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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也找不到别的动人的面容直到这个世界所有的山谷都已经逝去——叶芝:《他讲着满是情人的山谷》上篇格拉贝是七十年代未来中国学习的留学生,西德人。张俊秀在他刚来不久就认识了他,因为他跟张俊秀陪读的英国留学生露丝的男朋友住一间寝室。
有一次,格拉贝在走廊碰见张俊秀,他看看周围没人,就拦住张俊秀,并且压低声音对她说:
“请告诉我,爱中华是不是个好名字?”
“爱中华……”
“对,爱中华。”
“谁想叫这名字?”
“我。”
“你不是叫格拉贝吗?”
“在中国,我要叫爱中华。”
“那你就叫吧。”
“不,请别走,请告诉我,”格拉贝的汉语有相当的基础,但是太繁琐,“我想知道,你懂吗?叫这样的名字被允许吗?”
“被谁允许?”
“比如说被政府允许吗?他们可以让我叫爱中华这个名字吗?”
“我想这没问题,爱中华同志。”
“这么简单!太谢谢你了,张俊秀同志。”
事后张俊秀颇多感慨,快到八十年代了,这个老外对中国的理解还是不能摆脱那块特定的历史阴影,哪一个更可怕?也正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稍长的交谈是有关改名字的,张俊秀至今也不知道格拉贝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姓,反正格拉贝彻头彻尾地变成了爱中华。
负责留学生生活的老师姓白。她从前是马列教研室的。一到狠抓教学质量的时候,她就完全没有课讲了。后来她被派去教德育课;再后来德育课也要算期末成绩,她只好被迫来到“外办”当管理留学生生活的白老师。一旦干上了,她觉得这份新工作比教德育课甚至比教共运史不知好哪儿去了。
她喜欢开会。
她喜欢在乒乓球室开会。因为她不喜欢的日本学生池井清酷爱乒乓球运动,仿佛他来中国要学的不是中文而是乒乓球。有时他跟人打有时他跟墙打。跟墙打时,他需要把放在乒乓球室中央的球案推到墙根儿,而这要发出巨大响动,而乒乓球室又在二楼,于是有人向白老师提出意见甚至抗议(这一点外国人始终没搞懂,他们以为抗议在程度上比意见强烈,实际上一回事。中国人的聪明就在于一旦发现意见不起作用时,他们便威胁;这两者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程度区别)。白老师面对意见和抗议没有很好的办法,外国学生就是外国学生,简单的行政手段是不会产生效果的,况且池井清有一百多个乒乓球,就是跟墙打,他也能打得妙趣横生。此外,池井清非常倔强,冬天光脚在雪地上散步,长了冻疮,也没人能劝祝而白老师不过只是个白老师,也许她只有在乒乓球室开会这个办法。
“同学们,”白老师讲,“这学期要来我们东大学习的同学,除了中村以外,陆续都来了。”
她在这儿有个停顿。本想把下面要讲的话在脑子里稍稍组织一下,可她却嘀咕出另外一句话:
“也不知道中村能不能来。”
“能来。”池井清站起来人声回答,“因为我已经来了。”
没人笑,坐在下面听的学生大多数汉语水平很差,能听懂已经不错了,绝不会听笑。但是白老师很恼火:
“我简单说吧,就是大家来了以后,生活上有什么事情、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工作就是照顾好你们这些远离祖国亲人的孩子们。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你们的母亲一样我就是你们的妈妈。”
说完,白老师自己嘹亮地笑了几声。下面学生却用各种语言叽喳成一团。因为哪国学生都能听懂“你们的妈妈”。这时,爱中华站起来走到白老师近前,他礼貌地问:
“您说完了吗?”
白老师摸不着头脑儿,胡乱地点一下头。
“那您请跟我来一下,可以吗?”
“当然。”
爱中华在前,白老师在后。池井清对那些呆坐在那儿的同学大叫一声“Flowme”,马上大家都跟了出来。
爱中华住在三楼,可他并没有把白老师领到房间,而是领到了水房。水房有二六一十二个水龙头,很大,跟来的同学都挤了进来。
爱中华走到一台洗衣机前,打开洗涤缸的盖子,指着满满一缸脏衣服,对白老师说:
“妈妈,您能帮助我吗?”
一阵哄笑。白老师气坏了。她大叫:
“岂有此理。”可留学生不懂它的意思。
白老师走了,爱中华追到门口,张开双臂大声说:
“妈妈。这太遗憾了。”
开白老师的玩笑不是件小事,她至少有让你不愉快的权利。池井清背着一百个球来到乒乓球室,白老师要在那儿开会,他也只好背回去。
爱中华朝池井清要了一件日本的木雕工艺品,找到白老师,执意要把这个小东西送给白老师的外孙子。他认定那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家伙。可是白老师冷冰冰地否认自己有外孙子。爱中华管不了那么多。他又要把工艺品送给白老师的孙子。白老师有了笑意,问爱中华怎么知道她有个孙子。爱中华说他什么都知道。
白老师收下了礼物,她说爱中华真是调皮鬼,但很聪明。爱中华对露丝说,那还不是最简单的吗?不是外孙子就是孙子!
前面说了,露丝的男朋友与爱中华同屋,也是英国人,叫安得。英国人和英国人在国土以外的地方谈爱情总是有诸多不顺遂的地方,用爱中华的话说是,“英国人,是很复杂的。”
露丝不愉快的时候必须用中英混合语言向同屋张俊秀倾诉一番,不然无法排解。张俊秀成了她在风浪过后的温暖港湾。那么张俊秀又是怎样的人呢?
张俊秀二年级,学中文的,二十岁。初看相貌平常;看久了(尤其是有机会近看),会发现她很秀气,甚至很美丽。性情温和,不多话。实际上陪读的学生只能是张俊秀这样少锋芒的人。在入学不久的学生大会上,校领导郑重宣布学生与留学生接触时需遵守的十三项规定,比如不准带留学生回家,不准谈论国家机密等等。第十三项规定是不准将此规定告诉留学生。那么在这当口大笑大喊大叫的人就没有进留学生楼的“幸运”。张俊秀是可以用平静或抿嘴微笑来面对这些事的人。但是了解她以后,不难发现,她的平静源于内心过分压抑的不平静。
张俊秀对露丝越来越多的倾诉感到不安。她开始有意识地躲开安得,她怕安得跟她过分熟悉以后,也会像露丝那样,对她进行倾诉,那样会使她陷入十分尴尬的处境。但是安得每次遇见她,都要过分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然后搜肠刮肚地尽可能多地跟她多说几句。张俊秀从安得过分的热情中看到了他的进一步的企图。于是,她想到一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校园里最安静的时刻是暑假临近的午后。尽管考试逼在近前,尽管有那么多学过又忘的功课需要复习,午睡还是能把校园变成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不同的只是校园无比炎热。
在这美好的时间里,露丝的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在张俊秀的百般安慰下,终于也睡着了。张俊秀无论如何睡不着,她想马上试试自己想到的办法是否可行。
她悄悄出门,在安静的走廊上,她放轻脚步,像个影子。她需要上三楼,因为爱中华就住在这一层。
她拐过缓步台仍旧低头专心致志地上楼,当她登尽最后一层阶梯时,她差点从楼上栽下去:赫然入目的是地上大面积抖动的白色。她定神细看是白布铺在地上。她小心不踩上它们,然后伸长脖子朝走廊的深处张望。几米长白布的另一头,爱中华正用一个大提斗写字。他身旁是一大塑料桶,估计是墨汁。第一个写就的字是“毛”字。张俊秀躲回梯口,探头屏息窥视,她怕打扰了爱中华,尽管爱中华就是她眼下最想找的人。
爱中华像青蛙一样跪趴在地上,他每写下一笔都要仔细端详一番,然后再写第二笔。他每写一笔,总先把笔抬得很高,然后重重下去,最后轻轻落到纸上。这习惯差点让张俊秀笑出来。但是爱中华在书写过程中一直把握的和缓的节奏和节奏所显示的贯穿的气韵让张俊秀很服气。毕竟张俊秀是个练过书法的中国人,她发现爱中华是在画字,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外国人初学写汉字写得比有些写了一辈子的中国人还好,那是因为这些老外把写字像做画那样理解了。
爱中华终于写完了:
“毛主席万岁!”
白布上的黑字在光线有些发暗的走廊里无比醒目。
“怎么样?”爱中华问张俊秀。
“不错。像画一样。”
“可惜他死了,不然我要用红色。”
“怎么样?”爱中华又问。
“什么?”
“毛主席。”
“他是我们的大救星。”张俊秀这么说完有些后悔了,她觉得自己这么说话太幼稚了。
“你的意思是很感谢他为你们做的事,对吗?”
“对。”
“那你喜欢他吗?”
“当然。”张俊秀脸腾地红了,但她没时间想为什么要脸红。爱中华又说:
“我非常爱你们的大救星,他是了不起的人。”爱中华看着自己的作品,充满深情地说,“他跟你们都不同,我爱他,就是这样。”
沉默。张俊秀觉得他们交谈的氛围有些庄严的味道。
“他和我们的上帝是一样的人。他跟我们不一样因为他跟上帝一样。他做了很多事,我都能理解,也很明白。”爱中华说着流泪了。张俊秀也觉得自己的眼睛发潮。她发现在她内心深处,她也深爱着这个人;只是从没有人用真情唤起这种情感。
她也觉得爱中华是个很好的人。
有一扇门被拉开了,发出很小的响动,在一只脚刚要踏上白布时,爱中华大吼:
“Stop.”
那只脚连忙缩回去,接着探出一个脑袋,用英文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爱中华大声说:
“回去,回去,不要出来,现在不要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脑袋固执地问。
爱中华的大声叫喊几乎使这一楼层的所有房门都打开了,于是走廊里到处是爱中华的吼声。
爱中华的举动在张俊秀的心里掀起一个小波澜。她决定什么也不对爱中华说。她丝毫不怀疑爱中华心中所怀有的那份真诚。因此,她不能对爱中华说去做安得的朋友吧,让他对你倾诉他和露丝的不愉快,这样就能帮她摆脱迟早会陷入的尴尬境地。她甚至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自私很卑下。
暑期正式开始的前一天下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张俊秀在房间里整理东西,她还不知道自己托亲属买的火车票是什么时间的。她心情不好。
露丝不在房间。楼门前突起的喧闹声吸引了张俊秀。她走到窗前,看见面包车的司机正在拉车门,是不能回国的留学生要去旅游。她还看见爱中华也在其中。
露丝在安得的房间。随着汽车马达轰鸣声的消失,喧闹也渐渐远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在房间各处投下微暗的亮斑。巴赫优雅的乐曲像支温柔的手,萦绕着,轻轻地抚摸。露丝坐在安得的写字台前,对着自己的照片微笑:
“为什么从前我们是愉快的伙伴,而现在不是?”
