一副大王回营的气势,沿着院墙走上几个来回,再漫不经心地跳下来。如果这时我仍在写作,它会在我面前转一下,叫唤两声,好像在说,你昨晚写得好吗?如果这时我已经睡去,它会悄悄地跳上床,舔舔自己的毛,再洗把脸,一副打理整齐的样子,依偎着我的脚,志得意满地沉沉睡去。

    有时我假装睡着了,大脚丫子生生地顶着它脑门,它扭扭身子,发现扭不动时,轻轻地喵呜一声以示抗议,见我没反应,只好忍气吞声地继续睡了。

    每每这时,我便会得意地笑出声来。

    日复一日,时光如同雪花融化在了水里。我只有匆忙的身影,不得不羡慕它气定神闲的风采。有时我深夜回来,看见黑暗之中它坐在院墙上等我,我一叫它,它便一个飞身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露出毛绒绒的腹部让我抚摸,一副乖巧伶俐的样子。有一夜下了整夜的雨,我担心它在外面会遭遇什么,始终没有睡好。天刚亮,我起身走到院子里,陡然发现它正高高地趴在大门之上,仰望着天空中的雨滴,一脸肃穆的表情。天边微微泛蓝,它凝视着这天空,这雨,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与它呼应,与它交流。看见我时,它缓缓起身,飞跃下来,无声地踱到我身边,轻轻地舔我的手,眼神中无限的依恋。

    你怎么能说猫是一种独立而冷漠的动物呢?

    如果小九的存在让我明白情感交流与依赖的重要性,那么配配的存在,便是让我明白,在所有处理情感的方式中,独立并尊重的态度弥足珍贵。

    失去眼睛的小猫

    两个月前,我曾去外地出差。在入住的宾馆门前,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虐待一只猫。猫有巴掌大,白白的毛,尾巴像烧焦了似的微微带点黄。它的双眼被捅瞎了,前爪也是瘸的,我站在那里,它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了过来,我看见它眼眶中的血迹已经结痂,黑黑的,望着我。最后它选择趴在了我的脚面上。小男孩兴冲冲地跑过来又将它踢了个筋斗。

    我想起了儿时的我。我和他干过一样的事情。就在不远的过去。一时之间,时光的泥水溅满全身。我制止了他,然后将猫抱了起来。宾馆后面是一大片荒野,我在窗前每天都能看见的荒野,我跑到那片荒野中,将猫放进了草丛里。它朝我叫了一声,黑黑的眼洞凝视着我,仍然艰难地朝我爬了过来。

    我养不了你,宝贝。有尊严地死去吧,总好过被一个孩子残忍地杀害。原谅他,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我将它往草地深处放了放。离开了。当晚暴雨,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有那么一瞬间,我隐约听见猫的叫声。但我以为那是错觉。拉上窗帘,便睡了。

    那晚我做了一系列关于猫的梦。我梦见童年时的那只猫去了荒野,将这失去了眼睛的小猫驮到背上,远远地走了。我还梦见配配变成了猫神,它像一个人一样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笑。而我,就是那个小小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男孩。

    男孩站在荒野中,感受到荒野中有风,荒野中,其实还有爱。

    情欲之孽

    2008年3月25日星期二晴

    小九又发情了。让人感觉恐怖的是,配配也发了。

    就在我写这些字的同时,它们正在我的左右以各种拧巴的姿态饱受情欲之孽。地板上时而出现小九的血迹,如梅花一般点缀着;而配配则时常声嘶力竭地长鸣。

    它们坦然地暴露。生命本体内的潮涨潮落疯狂地怂恿着它们,充斥着它们。小九在地板上不时地折腾,整个身体急速地拧动,摩擦。配配绕着墙根儿来回溜达,努力寻找一个洞口好让它出去彻底把问题解决。我站在院中,满院的月光下,想着它们看我的眼神,心有戚戚,却别无他法。

    我的确想让它们得偿所愿,可是,我没有能力对它们行为的一系列后果负责。两只猫以及它们的后代在七年内不间断的繁殖,可以形成一个有三十万之众的庞大族群。而狗呢?邻家的看门狗被拴着铁链,在寒风中呜咽的景象我早已目睹。

    我不想让小九的后代遭此厄运。可我也不想让它们继续被欲望这般折磨。少女怀春,少男元阳,都是些非人的境遇。遥记当年生理卫生课,老师叫我们多穿宽松的内裤,多想想祖国和人民,多劳动,多做俯卧撑。我能如此这般向小九和配配传诵吗?不,我不能欺骗它们。那我能将自己当年渡过难关的经验向它们传授吗?

