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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行最后的手续用了很长时间,是老头儿执意用自己的钢笔在离婚判决书上签字。他什么用意没人知道,但他最终摸遍了口袋也没掏出一支笔。所以,当他们一先一后缓慢地从法院的拱形门里走出来时,暮色已经爬到了城市的上空。街灯在比暮色更加浓重的烟雾里,发出微弱的光亮。
迎面是气派的中心广常散落的长椅都被恋人占满了,但这碍不着他们的事。他们都是年届六旬的老人,再也不需要共用一张长椅。即使时光向后倒转四十年,他们也不喜欢两个人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坐在一张长椅上。
他们是我们的长辈,但却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彼此形成这种局面当然和离婚有一定关系,但关系不那么重大。
他们绕着广场走,而不是横穿广场走捷径。老太太在先,老头儿在后。老太太姓刘,叫刘淑芳;老头儿也姓刘,叫刘秉德。
刘氏的脚步迟缓,走得很吃力。她的棉衣很厚,褪了色的黑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几匝,看上去,她的呼吸不顺畅。她手臂上挎着一个似乎很沉的黑色手提包。她保持着一种没有变化的速度。
刘秉德与走在前面的刘氏保持一米左右的间距。他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步伐,不让自己走得太快,看得出,他不那么理直气壮。
他们离开了广场外围的人行道,拐上了一条他们都无比熟悉的胡同。从这儿一直向前,再向前,曾经有过他们的家。粗壮的杨树,只有枯枝张牙舞爪。在北方的冬季,如果不下雪,城市就丑陋无比,每一天都像末日一样,看不见清朗的蓝天。走在前面的刘氏一辈子从不关心街景,但此时她脑袋里想的也不是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头儿刘秉德,是另外一件心事。
她没有告诉刘荣这件事,她最初是想把它告诉刘荣的,她觉得刘荣在办他们的案子时,对她很好,可最后与刘荣分手并向她致谢时,她没有说,现在她心里放不下这件事。
刘氏是在邮局工作的老职员,她也是刘荣母亲家的街坊。刘荣之所以不认识刘氏,是因为他们那条街都是单元式楼群,住楼的人们彼此很少往来,况且刘氏与刘荣家又隔了两幢楼。
刘氏曾经相当关注过刘荣,她从心底里喜欢刘荣。她看着刘荣上了大学,而她自己那时也有个与刘荣年龄相仿的儿子在大学里。后来刘荣的母亲去世了,从小就没父亲的刘荣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刘氏当然也看到了这个机会,然而她晚了。刘氏最终没能使刘荣成为自己的儿媳(一提到儿媳,刘氏的心房猛地颤抖一下),使她非常地沮丧。这以后,她又看着刘荣结婚并且有了孩子。
后来的事她知道得很少,但她不止一次地看见刘荣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勾肩搭背地出入她所在的邮局,有时寄信,有时取款。
她想告诉刘荣的就是这个。她想提醒刘荣注意自己的男人,他已经有了外遇。可她下不了决心,是什么妨碍她那么做呢?
突然,一声格外尖厉的汽车喇叭声冲进刘氏的耳道,中止了她的思绪,她很意外地回转身,站在那儿,怒视着离她尚有几步之遥的刘秉德。刘秉德眼睛看着别处,快要走近刘氏跟前时,他才猛地煞住自己的脚步。刚刚显露的慌乱很快被调整好的镇定代替了。然而他并不说话。
刘氏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他的头发抹过油,并且仔细地梳理过;他的皱纹还是她曾经熟悉的那么几道,只是喉节因为更加消瘦而略显突出些;他刮过胡须的脸有些发青;他穿着笔挺的黑色人字呢大衣,衣领里衬着银灰色的短围巾;他的腰杆还那么挺直。她不明白,为什么岁月不在男人身上轻易地留下痕迹呢?尤其是这种好色之徒!她刚想像惯常一样对他进行谴责,一个既成事实提醒了她:几分钟前,她们被法院判决离婚,他们不再是夫妻了,那么,她也就不再拥有对他的任何权利,包括指责的权利。
不管她怎么想,刘秉德总是不屑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这又成为她另一桩想不明白的事,她恪守妇道,全心全意地为家庭操劳,但却飞快地衰老。在与刘秉德同等年龄下,她臃肿得像个棉花包。她的头发比刘秉德的白,比刘秉德的乱,像草一样。
在刘氏与刘秉德对峙的时候,他本能地把目光移到别处。接着,他可能预料到她的打量不会轻易结束,就又把目光伸到远处,做了长期坚持的打算。他知道他现在有权得不再忍受刘氏的一切责难,但他似乎不看重那种权利,也许,他习惯了刘氏如此对他。他看见一家小饭馆红彤彤的幌子,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心里很舒服。
“这回你满意了?”刘氏恶狠狠地说。
刘秉德收回目光,看一眼刘氏狰狞的面目,马上又把目光送到更远的地方。他的冷漠是最能伤害她的武器。每当她看见他这副样子,都恨不得杀了他,但她所受的那么一点可怜的教育,总是让她克制再克制,来维系那一钱不值的面子,永远不得发泄。十三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大不了说几句难听的话。
她忍不住往上涌流的泪水,转身走了。她棉花包一样的背影一耸一耸的。刘秉德看见她哭了,心里也一阵难过。他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没有产生厌恶的感觉。这一刻里,他的感情相当复杂,他说不清它们,只是觉得心疼,心非常地疼。他快步追过去,扳住刘氏的肩头,刚才看见的让他觉得温暖舒服的小饭馆就在这儿了。
刘氏并不回头,只是拼命地擦泪。老头儿站在她背后:
“老刘。”
他第二次张口还是这两个字。即使二十年前,他叫她淑芳,也会浑身不舒服,在他看来,那时候她和现在的样子已经没什么分别。她的这种样子让他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任何对她温柔的举动都会是可笑的。那时他们尚存的为数极少的性活动,他最先想做的就是关灯。
“老刘,按法院定的日子搬吧。”
没有回答。
“你可以先准备一下,看好的都收拾起来,你要什么我都同意。”
刘氏转回身,一字一字地问:
“你那屋里还有什么?”