安得放下茶杯,从露丝的背后紧紧抱住她。他把头放在露丝的肩上,轻柔地说:“因为我们到了陌生的地方,上帝远离了我们。”
露丝笑了:
“你在做诗。”
安得亲吻露丝的脖颈,露丝诚恳地说:
“我们以后不吵架了,你做个好亚当,我做个好夏娃,怎么样?”
安得拖起露丝,温柔地把她搂进怀里,他吻得火热,露丝推开他:
“好么,不吵架了?”
“好。”
“可这之前为什么我们总是吵架?”
“因为我们没有伊甸园。”
露丝很惊奇,她没想到他们因为洗茶杯、洗衣服而发生的争吵,是因为伊甸园。
安得放开露丝,他说:
“对不起,亲爱的。我总是发脾气,让你不高兴。可你知道我们从前有多么好,那时候我们协调。但是现在,你跟张俊秀住在一起,我跟格拉贝住在一起。你每次来这里,不是告诉我洗杯子,就是去买东西。还有,我在拥抱你的时候,耳朵还要听着格拉贝的脚步声。我现在的耳力能听到格拉贝五里以外的脚步声。”
“可是我们没有结婚,在中国,我们只能这样。”
“可是我们相爱,这比结婚重要。”
“可是,这是中国。”
“噢,见鬼吧,可是,可是!”安得重新搂住露丝,“今天不说这个,你想不出我多么想你,露丝,我要你,现在就要。我不能再等了,我都老了,露丝。来吧,露丝。”
他们像两座急不可待的火山,亲密地流淌亲密地燃烧。他们像部队出发前最后诀别的情侣,分秒必争。露丝解开了安得的全部钮扣,安得更急了,他把露丝最后两个钮扣撕掉了:女人的钮扣太少因此难解。安得像渴急了的豹子,一头扎进露丝的胸怀。
不一会,安得缓缓地抬起头,像警犬一样竖起耳朵。那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震得他耳鼓发疼。他跌坐在地上,仿佛刚刚死过一次。
咚、咚。两下敲门声。露丝这才明白安得刚才的反常举动。她惊恐地用衬衫掩住胸怀。
爱中华走进来,露丝也跌坐在床上。
爱中华有些不知所措,他说:
“对不起,我突然决定不去旅游了,所以我回来了。”
露丝和安得都没有反应,爱中华又说:
“你们又吵架了?”
“为什么要这样?”
“假期开始了,你们应该去旅行。”
“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又要吵架?”
“因为伊甸园。”露丝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么说倒提醒了我,你们为什么不在吵架的时候在一起?”
“吵架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安得不耐烦地说。
“我是说在一起……”
“睡觉?”安得站起来脱下衬衫。
“对。”
“你是说当着你的面?”
安得的话把爱中华给说傻了。好半天,他拎起进屋时放在地上的旅行包,走向房门,他临出门时说:
“懂了。也许我该把自己带到远一点的地方。”
后来,当露丝对张俊秀讲述这一切时,张俊秀并没有像露丝期待的那样大笑,她不是觉得没趣,只是不想笑话爱中华。自从爱中华写“毛主席万岁”以来,张俊秀能够看到爱中华身上常人没有的那部分有价值的东西,可悲的是她是个女人,不懂“把握”是怎样的一种过程。
开学年周末总结大会是件乏味又冗长的事情。材料好不容易念完了,系领导还要来番训话,一般担当这项重任的是系副总支书记邵剑老师,讲话内容不外工作学习情况,好的或者坏的,一分为二。
这种会,爱中华从来都是要参加的,尽管不受系领导支持。并且他是全会场惟一一个从始至终听讲的学生。
毕业后,大伙平心静气地说,都还认为邵剑老师人不错,可就是有点那个,说穿了是水平不太高。这在高等学府算得上是缺陷。
这天他的讲话格外长,快到晚饭时间了,学生坐不住了。所以,他有一个较长的停顿,等教室里稍稍安静下来,便加大嗓门说:
“我现在讲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它直接关系到我们中文系在……”
邵剑讲到出操、上课纪律、劳动课等一系列问题,接着他说: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卫生。强调一百回了,就是上不去。难道我们中文系要永远落在经济系后面吗?尤其是我们的女生寝室,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在全校,我们女生寝室是最脏最乱最差的。我真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全校最有头脑的女同学说些什么?!”
他在这儿又有停顿。
底下的女生非常不满,说:
“用他说啥,我们也不跟他过,管宽了不是。没劲。”
“再有个问题,就是……”邵剑“就是”后面的话还没出口,爱中华已经站到椅子上了。邵剑惊呆了,大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爱中华一字一板地说:
“我要进行一个抗议。对不起。你刚才说讲最后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又说还有一个问题?现在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你说,再有一个问题。你不负责任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所以,我要抗议。”
爱中华说完从容地跳下椅子,擦也不擦就又坐到了上面。掌声响起来,马上连成一片。
邵剑愤怒了,一拍讲台,啪的一声,大声斥问:
“你们要干什么?捧臭脚吗?”
掌声不情愿地消失了,但爱中华又站起来了,他转向大家,深施一礼,说:
“非常感谢。”
爱中华因为这件事成了“人物”。去上课的路上,他不知道要跟多少人打招呼,外系的学生也认识了他。于是,他有了一段很开心的日子。
暑期开始的第四天,张俊秀回到了家乡D城。在离开学校时,她心绪不宁。因为在离校以前,她没能见他一面,她觉得心里不踏实。她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失落感搭公共汽车赶往火车站的。
他们默默关注对方已经很久了。这是那种总有一天要引发一段事情的关注。但是张俊秀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天居然来得如此之快:他站在候车室门口,微笑着。张俊秀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别慌神,千万别让他看出自己已经慌了,如果他是在这儿等别人呢?
张俊秀想这第一候车室如果还有另外一个门多好,可她又怕真有那另外的门。她僵硬地朝门口走去,走到他近前时,他随手从张俊秀肩上卸下大的背包,然后拎在手上,走在前面。他什么都没说。
张俊秀只有一张红彤彤的脸庞。对走在前面的这个人,她一无所知,甚至姓氏系别年级。但她愿意跟上去。如果他们之间一切迟早要发生的事就这样开始了,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好。这个浑身透着成熟男子气息的小伙子,让她放到了心上最宝贵的位置。
他们一同上了火车。他坐在离开她几排的座位上,安详地斜身打量她。她的脸庞灿烂了一路,她根据它的热度知道,它们一定鲜艳极了。他们的目光在窄小的过道里一次又一次地碰撞。
他们一同到了D城。又是他在前面,把大背包背在肩上。他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挥挥手,便潇洒地离去了。张俊秀惊奇极了,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家?但她不想多想这些细枝末节。他的一切与张俊秀梦想得到的都很吻合。她设想过一百次的情人,就像他这样安详,像他这样潇洒,像他这样自信。
他们接吻前一句话都没说。二十岁的张俊秀醉了一个暑期,回到学校后,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自己的头脑冷却下来,重新做一个学生。她觉到自己身上最突出的变化是她居然对露丝所有的课题发生了兴趣,因此理解了露丝的烦恼。她明白她在做女孩儿的年龄上做了女人。于是好多事都提前懂了。她告诉露丝说自己恋爱了,对方是物理系的学生叫赵乐。还有一年他就毕业了,为了不影响毕业分配,他们现在要打秘密战。她要露丝保守秘密,露丝答应了。
从此,张俊秀有了辗转反侧多梦的夜晚,夜长了许多许多。
爱中华有了一辆很奇特的自行车。绿色的车体,黑色的车座、车把、货架。在八十年代初车流穿梭的马路上,这是辆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自行车。这是格拉贝的父母从国内给他寄来的。
圣诞节的前一天晚上,留学生在教室装饰圣诞树时,爱中华讲了一件事:
那天我骑车去书店,在第二个交通岗等待红灯过去时,警察在又高又大又温暖又明亮的亭子里朝我招手,他是让我去他那里。我停下车,就往上上。他说,锁上,锁上。我就使劲关他的门,努力锁上,把他锁在里面,可他说把车锁上。
他让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黑色的小转椅上。他可能想跟我面对面唠唠。我的屁股刚落到转椅上,那转椅就把我的后脑袋转给了警察。我想这多不礼貌,可我怎么转也转不回去。警察伸手搬动一个什么东西,我们就面对面微笑了。
警察一面看外面,一面问我:
哪个国家的?
多大年纪了?
什么时候来中国?
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我全回答了。然后问:
我骑车有什么错误吗?犯了法规?
警察却不回答。他又问:
车是你的吗?
什么牌子?
多少钱?
从哪儿买的?
我又都回答了。然后他说:
你下去吧,慢慢骑。
爱中华讲完了,大伙都笑了。负责往圣诞树上挂彩灯的意大利学生贝莎,抱住爱中华亲了一口,她用英语对爱中华说:
“你是个快乐的家伙。”
爱中华马上问:
“你喜欢我吗?”
“那当然。”贝莎说。
为圣诞节做准备的活动结束后,爱中华叫住贝莎。他等别人走远,认真地问贝莎:
“你真的喜欢我么?”
“我告诉你了,是这样的。”
“你觉得我不错?”
“当然。”
“那为什么不跟我睡觉?”
“为什么跟你睡觉,你讨厌。”贝莎叫了起来。
“我很需要你们。”
“我们?”
“噢,对不起,我把人称搞错了,是你。”
“见鬼去吧。”贝莎跑了。
爱中华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露丝也在。看上去,他们没吵架,都笑着。露丝关切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女人真奇怪。她们说喜欢我,可我一提要跟他们睡觉,她们就要骂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如果她们不愿意,她们可以说——不!难道不是这样儿?”