    不,二手经验永远是不管用的。人人都有自慰器,我的不带入21世纪。

    听说狮子一年就发情一周,那一周里所有的任务就是性交,几百次,毫不间断,咆哮挣扎,推搡涌动。天明至子夜,循环往复。那是多么雄壮啊。我在《动物世界》里曾目睹过那一场景,可是恶心的编导只给我看了短短的一瞬。

    我期盼的是长镜头,长长的固定镜头,可是他拒绝了。他担心这样会使得我们这种人不够安全。他甚至担心,我们的联想会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可我们联想一下怎么了?我们一年只发情两次,每次时间半年,我不联想难道让我天天去干实事吗?你不联想,那你一天到晚都琢磨什么呢?祖国莫非始终在你心中?

    西班牙牛逼导演布努埃尔临死前在自传里如此写道:我现在老了,我的性欲正在减退。我感觉我正从一个暴君的手里逐渐逃脱出来。

    临死的他说出了一个真理。一个姗姗来迟的真理。

    我妈曾经也讲过一些真理,话糙理不糙。比如,对于一个男人无止境地迷恋女人的美貌,不惜一切代价要进入那些美好的身体,我妈的评价就是:这人迟早会死在那屄上。

    其实,她的意思是:恋女人者死于女人之手,善泳者溺于水。人们被欲望驱使,反复迷恋某物,妄想抓住瞬间美好,以期达到永恒。这都是基因作祟,我们的基因里始终存在此物。书上说,一种叫“海马回”的物质盘旋于我们脑中,我们本能地被它操纵。就连张爱玲也说,通往女人的内心是阴道。

    其实,所有的形而上隐约都来自痛苦的形而下。

    曾有一位长辈说我的《北京桂花陈》是一本色情书,她四处传递这样的观点,以鄙夷的口气秘密地絮叨。当然,她是回避我的。我只是好奇她为什么要回避我?莫非,她也知道自己的来路不是那么的纯净可人?

    我当然不否认人类的高贵,或者说人类的可取之处就在于他与自身基因的搏斗。趋利避害是一种本能,但迎难而上抑或自我牺牲恰恰只有人类可为。这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骄傲,也是猖狂。与天斗,与地斗,都比不过与基因斗。你明明是这种属性的动物,可你偏不!你能想象狼如同羊一样温纯吗?

    所以——理想主义者是珍稀动物。

    这个过程当然是痛苦的,又是分裂的。没有人能准确地复制这个过程,所有的艺术家似乎又都在重复这个过程。撕裂,煎熬,凝注,升腾,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境界,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境界。我能够对那位长辈的鄙夷微笑作答,我自然也能够从容地面对每一个人,因为我深知,我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我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

    我们是同一种动物,同一种属性。我们没有区别。

    小九在用煎熬的眼神看着我,配配黑珍珠般的眸子也在苦楚地将我凝视,可我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悲悯地望着它们,如同这苍茫的大地,如同那汹涌的人流,阳光会升起,我们会死亡。

    你们嘶叫吧,你们挣扎吧,生命会再来,太阳,也会再来。

    情欲,也会再来。

    阉猫独白

    2008年3月27日星期四晴

    妈的,想不到今天这厮真把我做了。昨天就听他絮絮叨叨,半带威胁半带甜蜜地冲我说:“配配,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要再这么叫下去,明天我就把你做了!你信不信?”他袖着手,站直了一双八字腿,脸上浮现出一种我看不懂的笑。

    吓我?我是吓大的吗?毫不犹豫,我冲着他更大分贝地叫了一声。

    哪有这么做人的?受不了我叫两下春就把我给做了。原来你不喜欢上学你妈非逼你上,怎么不见你回头把你妈砍了呀?什么玩意儿!

    唉,这个家伙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好心,自己不搞也不让人家搞。可是你丫天天穿着光鲜,在镜子前面站了又站,屁颠屁颠地出门去,深更半夜才回来,我知道你在外面搞没搞?把我和傻大姐关家里,还美名其曰:“要乖啊,听话啊,爸爸工作去了!”

    回头我就打电话给你老板,看你丫一天到晚在干嘛,上班?怎么没看见多买鱼回来给我吃?钱变屎了?都被你吃了?!

    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妈的,鸡鸡没了啊!我的鸡鸡啊!还没用过的呀!崭新的呀!

    悔当初就不该进这家门。当年我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从原主子家里逃出来,那里兄弟姐妹一溜儿七八个,吃口饭都得抢,不抢活不了啊。老妈也是个配相的,奶头要给不给,还得分时段,我这个气啊。到了晚上我就开始行动了,顺着下水道往外爬,妹妹看见了,还叫我:“哥哥你别走了,这里多好啊,有吃有喝的,还有的玩,外面多危险!”我尿都没尿她。你丫天真幼稚,就真当我傻呀,我要自己谋人生,不,谋猫生,谋未来!

    结果出门就碰见这冤家。那会儿我正在他家菜地里赏花呢,我哪里知道是他家菜地啊?种点丝瓜东倒西歪,白菜都开出花了,也不见人收拾一下。我是冲着花去的,在此之前我一口气跑了好久好久,远远地都看不到家了,才累得想找地方打个盹儿,看那花不错,我就睡下面了,谁知刚一醒来,刚伸了个懒腰,就看见这厮远远地来了。我再想躲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