刘氏的责问使他无地自容。那屋子除了他和王黎幽会所留的影子和气味,还有什么呢?他把稍微用得着的东西都搬到了王黎的住处。这都是他干的。他这么干的时候什么也不觉得,现在他觉得自己干得太过分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法院和刘氏都不知道的、只属于他个人的存款,拿出一半儿,交给刘氏,那该有三千元钱。他不难想见刘氏未来也许不会持续太久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再一次在心里发誓,在刘氏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尽自己的全力。想到这儿,他把压在心头的歉疚感推动了一下,他稍稍轻松一些。他说:
“今天我就不去了,我把钥匙给你,我饿了,想在这儿吃点东西。”
刘氏接过钥匙,刘秉德转身进了小饭馆,饭馆的门两旁有一副对子: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他低头走进小饭馆,实际上,他不低头,那门框也比他高出许多。饭馆里到处弥漫着烟雾,与外面不同的是,这里面暖烘烘的又很明亮,三根日光灯同时开着。他的目光在屋里溜了一圈之后,选中了临近门口的这张桌。那张桌前只有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人,就着一碟花生米和一包朝鲜咸菜,在喝白酒。他坐到了这个男人的对面。
刘秉德坐下后,朝柜台那儿张望。他刚要起身去柜台那儿,对面的男人阻止了他:
“哎,用不着。”他的脸紫红色,像酱猪肝。他穿着一件不干净的军用棉袄。“在个体饭店,就这点儿你不用操心,你坐在那儿等着就什么都来了,有钱就好使。”说完他使劲“哼”了一声,刘秉德过分讲究的打扮在他眼里是不舒服的,但他一个人又觉得很寂寞。
一个女服务员端着一碗热汤从后面出来。她脸上的妆浓得过分,刘秉德担心粉渣儿掉进汤里,改变了汤的味道。她放下汤就朝刘秉德这边儿走来了。她的白衣服油渍渍的,泛着黑光。刘秉德想离开这儿,凭这女服务员的衣着,他能想出后厨的情形。可对面的男人说:
“这天,小风儿像刀子似的。”他似乎看出了刘秉德要走的企图。
刘秉德打消了再一次把自己抛进寒冷中的念头,要了一个拼盘和二两白酒。他本想要个炒菜的,但看到对面比一个拼盘还要简陋的菜肴,他改了主意。
“大哥,看你这穿着,文化不低吧?”
“啥文化不文化,大家都一样。”
“哎,咋能都……”紫脸汉子的眼睛突然大了,刘秉德回头,刘氏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后面,他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刘氏的脸色在日光灯下有些疹人。
刘氏缓慢地弯腰,压低嗓音说:
“这下你如愿了,小心一高兴噎死。”
刘氏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紫脸汉子问刘秉德:
“她是你老伴儿?”
刘秉德四下看看,紫脸汉子说:
“哎,你不必紧张,她声音那么小,除了我谁也听不见。”
刘秉德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欢这个粗鲁汉子处处占他的上风。他说:
“你能看出是我老伴?”
“没错儿,没弄好,对不?”
刘秉德点点头,女服务员摆下酒菜。
“冷丁子看你俩就不般配,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多的是了。”
“看不出你还粗中有细埃”
“瞎,我天天在这儿喝酒,见的多了。”
刘秉德开始喝酒,他无意与紫脸汉子多说。可紫脸汉子却打开了话匣子:
“女人这玩意,就跟那白纸一样,啥也没有,最好哄。我家里那口子,我从不打她,也从不骂她,可她就是不敢跟我像刚才那么说话,你说怪不?她从嫁过来的那天起,就知道恭敬我。我大老粗一个,没啥能耐,可有一点,我让她吃饱,我让她穿暖,除了这不说,我还总让她高高兴兴的。女人,你这么待她,她就把命都交给你了。你看,一辈子也过来了,乐乐和和的,啥说儿没有!”
紫脸汉子实实在在的一番话,让刘秉德生出许多羡慕。他为自己悲哀,自己也活了快一辈子了,却不敢说有摆弄好女人的能耐。
“你别看我在这儿,喝酒就着这个,回家,从来俩菜,啥时候都一样。”紫脸汉子说。
“那你为啥不回家就着俩菜喝呢?”
“回家哪有这儿眼亮儿,这儿多热闹,回家老婆孩子破布衫烂棉花那套,没劲。”
“其实,刚才那人不是我老伴儿。”
“别唬我了,不是你老伴儿她敢对你那么说话?”
“我刚才就是从法院来,离了。”
“离婚?”紫脸汉子左右看看,并压低嗓音说,“这么大岁数离婚?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人净出新花样儿。”
“让你笑话了。”
“我笑话你没啥,好在别人都没理会儿。”他伸长脖子,“为啥?”
刘秉德没想到紫脸汉子会这么直接地问他,他忽视一个事实:紫脸汉子从没受过他那种教育,他甚至不知道隐私是怎么回事,更谈不上尊重刘秉德的私生活。对紫脸汉子来说,所有发生的事,他都可以问它个为啥。
活了快六十年的刘秉德马上发现他没有勇气对这个陌生人说出自己离婚的根由,尽管他渴望向人倾吐。他说:
“一直合不来。”
“那早干啥了?”紫脸汉子又问。
刘秉德记得女审判员刘荣也这么问过他。当时,他把他们夫妻分居十三年作为离婚理由向刘荣提出时,刘荣问:
“那早干啥了?”