“你在德国有女朋友吗?”
“当然。我们认识不久,我就对她说,‘跟我住在一起,好吗?’她答应了。我们很好,很好。”
“现在呢?”
“她去美国了,我们只好分手。”
我就是在这时候认识安得、露丝、爱中华的。我临近毕业到东大所在的城市实习,被分在一家报社。我第一次去看马克,他就把前面提到的几个人介绍了给我,当时,他们都在安得的房间里,安得是马克的朋友。
他们都很惊奇马克有一位中国女朋友,马克说:
“难道我一次又一次去北方,是因为喜欢松花江吗?”
安得像知情者那样微笑。
还有半年,我和马克就都毕业了。我们计划毕业后马上结婚,然后一起去马克的国家——西德。我为这个而努力学习德语。
爱中华很激动。他说他非常羡慕我们一起去他的国家。这个夏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的。他兴奋地找出一个小包裹。他打开它,里面是茶叶和一把檀香扇。他请求我们把这些东西捎给他的父母,他说他们住在乡下,并把他们的地址给了我们。我还记得马克问过他,可不可以在德国把包裹寄给他的父母,因为他们住的地方离马克的城市还有一段距离。爱中华摇头说不行。他说他愿意再一次请求,此外他还要求我们在他父母的家里住上两天,他相信那里不会让我们失望。
我们答应了。
露丝和安得突然开始有了一个新的吵架内容。春节过后,安得从前的一个女友从英国打电话给安得。不知为什么,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那是晚上,露丝和张俊秀出去散步了。露丝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她去问收发室大爷到底怎么回事,可那老爷子只说外国人有钱,在国际长途电话上吵架!露丝竭力安慰安得,安得仍旧烦躁得不行。
矛盾激化是在第二天一早。安得起床后就要通了英国女友家的电话。他道了歉然后又说了句“ILoveyou”。然后又听了好大一阵。放下电话后,安得换了一个人,有了一个好心情。他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当时站在一旁等候打电话的日本学生中村,非常愤怒。她不仅听说了昨天的事,而且目睹了今天的事。更重要的是她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去看待一切,于是她觉得对安得一片痴情的露丝需要有人提醒她。她把这些告诉了露丝。露丝马上开始了与安得为时几周的不愉快。
有一天晚上的天气很坏,一会下雪,一会下雨。安得露丝爱中华在一个房间喝各自的茶看各自的书。外面的风声雨声不时鸣响玻璃,爱中华放下茶杯,无意间看见安得和露丝都只是抱着书,眼睛却在别处。爱中华懂了是怎么回事。他什么都没说,放下书便出来了。
他来到露丝的房间门前,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应答,便推门进去。
张俊秀躺在被下酣睡着,台灯柔和地亮着。灯光把张俊秀安睡的面容映照得煞是动人。爱中华看呆了。他不自觉地朝她走去。一定是老天有眼,又让他慢慢退回门边。他回手敲门,张俊秀醒了。她看见爱中华站在门前,第一个动作就是往身上拉被。稍稍镇定一点儿时,她才发现自己没脱衣服。她离开被窝儿,问爱中华有什么事。
爱中华说:“我想睡在露丝的床上,你同意吗?”
张俊秀笑了:“你为什么要睡在露丝的床上?”
“露丝和安得需要房间。你懂吗?”
张俊秀明白了爱中华的良苦用心,她整理一下自己的床铺,对爱中华说:
“如果露丝不反对,我没有意见。”
爱中华高兴极了。他走到露丝的床前,一屁股坐上去,这时张俊秀拿着洗漱用具笑着向爱中华道晚安。
“你要离开?”
“对。我不能跟你睡在一个屋顶下。”
爱中华不解地抬头看看屋顶,他说:
“为什么?我们都有自己的床,我不会睡到你的床上,我睡在露丝的床上。”说着,他又抬头看看屋顶,“难道这屋顶不够大吗?”
张俊秀不想多说了,她又道了晚安,可爱中华拦住了她。他问:
“你住在自己的床上不被允许吗?”
张俊秀点点头。
“那么再见。”爱中华放开张俊秀。
“再见。”
“还有……”
“什么?”
“你很美,很高……尚。”
“谢谢。”
张俊秀下楼梯时,心里想:自己并不高尚,是爱中华用错了词。他是外国人,说错了话一点也不奇怪,可自己是不是有点美呢?
收发室除了那个值班的老大爷,还有白老师,她在打电话。张俊秀看见她,多个心眼儿,她决定跟白老师打声招呼,免得日后有麻烦。她不能跟外国人一样,想怎样就怎样。
“白老师,我一个老乡病了,我今晚住她那儿照看一下,在十舍。”
白老师一边拨电话一边点头。
这一夜平安无事。
熟悉他们的人都能看出来:爱中华爱上了张俊秀。
爱中华固执的目光到处追寻着张俊秀俏丽的身影。只要和张俊秀打照面,无论怎样的场合,他都不能自持,呼吸急促,干动嘴却说不出想说的话。
有一次他酝酿了好久,终于在走廊里拦住了张俊秀。他对她说,他爱她,非常非常地爱。这以后,只要有机会他总要告诉她这一点。池井清有一次跟爱中华开玩笑说:
“你又开始对张俊秀说睡觉的事么?”
“不,我爱她,我告诉她的是这个。”
“可是说到根本,还不是睡觉的事?”
“你说的不全对。”
“为什么?难道张俊秀和贝莎有什么不同吗?”
池井清话刚说完,爱中华就一记重拳打过去。池井清的鼻子出血了。爱中华愤愤地出门。
爱中华一次次地去露丝的房间,可每次都只有露丝一人在。他沮丧得不行,他问露丝:
“我很讨厌么?”
露丝首先摇头否认。然后安慰他说,从前他过于随便,也许给大家一种错觉,以为他是个见女人就问睡觉不的笨蛋。尤其在中国,印象的产生,有传闻的因素在起作用。
“可是,我是真正爱她的。”
“我懂。”露丝轻声说。
“她为什么不懂?”
“她不是不懂,她害怕。”
“怕我吗?”
“不完全是,她是中国女孩儿。”
爱中华看着张俊秀整洁的床,眼睛里很突然就涌上了泪水。他对露丝说:
“我知道你们是朋友,你应该帮助她来防备我。可是,露丝,我是真正爱她的,没有她我不能活。我求你今晚让我在这儿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我决不会伤害她,你可以就站在门外。”
看着爱中华的样子,露丝心软了。
下午自习时,爱中华来到东阶梯。他在教室门口朝里张望,最后在二〇一教室发现了张俊秀,她正低头写字。爱中华走进去,坐到离开张俊秀几个位置的座位上。张俊秀没有抬头,她慌乱地收拾书包,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爱中华没有追出去,他曾经这样追出去过,每次张俊秀都发疯似地逃掉了。他呆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写满公式和演算的黑板。他的目光在杂乱的黑板上模糊了。他差不多绝望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发自内心最真挚的情感,被看得不值一钱,没人需要它,也没人理睬它。
在他前三排的座位上有两个男生,悄声地议论什么,并不停地窃笑。爱中华看见自己座位的书屉里有一瓶钢笔水,他拧开盖子,走到两个男生跟前,将瓶中的钢笔水倒在他们摊开着的书本上。他们挤在一处的脑袋同时惊呆了,爱中华扬长而去。
他回到房间,没人。他看着自己的课本上积满灰尘,心情更加烦乱。为了能在课堂里多看几眼张俊秀的背影,他只上张俊秀的课。他自己的功课荒疏了。除了表达爱情所需的词汇,他差不多忘了别的中文。
他看见挂在墙上的提琴,突然兴奋,他摘下琴盒,想拉一首圣桑的曲子。可是他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僵硬得不行。他放下琴,哭了。
他不仅仅为不好使的手指哭泣,这么久的积郁都随着泪水涌出来了。他哭了许久,他心里堵得慌:他不能畅快地说,不能痛快地问,但他有那么多的烦恼,有那么多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呢?
直到他想起被他浇墨水的两个男生,他才止住哭。他觉得歉疚,他拎起提琴冲出门去。
还是二〇一教室,只是他们又换了个地方,坐到角落里去了。爱中华放轻步子,朝这两个男生走去。走到他们近前,他双手托起琴盒,举过眉宇,然后轻放在两个男生面前。两个仍旧不停窃笑的男生和上一次一样,又被突然出现的黑色物体吓了一跳。他们马上止住了笑。
爱中华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在一起,又总是笑。他说:
“刚才的行为,很对不起。这个提琴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我送给你们,表示歉意。”
两个男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们犹豫时爱中华已经走出了教室。下楼梯时,他在想这两个形影不离的男生,他觉得两个男生总在一起是很奇怪的事。
爱中华终于盼到了与张俊秀单独交谈的时刻。张俊秀站在书桌后面,书桌上杂乱地摆放着书籍还有一个铝饭盒。爱中华和蔼地与两个女人打招呼。他故作轻松地说:
“吃了吗?”
露丝笑了,然后朝门口走去,她没想到张俊秀马上喊起来:
“别走,露丝。”
“你怎么了?”露丝疑惑地问,“不是说好了么?”
“你别离开,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你要是不在,我说不清楚。”
“为什么要说清楚?”露丝有些生气。
“我也不知道。”张俊秀低下头。
爱中华打断她们,说:
“没问题,露丝,你不需要出去。这里不会是伊甸园,可以有比两个更多的人,OK?”
露丝无奈,坐到自己的床上,捧起一本书。
爱中华朝张俊秀凑近一步,张俊秀本能地朝后退一步。爱中华无可奈何地笑笑,他说:
“你不用紧张,露丝在这里。”
“我没紧张。”张俊秀不高兴地强调。
爱中华的心如死灰一般凄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他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他看自己像只诚心的猫,却爱上了一只耗子,耗子认定猫是要伤害它的。他决定离开,他是那种面对女人的惊恐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说不出的男人。
他做了几个张俊秀看来十分夸张的手势,走了。临出门时,他对两个女人说了声“sorry”。
爱中华离开以后,张俊秀仿佛换了个人。她兴致很高地与露丝评论爱中华刚才的举动。她自如起来,像主妇在自己家中对丈夫评论别人是非短长一样自如,由此我们可以同露丝一起看到张俊秀的另一面。露丝应酬几句,便离开了房间。
露丝为爱中华的一片诚挚感到惋惜。她不以为张俊秀拒绝有什么错,但张俊秀却在取笑那份感情。露丝认为任何一个男人的感情无论它以怎样的方式呈现,都是不可以取笑的。如果感情也变成可以取笑的东西,那么世界的末日还会远吗?露丝博大的胸怀里装着一颗宽容的心。
露丝在安得的房间呆到午夜,爱中华仍然没有回来。露丝安得非常不安。两人商量一下决定一起去寻找爱中华。
张俊秀难得与赵乐见上一次面,赵乐对此所做的解释仍旧是“不能因为恋爱影响毕业分配”。张俊秀以极大的爱心给赵乐以理解。
他们的约会从来都是在校外。赵乐有个姑妈住在城里,但姑妈经常性地住到上海的女儿家里,因此赵乐有一把空房间的钥匙。
这一天他们在赵乐姑妈家见面后,张俊秀兴致勃勃。赵乐像往日一样不停地吸烟。张俊秀要讲爱中华的事。她要赵乐准备好,听!
张俊秀讲完了,赵乐心不在焉地又点上了一只烟,只是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张俊秀有些失望,她说: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
“那有什么在乎的?”赵乐反问。
听赵乐这么说,张俊秀伤心地哭了。她觉得拼命拒绝曾给自己留下过好印象的爱中华并不全是自己的本意,多一半的原因是想取悦赵乐。她希望赵乐激烈地反应,可是没有。
赵乐看见眼泪,便搂过张俊秀说:
“小秀,只有我才这么相信你的感情。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能使你抵御全世界的诱惑。所以我才不在乎埃”
张俊秀觉得温暖一些,但还在哭。赵乐又说:
“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信任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宝贵。我不在乎就是因为我放心你。”
张俊秀不哭了,可能想明白了,也可能被叫做不懂事的孩子很惬意。但失望总还是在心中留下痕迹了。
我第二次去东大,是因为马克病了。露丝打电话给我,第二天我便到了马克身边。我到了以后,马克的热度开始下降。又过一天,他差不多就完全好了进入了恢复期。露丝和安得说是爱情治好了玻
爱情,这时在我和马克这里,是我们都能觉到的一种情感。我们以为我们彼此相爱。但这时候我们对爱情的全部理解还只是停留在最初的层次上。后来发生的事,使我和马克都认识到,当年,我们并没有真正地搞懂什么是爱情。
看得出安得和露丝仍旧老样子,时好时不好。在异国时间久了,他们彼此间多了几分依赖。我向他们询问爱中华的情况,他们一同叹息。
安得认为,如果再找不到什么好办法,爱中华就可能垮下去,我明白。露丝说了一些爱中华的情况。
他偶尔去听几节课,都是与他无干的课程,为的是多看几眼张俊秀。他现在不再徒劳地找张俊秀交流什么,变成了彻底的单相思。晚上,他天天出去,到街上乱转,到酒馆喝酒。一般喝醉的时候居多。喝醉了就在街上大喊大叫,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还有一次喝多了,脸都摔肿了。
后来,马克私下对我说,有一次爱中华喝多了,站在道口的铁轨上拦火车,差一点被抓进监狱。这事儿他们好容易才平息下去,没让学校知道,不然爱中华就得被退学。
“那个张俊秀知道这些吗?”我问马克。
“她知道,躲得更远了。她在爱着另一个人,那个人露丝知道。她现在甚至提出要搬出留学生楼。”
“批准了?”
“还不知道。”
“告诉爱中华张俊秀有男朋友了,也许能解决一些问题。”
“看来,你可真是个女人,男人要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就好了。告诉他不止一百遍了。”
我停留的几天里,一直没见到爱中华。白天大部分时间他睡觉。我临走那天,马克与安得露丝送我,走到楼前的网球场时,我无意瞥见爱中华站在窗户后面。一张憔悴的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有些怕人。我朝他挥挥手,他朝我点点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爱中华。当然,在我所经历故事中的一切之后,我绝对可能有机会再见到爱中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但是我知道这可能性简直小极了。他是自动沉到茫茫人海中去的,他会再重新探头么?
临近毕业了,赵乐却在增加着与张俊秀的约会次数。这使得张俊秀完全沉醉了,忘记了来自爱中华方面的恐惧与烦恼。在这之前。她很不开心。爱中华糟践自己。让张俊秀觉得歉疚。不管怎么说,爱中华是个曾经在她心中产生过分量的小伙子。但也仅此而已。爱中华是个外国人,张俊秀是个不爱想入非非的中国女孩儿。她非常切合实际,来不得半点孟浪。说穿了,爱中华疯狂的感情在张俊秀这儿只是一片飘忽的阴影。有时它浓重地压过来,有时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乐还是以往的态度,对爱中华的事从不多问。张俊秀说了。他就听听,这样也多多少少地遏止了张俊秀讲述的热情。赵乐吸烟更多些了,张俊秀心疼。而她又发现,他只是在她一个人说话时才吸烟,于是她停止说话,把赵乐手中的烟扔掉,然后投进还充满烟雾的怀抱,用亲吻减少尼古丁对心上人健康的损害。
他们几乎天天下午见面,一起呆到就寝时间,然后一同回学校。张俊秀曾认真问过赵乐这是为什么。在张俊秀看来,现在天天见面是很危险的,它会给毕业分配带来影响。赵乐并不解释。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因此他也用亲吻去堵张俊秀总爱问为什么的嘴巴,直到吻得她心快要跳出心房。他们成功地回避了许多他们不喜欢的事情。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张俊秀撑着伞去赵乐的姑妈家。她冷极了,皮肤到处布满了鸡皮疙瘩。一路上她盼着赵乐能先到。不知为什么近来她怕一个人先走进那间空屋子。
赵乐在。
张俊秀说她冷。
赵乐脱掉张俊秀的衣服。他鼓足了勇气,像抱一条从冰河里打捞上来的大鱼一样,把张俊秀冰凉的身体尽可能多地搂在怀里。张俊秀觉到了自己皮肤触到赵乐温热皮肤的那个瞬间里所产生的温馨。她暗下决心,自己一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好好爱这个人。
也许是心灵的感应,张俊秀很快就不冷了。她挣开赵乐的怀抱,重新抱住他。这时她看见赵乐的两个眼睛血红,他问赵乐怎么了?赵乐说熬夜了。张俊秀又问:
“为什么熬夜?”
赵乐说:“为了毕业论文。”
张俊秀并没有多想,她让赵乐一个人先睡一会儿。然后她打开电视,把音量调低,放映的节目是歌舞。她用毛毯围住自己光着的身体,尽情地欣赏歌舞节目。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黑人表演的独舞。因为听不见声音,她不知道报幕员说的是什么。其实张俊秀并不很喜欢舞蹈,但她却被这个黑人舞蹈者吸引了。表演者长得很性感,尤其是那黑紫色的厚唇和颤动的大的部位。张俊秀如饥似渴地看着。表演者尽情地伸展自己丰腴的身体,她朦胧飘曳的舞裙若隐若现地显出躯体的光泽和质感。张俊秀裹在毛毯里的身体炽热无比,仿佛有火焰在身边升腾。她从没想到舞蹈竟能撩人情欲。她掀去毛毯,躺到赵乐身边。她用轻吻触着赵乐酣睡的身体。当赵乐醒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时,她梦呓般地回答:
“舞蹈真好。”
“什么舞蹈?”
“非常好的舞蹈。”
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发生转变的。当他们平息之后,发现采取的避孕措施失败了。赵乐抱怨国产的工具质量低劣。他说,宣传计划生育纯粹是扯王八犊子,为什么不落到实处呢?张俊秀听他这么说笑了。赵乐开始一言不发地抽烟。随着一声惊呼,张俊秀坐了起来,她哭了,她看上去怕极了,后悔极了。她说:
“现在是我的危险期。”
露丝从医院回来时,发现张俊秀正躺在床上,她有些意外。自从爱中华追求她以来,张俊秀很少白天也躺在床上。她问露丝去哪了,露丝说:
“去医院了。”
“你病了?”张俊秀关切地问。
“我妇科方面有些毛玻”露丝坦率地说,说完就出去了。
露丝的话让张俊秀非常不安。这些天她一直怀疑自己是怀孕了。她把一本医书放到枕头底下,每天照着上面的条框对照自己,看看是否符合怀孕的先兆反应。她减少了与赵乐的约会次数,好像再睡在一起还会再次怀孕。她慌了。
敲门声。
张俊秀的第一个反应是爱中华来了。她胆怯地问:
“谁?”
“白老师。”
“请进。”
白老师告诉她,她请求调离留学生楼的事,他们商量过了,白老师说最好坚持到这个学期结束,不然中途换人很麻烦。
张俊秀答应了。离这个学期结束还有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对张俊秀重要的事并不是从不从这里搬出去,而是赵乐毕业分配。赵乐可能分配去的城市,从某种角度看,也是她毕业所要争取的地方。
露丝去安得房间时,爱中华在和安得喝茶聊天儿。爱中华剃了长胡须,给露丝耳目一新的感觉。
“你要重新开始?”露丝问。
“开始干什么?”