“在分居。”他只好这么说。
刘荣在心里对这对目前她见过的岁数最大的离婚夫妇充满鄙视。分居十三年,居然作为离婚理由提出来,简直可气。她觉得那辈人活得极端虚伪。怕东怕西,就是不怕自己这一辈子糊里糊涂地过去。他们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在乎自己的一切行为是否符合规范,就是不在乎自己。
然而,尽管她在分居六个月之后,就把自己再度变成需要婚姻的女人,她还是冷静下来了,因为她看到另外一个重要事实:这对当事人尽管晚得令人遗憾,毕竟还是来了,到了法院办了手续。至少他们不必带着彼此都憎恨的夫妻关系一同走进坟墓。不是还有那么多,多得数不清的夫妻,吵了一辈子,到阴间还得再做夫妻。这更可怕。
出于职业习惯,刘荣只要一离开法院的拱形大门,无论怎样的天气,她脑袋里的有关当事人的事都会自动消失,随之而来的全部都是关于一个人的,这个人是她目前生活中惟一的伙伴。儿子,默默。
明天是默默的生日。
默默是个非常注意衣着整洁的男孩。虽然他只有十岁,但和没有母爱进而早熟的女孩一样,他在他的年龄上过分像男人了。他爱安静,有时竟用安详的目光把别的孩子盯得发毛,而他却在想另外一件事。他和同伴儿一同玩时,仿佛他是个大人,在带领着一群孩子。同伴儿们都不自觉地听他的,拿他当主心骨。
明天是他的生日,他记着并且一直考虑着这件事。
已经有几位同学主动提出去他家,为他庆贺,他都含混过去,没有正面回答。他想的是别的。如果十来个同学都聚到他家的圆桌旁,如果好吃好喝让大家都乐得要命,天就会慢慢黑透而不被发觉,这时候就会有一个傻瓜,猛地一拍大腿,说,我爸非揍我不可,谁想到都这么晚了呢?于是爸爸这个字眼儿就会让大家都警觉起来,都会把目光投向那个说话不注意的傻瓜,在没有爸爸的家里提哪门子爸爸呢?这样就会使妈妈很不舒服。
也许还有许多别的方面的考虑,默默决定不庆贺生日了。他坐在屋子里等待妈妈的时候,一直盘算着妈妈进来以后,该用什么话儿把她的嘴封住,免得她先提过生日的事。无论怎样,他都不想过这个生日,因为家里缺一个男人。节日他也不喜欢,他觉得他和妈妈两个人永远也不会有别人家那样的节日气氛。
刘荣回来了。默默马上说:
“妈,你听好,然后说谁对谁错?”
“什么事这么急,连气都不让喘?”
“听好。”
“说吧。”
“张秋华他爸他妈都出差了。他妈临走时给他买了六斤黄金桃。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桃子里面有的开始烂了。他就把桃子烂的地方剜掉,每天吃两到三个烂桃,一直到把所有桃子吃光,他吃的全是烂桃。他因为这个跟他妈妈吵了一架。他说他妈妈给他留的全是烂桃,他妈妈说她买的全是上等桃儿。他上学讲这件事时,我说,你应该吃好的。他说,那烂的不就得全扔了?我说扔就扔了呗,可那帮女生都说应该先吃烂的,妈,你说怎么吃对?”
刘荣想想说:
“都对。”
“为什么?”
“因为怎么吃都得扔掉一半儿。”
“妈,我第一次发现你也这么傻。”
“是么?”
“你都不能发现这么吃和那么吃是不一样的。我保证那不一样。你说,就是长大以后,张秋华能跟我一样么?他先吃烂桃子,就肯定跟我不一样。”
刘荣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用一只臂弯轻轻拢过儿子的小脑袋,把它温柔地揽进怀抱。儿子是大人了,他能像自己一样独立思考,而且那样与众不同。她甚至能想见不远的将来儿子由于冷静和充满智慧所带来的高度自信以及器宇轩昂的气派。她甚至也打消了再婚的念头,她那么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融人为儿子的全心全意的服务中去。这是幸福的时刻,她决定不提生日的事。她要明天再去一次市场,买更多的东西,把生日搞得像王子的盛宴一样,让儿子大吃一惊。
“默默,你在干吗?”
“看你的工资袋,我要看看你给我挣回了多少钱。”
“你还满意么?”
“妈,我跟你商量商量,从明天开始我来管钱。你把钱都给我,我放学买菜,给你买好吃的。你放心,我会想着给你零花钱的。”
“你还没有两块豆腐高,就想夺权?”
“我这是心疼你。”
刘荣心里酸酸的。儿子过早地懂事,让她不好受。她觉得儿子变成这样,过早地失去了童稚,是她一手造成的。这时她又想,也许将来应该考虑找个男人的事。她不能忍受一个孩子的怜爱和体贴,那样,她还叫什么强者?她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猛抽几下鼻子,撩把水冲去眼泪,她高叫着要给儿子讲个笑话:
从前有个人有病,他跑去看医生,医生问他情况,他说,我起床,我刷牙,我吐……医生又问:每天都吐么?他说:那当然,难道别人不吐吗?
刘荣说完,自己大笑起来,她笑了一阵,停下来,发现儿子正盯盯地看着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儿子问:“你笑的是什么?”
刘荣心想,我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他还是个狗屁不通的臭小子,我却给他讲我看了以后过了几年才想起来笑的笑话,谁错了?她说:
“你听不出哪儿有意思么?”
“我看你有意思,我还从来没看你这么笑过,像个名牌大傻子。”
“好哇,你就这么对法官说话?太狂妄了。”
“你又想对我说工作的事了。”
“不想听?”
“不,想听,对我倾诉吧。”
“跟谁学的?油腔滑调的。”
“歌里总这么唱。”
刘荣又叹口气。她发现在她蔑视刘氏夫妇的时候,她自己的儿子也在滋生同样的感情,不是对刘氏夫妇,而是对她,她觉得残酷。
她愿意把上班时遇到的下班后也忘不了的事情回来对儿子说上一气,并不在乎儿子是不是听进去了。她觉得自己没完没了地说,会使屋子里有温暖的情调。即使离婚了,她也保持着婚前的某些习惯。从前对丈夫说,现在儿子代替了丈夫,尽管缺乏交流,她还是照说不误。
“那对分居十三年的老夫妻,今天离了。”
“他们是又可气又可怜。”
“老太太真可怜。”
“老头儿不可怜?”儿子问。
“那老头有……”
“有什么?”默默感兴趣地问,可刘荣却觉得对他这样大的孩子提情妇之类的字眼,未免早了点儿。于是她说:
“有钱呗。”接着又说:
“分个屁。那老头儿肯定有钱,但他说没有,我们也没有证据。”
“那法律就不起作用?”
“有时候我觉得法律有点那个,比如离婚,即使道理全在一方,法律也要给另一方相应的权利,因为这另一方也是个人。法律要维护的是真正的公平。我真有想不通的时候。”
“时间长了,你就想通了。”
“不过,老太太占了口头便宜,在法庭上,老头儿一声不吭,老太太说得可太多了。”
“都说什么?”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扒灰儿’。”
“什么叫‘扒灰儿’?”