“我正要问你,你有些新变化。”
“不知道,我只是想振作一下。”爱中华温和地说。他好久没这么平和了。
露丝对安得报告她去检查的结果,露丝告诉安得医生认为她没什么大事。安得关切地听着。露丝讲述完了以后,又随口说了一句,“张俊秀看上去也不舒服”。她说完有些后悔,但看到爱中华并没有什么急切的反应,也就没多想,就和安得说些身边的琐事。爱中华一直在喝茶。
“露丝,”爱中华突然说话,“有件事我请你帮助。”
露丝点点头。
“我想见见张。”
露丝眼睛瞪大了,她看看爱中华,又看看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非常想念她,你刚才说她病了。”
“可是……”露丝说。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你要帮助我。好多事我都反复想过。也许我以前的某些方式有些错误,我想我要调整一下,让它们适应中国的情况。我没有失去信心,一点也没有。你刚才问我想开始干什么,我也说不好,我只是想先正常起来。我不能停止爱她,我相信有一天她也会爱我的,像我一样。”
露丝答应了。
露丝回房间时,张俊秀已经出去了。如果这时张俊秀在,露丝把爱中华的一番话告诉张俊秀,事情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呢?这很难说。
与赵乐在一起时,张俊秀的全部心思都在怀孕这件事上。她认定是怀孕了。她希望赵乐主动提起这件事,但是自从那次可怕的失败到现在,赵乐关于这个,只字未提。张俊秀是个不成熟的女人,她这么期望入情入理;赵乐是个男人,是个在社会上充分成长后又进入大学深造的成熟男人,他们不同,所以赵乐不问。他和往常一样抽烟,和往常一样有要求。
张俊秀气坏了,她说:
“你就知道跟我睡觉。”
这话赵乐听起来很刺耳,他问为什么这样对他讲话,张俊秀说:
“难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赵乐觉得被伤害了,他说:
“我想不出跟你在一起,除了睡还能干什么。”
赵乐是想伤害,因为他被伤害了,这叫以牙还牙。他达到了目的。张俊秀哭了: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卑鄙的人。”
“那你想我是什么?”
“你……”张俊秀气极了,“我真想杀了你。”
“刀在厨房。”赵乐点烟。
“你现在就想死早了点儿。就是你死了,你也得承担责任。你是逃不掉的。”
张俊秀全部恶毒,在这一刻里倾泄到赵乐心里。
“承担什么责任?什么责任?”赵乐有些吃惊。
“我怀孕了。”张俊秀平静地说。
“真的?真的……”一连串质问过后,赵乐大叫一声,“你坑了我。”
在面对爱情与利益间的冲突时,男人可以简单地分为两类:爱中华;赵乐。
赵乐使尽解数安慰好了张俊秀。他们一同去了一个偏远的小医院。赵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检查结果上。在去的路上,赵乐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不是怀孕,他马上就和张俊秀断绝关系。他不能因为张俊秀而毁了远大前程。
这个小医院很脏,人也很少,生意清冷。接诊的大夫是位和气的女医生,年过半百了。赵乐想马上就知道结果,所以医生让张俊秀去做B超。
结果是张俊秀的的确确怀孕了。
当这位女医生知道他们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时,便主动挽留他们在这里做流产手术。赵乐很愿意,张俊秀有些犹豫。她曾动过回家的念头,她知道手术后需要卧床休息,她几乎没什么知心朋友,她不敢指望露丝。赵乐表示他愿意经常去照看她,他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
张俊秀答应了。但她又担心影响赵乐毕业分配。赵乐说:
“我认了。谁让我爱你呢?”
并不是马上就可以手术,要先登记预约,一周后才能手术。当问及姓名单位时,赵乐开始瞎编。这时,房间里的另一位年轻的女大夫插嘴说:
“这种事不能含糊,大小都是手术,需要负责任的,还是留真实姓名地址吧。”
张俊秀哭了。赵乐也没了主意。
“你们是学生,就照实说吧。”赵乐看年轻女大夫恶毒的目光在张俊秀身上打量,才发现张俊秀戴着校徽。他恨不得一把扯下那枚校徽,扔在地上踹几脚。这种时候居然还犯这种错误,绝对不可以原谅。
“还是照实说吧。”说话的是年老的女大夫,“我们也都从年轻时过过,我很体谅你们的处境,但不能把事情搞大了。”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赵乐老实地说。
“我会慎重的。”年老的女大夫慈祥的面容让赵乐有了信任感。
他们留下了班级姓名,然后一同搭汽车回学校了。车上,他们彼此无话。车到站时,他们说好手术前不再见面,各自保重。
张俊秀脚步疲惫地朝宿舍走。在她接近这幢灰楼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她极力暗示自己放松,可是无济于事。走到房门前时,她更紧张了。她推开门,愣住了。
白老师、邵剑老师正和露丝聊天。白老师和邵老师一同出现,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下意识地感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会和她有关。
邵老师先问张俊秀是不是一个人出走了,张俊秀说是。露丝借口有事出去了。白老师又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去医院了,张俊秀说是。
两个问题得到证实后,白老师说,刚才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东大学生张俊秀去医院检查被确诊怀孕了。
张俊秀马上想到那位年轻的女医生,又是直觉。两位老师还在说,还在询问。张俊秀脑子开始发乱,像一只飞转的车轮,什么想法也停留不祝过了一会,两位老师缄口了,大概是因为张俊秀好长时间没说话了。
他们不说了,张俊秀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那个男的是谁?”白老师直截了当。
“你们别逼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组织上这可是为你好。”邵剑说。
“我不能说。”
“难道你不想让他承担责任?”邵剑问。
“不。”
“你……”白老师有些发急。
“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就跳楼自杀。”
“你冷静点,张俊秀。”邵剑老师大声说,“问题出现了,就必须解决。”
“那好吧,两天以后我告诉你们。”张俊秀口气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两位老师只好离开了。
张俊秀见到赵乐,赵乐异常平静。他一边安抚张俊秀,一边对她讲明利害。并且明白地告诉张俊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他赵乐顶着。然后告诉张俊秀具体该怎么办。
离开赵乐以后,张俊秀突然就有了一种很悲壮很崇高的感觉,仿佛迎面飞来的射向赵乐心口的子弹是她张俊秀用自己单薄脆弱的身体挡住的。即使倒下,她也会含着欣慰的笑容,因为她要使身后她曾经拥有过的身体体面地直立着。永远。
张俊秀提前一天找到白老师。白老师眼盯盯地看着她。问:
“谁?”
“格拉贝。”
“哪一个格拉贝?”
“就是爱中华。”
白老师眼睛一黑,差一点儿昏过去。这问题复杂了。
张俊秀的话像一根燃着的火柴接近了炸药的导索,没用多长时间,留学生楼便沸腾了。整幢楼内回响着格拉贝歇斯底里的吼声:
“不是我!不!不!不!不是我!”
他吼了很长时间,没人能劝住他。他的声带可能充血了,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安得好容易和大伙一起把他劝回房间。爱中华仍旧不停地说: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你们知道的,你们知道不是我,对么?”
安得和露丝没有力气了。他们看着爱中华什么也没说。突然爱中华站起来,在房间叉开步子,高昂着头,攒足气力,再一次大叫:一“不是我,你们听见了吗?不是我!”
他脖子胀得好粗,脖颈上的血管高突着。露丝流泪了。
爱中华也没有力气再喊第二声了。他哑着嗓子小声对安得和露丝说:
“我爱她,不会是我。要是我,我会告诉你们,你们相信不是我,对么?”
他说话时像个无助的孩子,眼神儿里流出可怜的乞求。
露丝走近爱中华,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安慰他。他默默地坐着,一言不发,也没有泪水。露丝去为爱中华倒水。就在这时候,爱中华像一头豹子一跃而起,等安得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到了张俊秀的门前。他一边用力敲门,一边大叫:
“张,张,告诉他们,不是我,不是我,告诉他们。你为什么说是我?我爱你,张,我是爱你的。张,为什么说是我,为什么……”
安得差不多汇集了所有在家的男学生,把爱中华安顿到房间里。然后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找白老师。安得对白老师说:
“我相信爱中华,他绝对不是那个男人。”
白老师说:
“谁也不能为谁打保票,这事还需要调查。”
“调查?”安得火了,“调查什么?等你们调查完了,爱中华会疯会死。你们要为一个人真正地负责任。”安得完全没想到他的中文居然会在关键时刻变得如此有力和流畅。
“我们不能光向他一个人负责任。”
“那么你们还要向谁负责任?”
“张俊秀。”
“她是个说谎者。”
“她是个那么老实的女孩子。如果她真的说谎了,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什么时候清楚?”
“调查完了就清楚了。”
“什么时候调查完?”
“什么时候调查完什么时……”白老师急了,“你要干什么,安得?”
“我要学校想办法。应该受到保护的是爱中华,不是说谎者。”
“你没权利在这跟我大声嚷嚷。”
“可是张俊秀就要把格拉贝杀死了。”
“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可是格拉贝没有时间等了,你懂么?他马上就要完蛋了。”
“不是他,他怕什么?”
“你是……”安得冲动起来,被身旁的同学拉祝白老师再一次让他们回去。安得说:“好吧,我们回去。我们马上去游行。坚决抗议。”
大伙儿响应了安得的提议,集结在正厅。准备出发的时候,校长与保卫处的人一同来了。
张俊秀无论怎样都拒绝说出另一个人。系里只好让她先回家做手术,然后返校做进一步处理。张俊秀离开前,对露丝说:
“我想见见爱中华,可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见他。我请你转达我的歉意。”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露丝,你们恨我,我知道。你们应该那样做。”
露丝没有理解或缓和的表示,她只是冷淡地看着张俊秀。张俊秀走了。她瘦弱的背影疲惫不堪,露丝心里一阵难过。她叫住张俊秀,拥抱了她一下,然后说:
“再见,多保重。”
张俊秀流泪了。
她们在同一屋顶下所经历的一切有理由让她们在有生之年彼此记住这跟理解无关的时间的造化。
暑期开始后的第一个周末,午后。刚被雨水淋洗过的东大校园,一派清新。每一条路都安静地伴着稀少的行人。放假的同学都回到父母身边撒娇淘气去了。毕业的同学如果心急的也可能已经坐到新岗位的办公桌前了。
张俊秀像一片随风而来的绿叶,悄然而至。当她迈进校门的门槛时,她泪水涨满了眼睛。她透过泪水看着收发室大爷熟悉的面孔,心里无比清楚,她在这里的一切马上就都了结了。整整两年,她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她在林阴道上缓缓地走着。拐过图书馆,她看见了留学生楼。这一下她想起的事太多太多,它们在她脑海里互相撞击,她觉得心快裂了。
在快接近楼前的网球场时,她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她应该先去系里。她回身向来的方向去。
她和露丝还离很远,就都站住了。
张俊秀盯盯看着露丝,她忘记了微笑,泪水汹涌地撞击着她。露丝又朝她走近几步。露丝问:
“你好么?张。”
露丝的话语和昨日一样亲切柔和,张俊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用手堵住嘴尽量不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点头。
露丝扶住她抖动的双肩,问:
“为什么不回宿舍了?”