刘荣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就说:
“扒灰儿就是埋汰。”
“就骂这个?老太太嘴太笨,我班同学还都骂操他……”
母子俩相视一笑,儿子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接着开始吃晚饭。
电视播送“新闻联播”时,窗外开始落雪了。雪花轻盈地飘下来,落到树上、房上、行人的肩上,还有地上。世界安谧,为了即将来临的一次净化,它现出谦逊圣洁的样子,尘土和噪杂的声音都在安静地等待白雪认真的覆盖。当刘氏打定主意开始动手准备时,默默吃完了晚饭,走出楼门,在薄雪上留下第一行清晰的小脚樱
刘秉德离开小饭馆儿以后,出于习惯,他又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他的头有些昏沉,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当迎面而来的雪花在他脸上融化时,他记起了几小时以前发生的事。他已经不能再回那幢房子了,法院把它判给了刘氏,不是自己亲手把钥匙交给刘氏的么?!但是,他现在是自由的人了。这一事实让他的血液沸腾,冲击着昏沉的脑袋。他再也不用像暗探那样回头回脑,小心翼翼地去王黎的家。他可以挺直胸膛,他可以用力敲门,他可以大声呼喊:是我是我;他可以像远行而归的男人回到自己情人身旁那样,丝毫不掩饰自己火烧般的情欲。终于啊,他可以毫无顾忌,他可以什么都不掩饰。他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迎来如此令人振奋的美好时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会有个长长的未来。在这个严冬的雪夜,一个年届六旬的男人竟像小伙子一样,被生活所展示的灿烂图景深深地陶醉了。
在王黎那间洁净的小屋里等待刘秉德的不是一双温热的小手,不是那一头软软的卷发。在床上醒目的位置上放着一只鼓鼓的信封。
他在看信,信看到一半儿时,他呼吸有些不畅。他坐下,从大衣领里扯出围巾,甩到床上,他觉得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他努力看完了那封长信,然后关掉了把屋子四处都照得通亮的日光灯,打开一盏离他较远的台灯,并扣上灯桑他穿着大衣,费劲地坐进平时他常坐的摇椅里。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和还在垂落的雪花,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他闭上眼睛,王黎的各种样子马上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皮底下滑过:王黎瘦弱的身体,王黎笑得开心时双胛的微微耸动……最后他发现了一个他习以为常的细节,王黎化妆,但从不化和街上女孩子一样的浓妆。她总是把脸涂得很白,描淡蓝色的眼影,抹淡紫色的口红。她多数时间里穿黑色的长裙、大衣。她总是戴白色的象牙项链。
这是他从前赞美过的装束,但他现在觉得如此装扮自己的女人,内心深处一定会有许多不同寻常的念头,这些念头极端危险,或迟或早总是要危及与她亲近的人的安全的。王黎有过分高突的颧骨,这样的女人绝不会一辈子安分。他想再读读那封信,但身体却沉重得不行,他懒得再动一下。他心中郁结的愤恨此时已经到了极限。他清醒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太激动。他强制自己往好处想,往信的最后的几句话上想:她不是说,她回来,如果他还在,那么一切都可以继续么?他仔细玩味这几句话的含义。如果她回来时,他还在,这意味着她向他昭示的一切,他都必须咽到肚子里;意味着他必须宽容地原谅,张开温暖的怀抱,把他想拥抱的和不想拥抱的统统抱在怀里。他得不出结论,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头疼得更厉害了,他只知道他不能从摇椅上起身,更不能走到外面去,他的头马上就要裂为两半了。
他伸手从书架上摸出《黑暗中的笑声》,他不是要看它,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他只是要把它拿下来放在腿上,然后再把手放到书上。他写过很多书评,但从没写过任何关于《黑暗中的笑声》的文章,他认定这本书是纳博科夫为他写的。他与这本书之间所产生的深刻的关联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也是绝不能向外人昭示的隐秘。他每读一次这本书,都有把心放到火上烤炙的深深的痛楚,而当这种痛苦的感觉过后,他会得到短暂的轻松,这已经成了他喜欢的消遣之一。
今夜,当雪掩埋声音和尘土时,他不读书,因为灯离他太远,因为他老了,他再也不能在微暗的灯光下阅读了。他甚至觉得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读书了,这辈子书读得够多了,足足地够了。他觉得就要睡了,但他担心王黎回来时他不能醒来。他挣扎着驱赶睡意,但眼皮越来越沉重了。
这也许是我写给您的最后一封信。我这么说并没有与您分别的意思,只是我感到这封信要写得长,很长,它要耗掉我太多的气力,以致于我永远也积攒不够再写另一封信的勇气。
您一定注意到了,在该写称谓的地方,我什么都没写。我能写什么呢?老师、爱人或是其它别的。难道您没有发现么,哪一种称谓对我们之悯所产生的关系,都不能准确地加以概括,还不如是一小片空白,于是什么都明白了。
您一定不高兴了,当您回到房间时,发现等您的是信而不是我。请别怪我,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所发生的根本性的变化,对我们的共同生活有着怎样的意义,我非常非常地清楚。我也很激动,我是该待在家里等您的,我甚至想过您从法院里出来时的心境;也想象过您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心情。可这一切都似乎太奇怪了,我激动地想象着,然而想象过后,这一切就像都发生了一样,我异常地平静下来。接着,我又冷静地想了更多的事。我发现如果仅仅以简单的兴奋来面对今天所发生的变化,就会在我们今后的生活中埋下隐患,至少对我如此。此外,这变化也意味着另外一个我们同样也必须面对的事实:今天是我们感情生活的一个真正的开端,所有以往过去的都是准备。我们必须回过头仔细地考虑一下,然后对今后做出有价值的决定。我真心希望能够整理一下过去混乱的感情,以便使今后做出的决定能够保障我们在未来的路上共同走到底。
这就是我写这封信给您的全部企图。
您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我的样子么?我那时在大学里读最后一年。我和胜利一起去您家,是想让您和您妻子同意我们的婚姻。那时候我们相爱,对于我,这是第一次,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我还不知道爱情和感情有许多不易分辨的差别,我把我对胜利的感情看作是爱情。时间过去很久以后,我回头看那段感情经历,我才意识到那不是爱情,而是异性间在特定年龄阶段的相互吸引。不然,我怎么解释在我知道他有病以后的狂怒;如果我是爱他的,那么即使过后知道了他有病,我也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爱的一切。
我并不爱胜利,我们商量结婚,具体一点说,是因为那时我们快毕业了,大家(尤其是女生)对今后的生活差不多都做了妥帖的安排。我在学校是个相貌平常、才学一般的普通女孩儿,我本能地觉得我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下,为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做一点准备。那时候,我只期望能平静地生活、工作,像大家一样。
婚后,胜利第一次发病时,我还蒙在鼓里。我不停地向医生询问胜利到底得的什么玻医生给我的回答真像晴天霹雳一样,它无疑宣判了我刚开始不久的平和的婚姻生活的死刑。医生说,胜利是老毛病,不用惊慌,过去了也就好了。
癫痫。我真想不出胜利是怎么进到大学里面去的。
我回到家里,面对您和您妻子的时候,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鄙视。那时,我从心底里瞧不起您,因为您是男人,而我一直觉得欺骗是可怜的女人没有办法时才会干的事。也是在那时,我发现自己根本没爱过胜利,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只是源于责任和义务。
我就像该死的人又挣扎着活过来一样,维系着自己的生活。如果每天都阴沉着,我会以为这是老天给我的恩惠。灿烂的阳光于我是多么不相宜埃胜利由普通医院转入精神病院以后,我认定我剩下的生活只能这样度过了。
胜利一定是因为太久没有犯病,因而发病了,便不可收拾。医生再也不说胜利的病过去了就会好的,他说,他没想到精神方面一直潜伏的病兆。这就等于说,胜利将永远成为病人。我曾考虑过离婚的事,但没有一次能使自己下决心离婚,因为对方是个病人。当然也有别的因素,您和您妻子的欺骗,使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所以也没有再结婚的可能。我只是觉得非常非常地累。
我住在您的家里,不管怎么说,我是你们的儿媳妇。可是您妻子对我的任何关心都让我反感。在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嚎叫:别来这套假慈悲了,令人作呕。可令我奇怪的是您对我所持有的漠不关心的态度,难道您没参与这场欺骗么?我想您是因为自责才那样对我的,也因为您是个男人,对么?
冷漠平淡的日子总是要被什么搅乱的,取而代之的是不平静与平静相互碰撞。王雷的出现,使我的生活出现了可能发生改变的契机。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这样,只是王雷又那么快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是令人遗憾的,也许您不这样看。
王雷在我生活中所起的全部作用就是激励我拿起笔,尝试着写些东西,以此使我郁闷的心胸畅朗起来。当文字像水一样哗哗流淌时,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以后,我就决定把写作当作我生活中惟一的重要的事情来做。
我还记得您与我的第一次谈话,那是在我第一篇小说发表不久。因为婚姻中的种种不悦,我与同学们疏远了。我不喜欢被人关切地询问自己的私生活。我没权获得幸福,但有权获得安静。可我那么渴望把自己的作品拿给我以外的别的什么人看看,并听他说些什么。王雷这时已经在海南东拼西杀寻找自己的位置了。您就是在这种境况下,走进我生活的。
您站在我面前,在我打量您的时候,我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觉得您很陌生,虽然走在街上我总是能认出您。但这不能减少我对您的这种陌生感。我第一次离您那么近坐着,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看您,我当时产生的印象是,您有着与您年龄不相宜的活力,您看上去还很年轻。
您详尽地评论我的作品,我像是在听陌生而又新鲜的故事,完全入了迷,以致于我对您以往所怀有的全部恶感都消散了。我开始有点崇拜您,我觉得您说的每句话都重重地击中了我。我就像一片干涸的土地,是您在上面播撒了种子又灌溉了清泉,您的话滋润着我。从那时起,我虽然从没有这样称谓您,但我从心里已经把您看成是我的老师了。
那以后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啊,我甚至愿意金色的阳光更多地从窗子里照射进来。我的心灵就像阳光所到的地方,一片光明。您有着与我一样的工作性质,我们都不必每天上班,于是,我们就有很多在一起的时间,听您谈话。您谈哲学,谈文学,谈天文地理,也谈生活。您甚至对我谈起您的生活经历甚至感情经历。您说您是因为我能够理解您,您才对我说这一切的。这的确是事实,我们之间最强有力的联系就是因为理解。然而您那么对我说时,我是多么得意啊,我愿意您评价我,并不时地婉转地夸奖我,我必须承认,您永远都是我最出色的老师。
我们的谈话从不受到打扰,因为您的妻子上班去了。即使她在家,她似乎也不介意我们热烈的交谈。有时,我们坐在窗前的阳光里,娓娓而谈,我们仿佛置身童话般美妙的世界里。您就是慈祥的前辈,我就是谦逊的后生,在聆听教诲。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要打破这种和美。
我忘不了那一天,窗外下着大雨。您坐在我的对面那么不自在。您说话吞吞吐吐,极不连贯。我感到了异样,可我没有任何精神准备。我不知道在我自己这里崇敬是那么容易转变成爱慕的。您说:“我怎么了,都这年纪了,居然让你搞得心神不宁。”“让我?”我那么吃惊。您说:“你真的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子么?”“什么样子?”我迷惑地问。“你身上的一切都在呼唤爱情,不管站在你面前的是怎样年龄的人,你都能打动他们。”我被您的话深深地陶醉了,可我却说:“我一直那么敬重您。”我这么说是对我们的感情所要产生的后果有着本能的恐惧。可是您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我。在您的怀里,我像一只受惊的山雀,抖个不停。您知道么?从没有人像您那样拥抱过我,您的拥抱那么稳定,又那么坚决。
这一切都发生了怎样不可思议的变化啊?