“我该去系里。”
“从系里回来就来吧。”
“不知道。也许不回去了。我可以住在亲属家里。”
“我明白。你随便吧。”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露丝。”
“没问题。”
“我想见一次格拉贝。”
露丝没想到张俊秀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行?”张俊秀问。
“对,他已经走了。”露丝说。
“去哪儿了?”
“谁都不知道。”
张俊秀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枪击中了。她意识到自己没救了。一切可能使目前局面发生转变的契机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要她永远背负的沉重的十字架。
“你为什么要见他?”露丝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什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说完要离开,露丝拦住她:
“你要亲自告诉格拉贝不是他于的,对不对?”
“对,露丝。可你也看到了,什么都晚了。”
“你要跟赵结婚么?”
“结婚?不。”
“难道不是赵干的?”
“是又怎么样。是,就能结婚?露丝,你太善良了。”
“为什么?难道结婚对你不重要么?”
“露丝,别再问了,我该去系里了。”
“可是张,为什么不结婚呢?”
张俊秀的心里愤怒和凄怨交织一起噬咬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分感情。但她明白她没道理对露丝这样的好人发泄。于是,她强作笑脸,对露丝说:
“我想结婚,露丝。你也知道这对我很重要。可是,他昨天已经跟别人结婚了。”
“跟谁?他不能这样做。”露丝急了。
“跟他从前的女朋友。他能这么做,而且已经做了。”
“他怎么对你说呢?”
“他说他对不起我。”
“这都是为什么啊?”
张俊秀推开露丝走了。露丝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住脚,她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向前走去。她害怕露丝那母亲般的怀抱,她要离开,远远地离开,因为没有答案,所以她不愿面对许多来自各方的“为什么”。当一切都被扭曲后,她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同样不会有答案的。最终,她要让真相见鬼去。
张俊秀被开除了,她就这样走出了我的故事。现在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干着什么,也许什么也不干,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想从前的事情。各种可能都有,只是我不能再追寻她了。对于故事来说,她已经是个消失的人物。如果她注定要活得与众不同,我相信她还会走进别人的故事。
我拿到学士学位时,脑袋里也闪了一下张俊秀的面庞,她永远也不能是个文学学士了,这也许是她的幸运。我没有多想,她离我实在太远了。而作为女人我又总愿意只想眼前的具体事。那么最眼前的事就是二十分钟后,带着我的火车将要抵达终点。再过二十分钟,我就可以和马克面对面坐在一起,讨论一些我们目前都十分愿意讨论的事情。
安得收到一张格拉贝的名信片。名信片的图案是黄山迎客松。背面寄信人的地址只有两个字:黄山。另外的一行字是:
“我站在最高的鱼背上,只是站着。”
安得说:
“格拉贝的中文水平越来越高了,他在进步。”
可露丝伤感地说:
“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星期后,我和马克结婚了。
下篇一个阴沉的早上,当我们简单洗漱后匆忙把车子开到街上时,其他人还和房子一起沉睡着,仿佛他们要执意拒绝这已经到来的一天。
马克说,再不抓紧就更晚了。我们没吃早餐,把它们放到车里了。我觉得冷,一种由内心向外扩散的寒冷让我害怕。我害怕这种感觉会让我发抖。马克说,你为什么还不上车!
我上了车,打开暖气。马克说,你冷?我朝他认真地点头。马克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格拉贝的那些中国破烂亲自送去,寄不是也一样么?我觉得暖气让我内心的寒冷凝固了。
马克说,尽管我们答应过他,可他现在是个十足的疯子。我们没必要向一个疯子信守诺言。
前方有个个子不高的人站在道路中央。马克在减速。我想这该是个早起的人,但为什么要站在道路中央呢?马克开车绕过他。我回头张望。马克问我,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株可能用来做圣诞树的小松柏,松柏的上面裹着一件旧的呢子大衣。
马克又问我:是人吗?
我说:对,一个不爱睡觉的人,和我们差不多。
马克说:一个疯子,到处都是疯子。
我们出了城,道路蜿蜒向前。道路的两边是介于黄绿之间的草地。草地上有高大的树,或密集或疏朗。灰色的天边把视线所及的远处变得暗淡了。车走出一段路程,但景致依旧。阴沉的天不下雨,云像一把系在发丝上的箭一点点地向我们逼过来。
我们吃东西。马克说,这也算是旅行?
马克说马克说马克说。我不说。我说不好所以我不说。我担心说不好的话说出来会使人产生误解。我们新婚,我说的越来越少,我害怕误解。
午后我们到达目的地。很快我们就找到了那幢独立的褐色的房子。房子的颜色与周围人家不同,房子的样式很普通,没什么装饰性的东西。这是一幢面南而居的长方形的二层小楼。
在仔细打量房子的时候,我曾想过格拉贝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他们的性格爱好等等也许该和这房子有些联系。后来,格拉贝的母亲弗里茨太太告诉我说,这房子是他们通过经纪人从一个医生手里买下的。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房子不代表他们,就像爱中华的所为也不代表他父母一样,我纠正了自己。
在我脑袋里闪过爱中华这个名字时,时间像个伤感的老人带给我凄楚的感受:爱中华张俊秀现在在哪儿?难道我这么快就离开了那段生活并可以回头去看了?真是时光如水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没有过不去的事情。那么时间到底又能留住什么呢?
我们跟在弗里茨太太身后走进了由法国冬青做成的树篱笆,经过门前的空地,然后走进那扇对开的玻璃门(门玻璃上有铁栅栏)。在一个宽敞的起坐间我们见到了弗里茨先生,一个矮小枯瘦的老人。他七十岁,这也是弗里茨太太后来告诉我的。
我们把格拉贝的礼物交给他们。他们都说了谢谢,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谢的是儿子还是我们,因为没有清楚的指代。他们不像中国人那样热情欢迎与儿女有关的客人。他们接待我们时不激动,不高兴,但也不不高兴;尽管我们动身前一天是打过电话约好的,并非不速之客。
马克不在乎被怎样接待。晚饭后,马克说,格拉贝要求我们在这儿住两天,我们也决定满足他的要求。弗里茨太太并没犹豫,她说欢迎,然后领我们上楼上的卧室。简单安排后,她问我们要不要下去喝杯茶。马克说,路上累了他想睡觉。弗里茨太太道了晚安。
我是想下去喝杯茶的,但也只好不喝了,因为马克累了,还有弗里茨太太也道过晚安了。
马克精力充沛,在我们婚后的六个月里,他干了太多的事。这出乎我的意料。在中国,我以为马克是个安静多思的人,生活很恬淡。可是现在,马克说,中国差一点把我变成一个低能的呆子。
他飞快冲了个澡,然后躺到床上。我里面的那种寒冷在这时弱了下去。我劝马克早些休息,我想他一路开车一定很累。我去洗澡,我把自己浸进温热的水里,无名的惆怅像洗澡水一样浸漫了我。
马克在外面大声说,你要是再不快点,我就睡着了。
我恨他这么含混地对我说话,充满威胁,但他喜欢这么说。
我没有加快自己的动作。我躺在水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尸体。我好像忽然闻到了泡尸体常用的那种药水的味道。那药水叫什么名字,福尔马林?有几条红丝游移向上。我一动,血就融在水里不见了,却把水染成了淡粉色。血继续在出,水的红颜色加深了。我由此莫名地兴奋,心中说不出的畅快。我站起来用喷头冲洗一下身体,穿好后又洗了浴盆。我出来时告诉马克:
她们又来了。
谁?
客人。
马克沮丧地把翘起的头砸向枕头。他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换地方她们就要来。只要我们一跨出洲界哪怕是市政界,她们也要来,她们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很遗憾。我说。
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看医生很贵。
我说过贵么?
如果我嫁的是一位医生,他同样也不会有办法。这种行为是针对一切男人的,不论他是医生还是马克。
说的有道理,该死的。
睡吧。
我们就要睡了,头脑尚还清晰的时候,马克说,为这倒霉的客人你可真说的不少。你现在说的越来越少,你好像不愉快。我从来都认为不愉快的人才会不爱说话。
马克说完睡去了。我想争辩,一转念,算了,难道我愉快吗?
第二天一早(我们没有按约定的日期离开,后面发生的事情需要我留下来,因为我不愿同马克一同离开了),我和马克一同下楼,弗里茨太太正坐在起坐间的沙发上微笑地看着我们。显然她是在等我们。我觉得她比昨天亲切了许多。
弗里茨先生呢?我问。
随着一声愉快的应答,弗里茨先生悄然地从玻璃门后面走进来。他的步履轻的像一片雪花。我也觉得弗里茨先生亲切了许多。难道今天的日子很特别吗?