我接下来就意识到了罪孽。您呢?您似乎没有产生与我相同的感受。您像个冲锋陷阵的战士,一心向前,向前。您那么快就使我落在了后面,我感觉到了被动。可是您固执地拉着我,丝毫不觉罪孽对我的压迫。请原谅我这么说,您就像一个垂死的人,意识到了死亡之后,发疯地向生活索取,想尽可能多地带走。可是您知道么?您的这种疯狂破坏了许许多多美好的情感历程。它们是优雅和缓的,是从容不迫的,是需要时间长久浸润的。它们最后会成为我们灵魂中所珍藏的最有价值的精华,使我们一生中所有平淡的事情都重新获得意义。而您却远远地躲开了它们。您不知道它们正是我所企盼得到的。请别用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来归结这一切,两者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只是我不能从另外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那儿得到这一切——纯粹的精神的爱。而您的一头银发是多么有可能把我要的给我埃也许我与您的最初的不适就是由这儿生发的。您与妻子十余年来的分居生活,使您的情欲像进发的山洪一样无法遏制。它拿走了我对您的崇敬,取而代之的是逃避的愿望。
在我们臂膀相绕的亲昵中,我害怕很强的光线。因为它使我的眼睛能够过分真切地看到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我害怕在我去厨房的时候,您脱光了衣服,在我重新回到房间时,您已经赤条条地躺在床的中央。我希望自己是个瞎子,可是即使真的瞎了,脑海里也会不停地浮现您妻子可怜麻木的表情,还有阴森森的上帝本人。我索性张大眼睛看着您,看着您清晰的皱纹和松弛的肌肉。看着您的喉节在皱巴巴的脖子上移动。我强迫自己抚摸您干燥的肌肤,任皮屑在指缝间滑落。并且使自己更多地接受您的身体,提醒自己忽略您越来越急促而艰难的喘息。我不自觉地跟自己过不去,我认定这一切都是对我们所犯罪孽必然的惩罚。
您总喜欢在与我亲近之前刷牙。我从没提醒过您,即使您每分钟都在刷牙,也无法除掉那不好的气味。因为在您的年龄,绝不会再有荡涤那种气味的强有力的循环。可您仍在刷牙,而且为了我增加着次数。这一切使我内心充满矛盾,我怜悯您,但又不堪忍受。如果仅仅是您将我抱在怀里,我们在那儿止步,我们就不会被罪恶禁锢。可是我们现在再也回不去了。一辈子注定要与罪恶同行。
对您的种种厌烦时刻加重着我的负罪感。我时常觉得那最后毁灭性的惩罚就在眼前了。如果时刻都有被奔驰的汽车撞倒,被大水冲走,被烈火燃尽的危险萦绕着你,你马上会因绝望而对生活重新做出选择。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形下,怎么还能更进一步地关心灵魂。我忘掉许多,我强迫自己忘却,这时我也借助了您的力量,让自己越来越多地沉迷于您的欲海中。而您也愈发努力,不仅使我获得更强烈的肉体感受,同时也使我对您的一切逐渐习惯,以致难以忘却。于是,我们有一段疯狂的日子。
我希望您能冷静地读我下面要写下的文字。我向您陈述的这件早已发生的事对您会有怎样的打击,我完全预料得到。但您必须读完,即使它将打破我们过去所建立的一切,那么我们站在废墟上彼此的心里也会很踏实。这关系到我们的将来。
在您和您妻子最后一次去看望胜利时所发生的事情,使得医生必须向你们提出建议,谢绝你们再去看他,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当时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胜利在看到你们时会变得那么疯狂,而以前他并不是这种样子。从这以后,只有我一个人按规定去探望他。起初,每当我回来时,你们还向我询问关于他的情况。久而久之,你们似乎对我带回的一成不变的消息不感兴趣了,不再询问了。时间再久一点,你们就像忘了还有这个儿子。您的妻子更多的时间用于忙工作,而您几乎没有时间从感情的漩涡中探出头,喘息一下。
事情就在这种情形下发生了。
那天我去看望胜利,他居然脱下裤子朝我做很猥亵的动作。尽管他曾经是我的丈夫,我还是惊叫起来。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忘了他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捂住脑袋,转身向外跑,可头却撞到了一个强有力的胸膛上。这时,胜利发出狼一样的嚎叫,我怕极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我撞着的人拖离了那个地方。
他叫张军,是胜利的主治大夫。当他帮助我在他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时,我惊魂未定。他就坐在离我非常近的地方,轻拍我的后背,极力安慰我。办公室除了我们别无他人。
我第一次看他时,表情一定很惊奇。他长得太漂亮了。宽阔的额头有些前突,额头下是一双温柔的眼睛。他嘴部线条刚毅,嘴角自信地撇着。总而言之,他的整个脸庞到处都散发着一种充满活力和朝气的光华。他粗壮的脖颈和露在外的手臂都显示着强壮男人所特有的力量感。我觉得在他面前,我赢弱得像个老人。
我离开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没按规定再去探望胜利。后来我接到他的一封信,他信上说胜利需要一些衣物和营养品。我决定把这些东西送去。
我知道我这样说会怎样地伤害您,我知道,可我必须说,如果我所说的伤害了您和您的尊严,那也是您应得的,您知道。
您对我过分的贪求,在我们最初的时间里给我造成了怎样的毁灭性的伤害。我绝望后的沉沦正是源于您的无休止的性要求。但是我又没有力量摆脱您,您还记得您曾经威胁过我吗?您发誓,要是我离开,您就把这一切都张扬出去。
然而最最可怕和残酷的事还不是这个,是张军竟和您一样,在占有我之后也同样进行要挟。我得承认,他比您更卑鄙,我想不出老天凭什么赋予他那么强健的体魄,他的灵魂就是一团狗屎。他希望我和您保持与他一样的关系。我曾请求过他,请他把我从您身边带走,远远地离开,哪怕去死。可他不能撇下他的妻子,他居然还在爱着她。他说他对我做的这些,是与他对妻子的爱情无关的,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只是性。他还把这些归咎于我的忧郁和冷漠,是它们激发了他的情欲。我就这样被两个男人挤进了地狱的大门,从此,再不相信男人和男人向你做出的任何承诺。
在这以后,张军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正如我怀疑的那样,胜利在你们面前疯狂发作完全是他用药物人为造成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他告诉我这个是有前提的(他不管你是否愿意知道这个秘密),那就是我不得在他还愿意的时候断绝关系。实际上这种交换是单方面的,他让我知道他见不得人的勾当,目的在于更进一步地控制我,使我随时意识到与他断绝关系会使我受到怎样的伤害,他不仅为跟我睡觉还要为保住他的秘密而不惜任何手段。我看到了他的这份企图,只好答应了他。但我几乎无法再忍受下去。有那么多次的恶梦里,海水一点一点地上升,淹没了我的唇、我的鼻、我的眼,我一次次从梦中惊起,大口喘息。我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去找他,决心来个鱼死网破。我不能在我生命的最后时间里,还缚着这么多可恶的关系。我告诉他我和他之间没有关系了。他最初以胜利相威胁,接着又用和您一样的手段威逼我,让我想想这一切都捅出去会有的后果。我当时想的是他居然不怕他妻子知道(他不是爱她么?),那我还怕什么呢?我丈夫是个精神病患者埃
可我没想到在我尚有勇气正视自己非人生活的时候,新的打击来得那么突然。您的妻子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几乎丧失了应付那种局面的能力,我完全不能想象您老实的妻子竟有那么大的能量和那么旺盛的斗志。您恳求我,要我与您一同坚持。您说有我在您身边,您就有信心,使得这一切在不久的时间里成为过去。否则什么都无法了结。我马上答应了您,因为我觉得后果该由我们两个人承担,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不是没有我就什么也不能了结,是没有我照样可以了结,而且会更彻底地了结。哪有不出头的疖子呢?
我给张军打电话,求得缓和,总不能火上再浇油埃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总是要占上风的。
这以后是解除我与您儿子的婚姻关系,是我从您家里搬出来,是您妻子搬到单位去住,是您偷偷地来看我,是今天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觉得好累,在您读我的信时,我或许在路上,或许已经站在了张军的面前。我愿意付任何代价,断绝和张军的任何往来。是您重新获得的自由给了我希望和勇气。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使我从这片无垠的泥淖中挣扎出去。如果未来只有我们,即使仍旧满天乌云,终究还会有一弯新月的。
我好像在很短的时间里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次又一次残酷的经历,大大地缩短了我的生命过程。不用埋葬,我的青春和热情早已离我远去,消失得杳无踪影。但求余下的日子还留给我一份宁静。
您怎样看我都无关紧要了,在我对您说了这些以后。我在这场拚搏中惟一的收获就是学会了藐视价值。什么有价值什么没有价值,都是一回事,充满伪善意味。如果您看完这信,心中还存有几分对我的留恋,那您就是我站在危崖边的一根救命老藤。您别误会,我决无乞求之意,您不仅现在是自由的,将来永远都是。
我回去时,如果您还在,那么我们就还有个未来。未来的日子里沉重的十字架由我同您一起来负,我是自愿的。
如果我回去时,您不在了,您把我对您的怨恨(曾经有过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就让未来留在我的想象中。我现在也能想象那条幽静的林阴路上,有一张长椅,还有我与您相伴而坐的永恒的背影。
我从未对您说过,爱您。您一直盼着我这么说。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现在仍然不能对您那么说,因为您不是个孩子。也因为现在那么说不够准确。但是我们过去共同拥有的时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永远。
我希望能有一天,我们都能由衷地从容地对对方说:“爱您。”
您等这一天么?
您的王黎写于即日。
刘氏用前夫给她的钥匙打开房门,房间比她想象的凄凉,但很整洁。一张从前他们结婚时添置的双人木床,床头放着一只木箱,木箱上盖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有几本摞在一起的书和一只茶杯,杯里有残茶。还有一张三屉桌和两个柳条包,都是她不陌生的。这简陋的陈设使得她在心中涌起怜惜的情感。那个她恨了半辈子的老头儿,日子过得也这般凄苦,比她又好多少呢?但这种情感马上被更加强烈的愤懑所代替,老家伙这么穷酸是因为他把值一点钱的东西都搬到小妖精家去了。
刘氏把手中的黑皮包放在床上,但马上又拿了起来,她厌恶地掀起床单,团在一起扔到墙角,然后把皮包放上去。这时房门开了,她走出去,左右瞧看,走廊空无一人。她仔细察看了暗锁,发现暗锁有些毛玻她把暗锁别好,将门关紧。
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她走近窗户,窗外有许多枯枝败草,被生锈的铁丝围拢着,歪斜的小门半掩着。这是一楼,雪还没开始下,天空泛黄,使人感到压抑。
刘氏离开窗户想打开灯,但除了桌上的台灯与床栏上的床头灯,她找不到一盏能照亮全部而不是局部的灯。从前她在时的日光灯已经被卸掉。她甚至还能记起因为对房间灯光的布置,她和前夫的分歧。她喜欢一个房间一盏灯,既省电又简单。她不能习惯刘秉德的方式。
刘氏打开台灯,顺势坐在桌前。桌上有一些往来信件,凭直觉她知道这些对她都是没用的。桌上除了信件还有一叠稿纸,第一页上还有上一页写字所留下的印迹。刘氏无心地摆弄它,因为外面的冷风,使她产生在这个房间继续滞留的愿望。她就那么顺手一掀,就把这叠稿纸翻了个个儿。背面是两页已经写完的信。刘氏看了看日期,是当天她的前夫写给情人的。
刘氏看完信,手直发抖。她朝窗户那儿瞥了一眼,她觉得那儿好像有人在窥视她,仿佛她在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如此淫秽的信,是她一生中见到的最不堪入目的可怕的文字。如果这不是她丈夫亲笔所写,即使她看一两眼,也会马上推开,拒绝进一步看下去。这之前她也曾私下里想过那些被定为黄色书刊录像中所昭示的是怎样一种行径。实事求是说,她从没把那些烂污货色想到具体的性行为。她以为扒光了衣服已经超越了极限,在她与丈夫分居的十三年里,她为自己在心里想象这类事而感到脸红。如今白纸黑字都写在眼前,她也看了,可她还是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土埋半截的老头子写的。
她那么强烈的愿望是亲手杀了刘秉德,杀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被这种愿望激动着。她设想着细节,用一杯毒药,用刀,用斧,用绳子……无论怎样,她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杀死刘秉德,没有人帮她,她是那么软弱。她想到儿子,儿子什么也不能帮她分担,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悲凉使她透不过气来。如果一个人愤怒与仇恨都积聚到了极限,又找不到发泄对象,那么这愤怒与仇恨就会像身上烧着的大火,把承载这愤怒与仇恨的载体溶掉,愤怒与仇恨也会随之化解。
刘氏的愤怒与仇恨只有杀了刘秉德才会发泄出去。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但怎样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她突然又飞快地读了一遍信。在愤怒与仇恨之上又涂抹了一层悲哀,这无疑使恨的情感更加强烈。她也是女人,也曾有过丈夫。她也年轻过,也有过被一次轻吻和抚摸搞得脸红心跳的时候,但从没有人把这些写给她或是说给她。而使她心跳脸红的丈夫并不是没有这种能力,眼前的两页纸他不都写上了么?她没想到寡言少语的丈夫会写出这样的情话,她没想到她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睡觉会有那么多复杂的感受,并且他还要把这些写下,装入信封,还要装入整天伴随她的绿色邮筒。统统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她,而她却和这个决不为她的男人做了三十年的夫妻,这是何等的悲哀!