我们在一个与厨房相连的饭厅吃完了早餐。在离开餐桌以前,弗里茨先生问我们有什么计划。我摇摇头,马克问镇子离这儿有多远。
弗里茨先生说,开车有四十分钟路程。
弗里茨太太说,我们已经两年多没去镇上了。
弗里茨先生附和地点点头,似乎他不仅赞同夫人刚才说的话,而且为两年多没去镇上感到自豪。
弗里茨先生说,如果你们有兴趣,离这儿不远有个很大的果园。当然,这个季节没什么果实了,但有极好的风景。柔软的落叶在脚下,晴朗的天空在头顶,非常美。当年我就是在那里得到了一位漂亮的姑娘。
弗里茨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她做了一个“不允许乱说”的手势。弗里茨先生并不理会她,笑着说,那姑娘真是美极了,跟树上最红的苹果一样鲜艳。她已经爱上我了可她不说。她说,噢,对不起先生,这个果园很大吗?后来我们结婚了,她告诉我说,亲爱的,我是地道的本地人,阿尔特人。
弗里茨太太幸福地微笑着,仿佛那些美好的时光又到了眼前。
弗里茨先生说,那个姑娘跟我在这儿住了快一辈子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只离开过一次,那是去巴黎,跟她爱的那个人一起去参加一个老友的葬礼。
我坐在自己的空杯子面前,静静地听,心底里很感动,也有几分羡慕。
弗里茨先生站起身,对马克说,去镇上四十分钟,去果园十分钟,把车子开出来,慢慢决定吧,小伙子。
弗里茨太太看了一眼老头儿的背影,对我们说,不要听他的。你们和我们不是一回事,还是去镇上吧,你们肯定更喜欢热闹一些。然后她又转向我,关切地对我说,看上去你的脸色不好,也许你该在家休息。
马克一个人开车去镇上了。这似乎该是我所期望的: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可是从房间玻璃窗后面看到马克开车离去,我又很恼火。
我下楼来到起坐间,坐在沙发上捧起一本消遣杂志。月经刚来时的畅快没有了,有的是若隐若现的腹疼和无名的烦躁。
弗里茨夫妇不在起坐间,那种里面寒冷的感觉再次笼罩了我。我摸摸自己的脚像死人一样冰凉。我点燃了壁炉里的干木头。我把椅子挪近它,听火焰爆裂的声音,并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朝壁炉伸去……
弗里茨先生走到我近前时,我才发现他。他和以前一样轻。我慌乱地把脚从炉前抽回。弗里茨先生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锃亮的皮鞋,看上去高拔了许多。他笑着对我说,绝对到了点火的季节,孩子,木头棒子都放在厨房旁边的贮藏室,你会找到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谢谢您。
我有事出去一下,孩子。他并不想掩饰脸上的喜悦,我想他一定是去干一件有趣的事。他接着又说,你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好了,孩子。
我非常喜欢这位老人叫我孩子。我也很想跟弗里茨夫妇照一张合影,我愿意永远保有这样一张照片:我站在他们中间或是旁边。马克呢?为什么我没想到马克,照片上也许该有马克的位置。下午,他就要开车回来了,可让他站在哪儿呢?
在我走神的时候,弗里茨先生像阵风似的不见了。
我又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伸到炉前,接着听到脚步声。我拿回脚,这一回不是出于慌乱而是礼貌。我不能高擎着脚丫子面对弗里茨太太亲切的微笑。
她要告诉嘱咐我的跟弗里茨先生已经说出来的一样,好像他们事先商量过。我难以相信的是这么一样的人在一起竟能做好夫妻。他们的确是一对好夫妻。他们让我感到惊奇,也许他们老了,远离了尘世远离了符合尘世甚至万物的那些规律。
当你老了/头白了/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昔日眼神的柔和……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这是一首无论我走到怎样陌生的地方都不会忘记都会随时记起都会不自觉吟诵的诗。当你对爱情的体会日渐丰满成熟时,这诗会让你去面对自己的感情世界进而引发你的渴望:渴望得到这样的爱,哪怕只有一次;渴望这样去爱一次,哪怕也只有一次。
现在,我知道这样的爱我没得到,我也没像这样在爱着,我什么都没有。我睡了。
我醒来后,炉火将熄,我去贮藏室取木头棒子时,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弗里茨家的后花园。
当我看到这个使视线开阔许多的大花园时很惊奇。我还记得查理·卓别林传记片《绅士流浪汉》中的一个镜头:在查理和乌娜的花园里,查理坐着,乌娜站在他的身旁。郁绿柔嫩的草地上到处都是查理的子孙。大的在交谈,小的在玩耍。这场面深深地陶醉了我。在我还是个女孩儿时,我曾很多次想过,我是那么愿意有一幢带花园的房子,那样,我就可以也生五六个孩子,最好能一下就有这么多孩子。然后看着他们在也是他们自己的花园里捉迷藏打架叫喊。当我长到能平静地谈及婚姻而不带半点浪漫时,我曾对一个好友说起过我的这个梦想。她说,要实现这个梦想的前题是你必须有很多的钱或是你嫁的人有很多钱。残酷的是她又补充说,一般说来,有钱的男人往往爱娶漂亮的女人!我不漂亮,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事实。我那位好友要提醒我的也正是这一点。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提关于花园和生孩子的事了。梦想像神话一样离我远了,是弗里茨家的花园让我想起了我曾经怀有的一个梦想,可笑的梦想。这让我惊奇。
花园很大,可能有一百多平方米。花园的草地已经枯萎了,被几条石子摆成的窄路分割着。花园里有几株果树(想不出它们会结什么果实),都落光了叶子。叶子在草地上轻轻地走动,仿佛受了阳光的引诱,互相碰撞。茂密的冬青墙把花园与外界隔开了,一派恬静。我想到了弗里茨先生说起过的那个果园。
我先听到了声音,接着才看到弗里茨夫妇,最后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那幢小房子,在花园的东北角上。
这是一幢由石头砌成的不高的灰色小房子。弗里茨夫妇一先一后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当他们朝我走来时,正午的阳光照得他们的华发发出耀眼的白色,弗里茨先生走近我说:
我饿了,你不饿么,孩子?
我也饿了,弗里茨太太说。
他们围拢着我平和地笑着,没有向我做出解释的意思,于是我说:
我好像也饿了。
中午只有我们三人吃饭,马克没回来。
弗里茨夫妇午睡的时候,我没再去花园,尽管那幢神秘的小房子,不停地引逗我的好奇。我喜欢这对老夫妇,所以我不让他们不高兴,去了解他们不愿向我做出解释的事情。小房子从刚才我站的门口看,看不见窗户,我几乎认定那里很黑。
马克回来时,我已经回到房间躺下了。他很疲惫。心不在焉地问了几句诸如“今天过得怎样”的话,便睡下了。他的脸色发灰。我看着他熟睡的面孔,有种不祥的预感。
按计划我们应该第二天中午动身。早餐后马克打了声招呼便又开车去镇上了。我和弗里茨太太坐在起坐间的沙发上互相对看了一眼。听着汽车发动的声音,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用手掩住眼睛。
弗里茨太太问我结婚多久了。
半年。说完我哭出声音了。我知道昨晚我的预感没错儿,我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
弗里茨太太坐到我身边,极力安慰我。善良的弗里茨太太让我产生了一种在最亲的亲人身边的错觉。
我说,请原谅,让我哭一会儿,我没机会痛快地哭。
弗里茨太太离开了我,在她重新回到我身边以前,我止住了哭泣,又回到了“正常”的状态。弗里茨太太拿着一只很大的钥匙走近我,她晃动着那只黄铜色的钥匙问我愿意不愿意跟她去看看。
我不知道去看什么。
她说是昨天我看见的那幢小房子。
那扇厚厚的木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好像是在打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人口,因为门很沉又不发出声响。木板门的外面涂成与墙身一样的灰色,走进屋里很黑(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有股淡淡的香气。弗里茨太太点亮了一盏柔和的吊灯,然后关上门。房间里没有窗户。
因为没有窗户,房间里异常安静,关门后有种与外界隔绝的感觉。在朝北的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空调机。
弗里茨太太说,你可以随便坐。
房间只有七八米大小,靠东南角有一张中人床。床上有一对枕头和一条叠好的毛毯。余下的空地有两只较大的沙发。沙发亲密地斜靠在一起,它们的面前是一个长方形的茶几,茶几上有一个很厚很厚的本子,本子的旁边有两只圆珠笔,都是黑色的。
我坐在了沙发上,弗里茨太太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我笑了,弗里茨太太问我笑什么。
我说,您和弗里茨先生一定是这样坐在一起。
弗里茨太太点点头,然后说,除了我们家的三个人,你是第一位客人。中国客人。
我告诉她我感到高兴。
她说,我和弗里茨先生商量决定的,让你成为这里的第一位客人。
因为我早上哭了?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是昨天就决定的。
谢谢。
我们的话题集中在女人最感兴趣的领域。我们各自谈了好多。我们之间居然有一份理解,超出了年龄、民族的界线。基于这份理解,她讲了她的生活。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们她说了些什么,因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马上就到我们动身离开的时间了。
马克回来了。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中饭。饭后我们向弗里茨夫妇道别。他们很吃惊,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弗里茨太太悄声问我:
一定得走?
马克明天要去慕尼黑,所以我们必须走。
你也去吗?她问。
我摇摇头。
她马上兴奋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多留几天?
我被弗里茨太太的真诚挽留搞得满心高兴,我去与马克商量。他说,你随便。
我得承认我这一决定忽视了我和马克之间已经积聚的好多东西。
马克与弗里茨夫妇告别后,坐进汽车,他只对我说了一句,“那么,我一个人上路了”,便开车离去了。天阴着,浓重的乌云再一次把天空压得很低。马克没说再见。我望着快速离去的车子,道了声平安。
马克走了,却把一种不愉快的气氛留下了。当我们(弗里茨夫妇与我)坐在一起试图愉快地聊聊时,我们总是泛泛地找话题,很累人。不多会儿,弗里茨先生睡着了。弗里茨太太摇醒他,他睁开眼睛慌乱地说:
对不起,我睡着了么?
弗里茨太太俯身低声说,怎么了,上午你没睡好么?
睡好了,可我还困。天知道这是怎么了。
上楼睡吧。
弗里茨太太扶着他一同上楼了。弗里茨先生对我说,再见,孩子,一会儿见。
午后的时间里弗里茨先生一直在睡。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没听见任何动静。我想,弗里茨太太一定也睡了。我睡不着,我想起马克,决定晚上给他打个电话。
我脑袋里乱极了,甚至也想到了露丝。也许露丝有与弗里茨太太相似的地方。我和弗里茨太太在小屋子里的谈话,又都回来了。
你爱马克?
跟他结婚时,我想是这样的。
现在你发现你怀有的感情与爱情有差别?她说。
我说,你很有经验。
我们都笑了。
她说,有很多男人在妻子生小孩以后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去外面找别的女人睡觉。并且有很多人认为这不算是乱来。
我说,你也认为马克昨天去镇上找姑娘了吗?
她点点头。她说,你和我都没有错。女人总是有很好的直觉,尤其是这件事,一般不会看错。
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也许有你这方面的原因。
我不知道。也许和我来“客人”有关系。它们缺乏规律性,总是在他有情绪的时候来。
我们又都笑了。但是我们明白,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和马克毕竟是结婚只有半年的夫妻埃
在这个话题上我不会有很明晰的想法,于是我换了话题:
说说您和弗里茨先生,我喜欢你们。
她说他们结婚第一次吵架和好后,就共同商量建了这个小房子。
干什么用?我问。
约会。她说。
为什么不去别处约会?
我们不喜欢别处。
她接着又说:
我们每周都来这里一次。一般是在周四。我们从不一同来,他先来,我后来,一般是这样的顺序。你看到了,我们来之前都要好好打扮一下自己。我每次来之前都很激动,好像要去赴的是一个盼了一千年的约会。不过,一周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每次他先来等在这儿的时候,总是不坐也不站,他要站在门口,还不等我关好门,就要抱住我,好像我来的太迟,好像他离开了很久。
(弗里茨太太是个偏胖的女人,弗里茨先生拥抱她时,一定很费力气。)我们坐在沙发上,手握在一起。年轻的时候我们也在这里上床。我们在这儿做爱觉得比外边美好。两个人的感觉都好极了。别笑孩子,现在我们老了,不再需要这张床了。更多的时间我们坐在沙发里。但是我们没有撤掉这张床,有时候我们愿意一起看着它,回忆过去那些激动人心的好时光。我丈夫说,永远也别搬走这张床,它提醒我曾经是个非常好的男人。
你看这个厚本子,是我和我丈夫随手写下的一些琐事和一些体会。我们来这里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谈谈。比如我们的儿子格拉贝长大了,我们发现他有许多与其它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于是我们就在这儿谈谈我们的担心,交换一下看法。有时候没有什么令人担忧的事情,我们就一同谈谈过去,那都是些轻松的话题。
我记得她说到这儿,长叹一声,她说,时光如水,日子过得多快埃然后她随手翻开这个大厚本子。她读上面的字:
玛丽,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能从房间走到这里,你一定请人把我抬到这里,放到床上。我愿意离开世界时从这里动身。
答应我么,玛丽?
我答应,亲爱的。
后来我们也谈到了叶芝。我发现这是一个女人无法躲开的诗人。弗里茨太太轻声诵读。在她读时,我发现这个叫玛丽·弗里茨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她既是诗中写下的被爱者,同时也是爱者。
晚饭是我与弗里茨太太一同做的。弗里茨先生没有下楼来吃,弗里茨太太端了一份送到了楼上。她下楼时对我说,弗里茨先生的胃口真是好极了,好得令人惊奇。我看一眼端回的托盘,里面能吃的东西都光了。我也吃了一惊,装盘的时候我也参与了,装的东西够两个人吃的。
我和弗里茨太太吃饭时,她提到了照相的事,她说只好明天了。
我说,那明天吧。
饭后我们都没有看电视。我担心弗里茨先生的身体。弗里茨太太说不会有事。我给马克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我看表快十九点了。弗里茨太太上楼去了,我的心绪由此烦乱起来。
我被叫醒大约是在凌晨一点左右。弗里茨太太穿着睡袍。她说,出事了,请跟我来一下。我跟在她后面来到他们夫妇的卧室时,只有两盏床头灯亮着,弗里茨先生安详地睡着。我看着这一切正常的景象,想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疑惑地看着弗里茨太太。
这时,弗里茨太太站在丈夫的床旁,一只手轻放到他的额头上,她看着我,声音很小但很平静地说:
他死了。
半天我都没说出话来。我看着弗里茨太太,她说:
这是真的。他睡的时间太长,晚饭后他马上又睡了。半夜我起来时,他已经死了。
弗里茨太太的镇定多少感染了我。我问:
我能做点什么?
弗里茨太太把放在弗里茨先生额头上的手拿开,然后对我说:
如果你不介意,请帮我把他抬到小房子里去。还记得他的愿望吗?
我当然记得并且十分愿意帮助她。
我抬着弗里茨先生的上身,他比我想象的要沉许多。抬到小房子的床上之前,我们歇了三次。
弗里茨太太把丈夫的头摆正,然后为他盖上毛毯。我们一同离开时,她对我说:
谢谢你孩子,回去睡吧。也许天亮时我会找你。
要我去找牧师吗?
不。她说,我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如果不妨碍的话,我说,我想等在旁边,等你打完电话,我送你回房间。
她想想,答应了。
她拨通了一个号码,说:
汉克吗?我是玛丽。古多死了。刚才。我想知道他的遗嘱是不是在你那儿。那好,打扰你了。不。好的,如果我需要。明天见。晚安。
放下电话,她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
再也没有什么事了,孩子,你休息吧。
在弗里茨夫妇的卧室门口,我们分手。
这一夜余下的时间我睡得很沉。我醒来时马上想到弗里茨太太。我穿好衣服,打开窗帘,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我在我房间的门口,发现了两个同样大小的信封,白色的。一个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风。另一个写着格拉贝的名字。
我觉到不妙,直奔弗里茨夫妇的卧室,里面空无一人。我赶忙奔到楼下,厨房、起坐间都没有弗里茨太太的身影。我知道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我来到花园,沿着石子窄路朝小房子走去。我推开屋门,里面没有光亮。我打开灯,弗里茨夫妇并排躺在那张床上,毛毯齐腰盖在他们身上。我走近把手放到弗里茨太太的唇旁,没有一丝气息了,她已经去了好久了。
他们像平时约会那样,弗里茨先生先到,然后是弗里茨太太。他们在这儿汇集,再一同离开,由他们自己选好的地方出发。灯熄了,我走了。我关好门,我不害怕。我知道他们是两个死人,我像山一样的镇定。我离开是因为我知道这两个我很喜欢的人不愿再被打扰了,他们想单独在一起。
我一个人回到空荡的起坐间,开始读信。我知道细心的弗里茨太太会在信里告诉我接下去该怎么做。
亲爱的小风:
首先我感谢你为我们送来儿子的礼物以及有关他的消息,尽管我们知道你和马克并没有把最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们。我们能明白你们的苦心。我们对自己的孩子还是有充分了解的,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帮助他。他像很多他那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拒绝来自老一辈人的任何帮助和关心。我们知道惟一没有变化的是他和我们爱他一样,一直爱着我们。这是让我们欣慰的。
在认识你以前,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中国人。我为我们通过短暂的交谈而获得的全面的理解感到惊奇。它使我改变了过去许多错误的看法。我是想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尽管在你读好朋友的信时,她已经死去了。但她可以留在你的记忆中,在你孤独的时候,她愿意帮助你。
同时,你也应该很好地了解一下你这个好朋友。我曾保有过的秘密随着我已经到来的死亡,丧失了隐秘的价值。我愿意你第一个知道它。
我20岁时认识了古多,两年后我嫁给了他。他比我年长十岁。我们相处得很好。很多新婚夫妇遇到的诸多烦恼,我们都幸运地躲过去了。
结婚后,我们就住在这幢房子里,古多在镇上有一个自行车店,经营得不错。婚后第二年我们第一次吵架就盖了这幢小房子。又过了四年,我们有了儿子格拉贝。
我们那次吵架是因为有一天临睡时,古多告诉我说,他二十二岁时,结过一次婚,而在跟我结婚时,他并没有离婚。他说他第一次结婚后不久就离开了家乡,而他的那个妻子也留在了那里。他的家乡是离这儿很远的另一个乡村。
在小房子盖成的初期,我们的全部话题都是围绕这个。我面临抉择:要么留下要么离开。古多的态度很明确,他再也不要回家乡,他只要呆在这里,如果有一天他的第一个妻子会找来,他就承担全部后果。不然,他就要在这块他喜欢的土地上快活地过一辈子直到死。
他告诉我他爱我。
我反复考虑以后,只能留下来与他在一起,因为我也爱他,我没有任何离开他的理由。我留下来与古多一起等待那个怕人的日子。正像你猜到的那样,这个日子最终也没来。日子久了,它的阴影也散了。我们很快活,一直都很快活,虽然这里没有大城市变幻莫测的魔力。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快活地与自己所爱的人呆了一辈子,为这个,我再感谢我的男人,也感谢把这个男人赐予我的上天。深深的感谢。
我向古多的律师要遗嘱,我想他会在遗嘱中告诉我他第一个妻子的住址。尽管很远,我也会找到她。我想问她,是否愿意与古多一同离开,因为她是先来者,她有权第一个作出选择。我是有把握的,她不会随我的古多去的,因为古多把全部爱都给了我,我要去的,我会同古多一同去的。没有古多,对于我来说,也就没有这世界了。
古多的遗嘱就在他床头柜的抽屉里。那张纸夹在一个旧日记本里。亲爱的风,你想不到我的古多跟我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没有第一次婚姻,他说,我的傻姑娘,怎么还会有另一位新娘呢?他不愿离开这个安静的乡村,一辈子都不愿意离开,哪怕一次。他要用这个玩笑把我锁在这里,他担心外面热闹纷繁的世界把我夺走,因为我曾是个漂亮姑娘。古多,我最亲爱的古多,他有多笨啊!即使没有这玩笑我也会和他在这里厮守一辈子的,因为我爱他,像他爱我一样深深地爱着他。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们这么结实的爱情是很罕见的,因此我倍加珍惜。
现在我要跟随我的古多去了。我的心无比畅快。只有我一个人躺在我的古多身旁,一起去一个新地方,然后重新开始,我的古多永远也不会让我不愉快,即使到了最后他也有办法让我不哭,让我笑着。
再一次感谢上帝,赐予我如此多的幸福,甚至在我生命终结的时候,还有一个幸福的死亡。
风,我知道你不会流泪的,因为你知道我是高兴的。你也许会羡慕这个疯癫的老太太,但别嫉妒。找到了千万珍视,最终你也会有自己那一份的。
再见了,风,我得快一点了,不然我的古多会等得心焦了,再见。
另:你读完信就可以离开了。房门不用锁。离开之前,请给律师打个电话,请他处理以后的事。他叫汉克。电话号码在电话机旁。还有请将另一封信转交给我们的儿子,让他自己多保重。
谢谢你,中国来的风。
玛丽·弗里茨凌晨绝笔83.1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阵暴雨中走进了镇子。我从镇上搭车回到了家。电话机旁有马克留下的号码,我拨通了,但是他在慕尼黑的饭店房间没人接。我看表,十九点三刻。马克不在房间,马克房间的电话没人接。
我看着需要我转交的给格拉贝的信,心想自己再一次成了信使。我想那张终于没照成的合影,将以小房子为背景,印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了,永远也不会模糊。
我再一次拨通了电话,仍旧没人接。马克房间的电话没人接。马克在哪儿?
我一边哭一边脱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一边认真地抱怨我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