曾经有过许多次,她想突然闯入王黎的住处,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她真心希望他们正在干那种事。她要居高临下地蔑视床上的狗男女,让他们的狼狈相持续得久些,把他们的衣服扔到窗户外面去,再喊来更多的人看看热闹。她觉得这样才会解去心头之恨。这一直是她的想法,她从未给自己放肆一下的机会,而如今信上写的要比她那样闯进去看到的还要多。她从没有什么想象力,惟一的想象就是自己丈夫与别的人私通该是如何一种场面,现在,一切到此为止了。
她打开另一盏灯,找到一面小镜子,她要看看自己。镜子里一张有些浮肿微微发黄的面孔上刻满了细小的皱纹,还有一双浑沌的眼睛,无力地眨动着。她猛地扣翻镜子,于是得出结论:她不仅无能而且苍老得骇人,她已经好几年不照镜子了,她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她真想请这个世界原谅她,真想。
这个世界不属于老实人,也不属于老人。
窗外开始落雪了。
冬季的郊外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静谧。东郊古刹外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老松林,在临近傍晚时,阴森地发出让女人惊恐的低吟。
一个一身青衣的女人站在松林的深处。她肩上耀眼的白围巾,为正朝她匆忙走来已经离她不远的男人指示了方向。
男人在临近她时,放轻了步子。她没有回头,斜依在一棵老树上,男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他转过她的身体,散开她的围巾,任自己焦急火热的唇在她的脸上颈上吻着。他把她抱得愈发紧了,使得她的身体像向后弯曲的木板那样僵直,脚就要离开地面了。
他稍稍松开她,把手****她的黑色大衣里,然后动手解她最外面的钮扣。
她说:“你会着凉的。”
他依旧干着:
“会的,会的,肯定会的,我肯定会着凉的,你放心吧。”
脱去了大衣,他的手开始在她柔软的毛衣上肆虐。他的手由轻变重,由缓变急。
她觉到了与往日一样的心悸。
他撩起她的毛衣,但她猛地朝后退了一步,她说:
“你该够了。”
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紧跟一步逼到近前,用一只手臂拢住她的肩胛,果断地撩起她的毛衣,他一边揉搓她的双胸。一边说:
“离我够不还有段距离么?这你该最清楚,我这么冷天,抛开老婆和热腾腾的饭菜,你就这么对我说话?你想刺激我?我们太久没在一块了,太久了,是么?”
他的声音由大变小,最后变成呢喃。
她有些不能自己,在他们的肉体关系中,他毕竟曾经给过她胜利和刘秉德都不能给予的真正的感觉。即使到了分手的时候,她还是留恋他那强壮体魄的。但是,她也清醒地意识到了另外一个事实:这是她获得健康生活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必须付出代价。
再也没有任何一个钮扣能够帮助她,她打了一个冷颤,一双冰冷的手触到了她温热的肌肤。
她后退,并大叫一声:“够了。”
男人没再向前,他有些惊愕。他看着她的面孑L,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怎么了?你出了什么毛病?”
这时,第一颗并不算大的雪花打到了她的眉心上,她说:
“你不要再碰我了,我们拉倒了,从今天起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我来就是想对你说这个。”
“我听见了,怎么样?”
“听见了就好,今后你别再找我了。”
“为什么不再找?”
“因为我不允许。”
“你不允许?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个婊子,你听见了么?你以为我是那种你允许就允许你不允许就不允许的男人吗?真他妈的奇了。”
说完话,他不由分说把她紧抱到怀里。他把她拥倒,然后覆盖上自己的身体,并用力捺住她挣扎的双臂。
她闭上了眼睛,一脸绝望的表情。他野兽一样渴望的眼神,让她在一瞬间里放弃了坚持。
他松开了手。在她放弃坚持的同时,他冰释了所有的热情。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他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睁开眼睛,雪花连续向她袭来,她又闭上了眼睛。
“是的。”她轻轻地回答。
“那你电话里说就行了,为什么还让我跑这么远的路?我老婆今天不舒服。”
“那太抱歉了,但你忘了你是什么人。你是个赖皮。”
他笑吟吟地握起她的胳膊,用力直到她叫起来。
她挣扎着坐起来,她说:
“电话里说不说都一样,我要不郑重对你宣布,你日后还会无休止地纠缠。”
“现在也一样。我不能让你这么对我宣布这宣布那,如果有一天我不愿意了,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要能挨到那一天,算你命大。”
“我真不理解,你那么爱你老婆,跟我这又何必呢?”
“男人自有男人的想法,你做个老娘们儿总试图搞懂男人是怎么想的,你不觉得你挺可笑么?”
她站起来,长吁一口气,仿佛是在鼓励自己拿出个样子,别再让自己被人看成是可笑的,她说:
“你用不着得意,现在你不再有威胁我的优势了。”
“那老家伙离了?”
“对。”
“你想嫁给他?”
“对。如果他同意的话。”
“这么说他知道我的存在了?”
“对。”
“你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了?”
“对。”
“这么说一夜之间我成了十足的恶棍了?”
“对。”
“对对对,对你妈个×。”他冷笑一声,“到头来,只有我给人耍了。”
“那是你命中注定,因为你是个畜牲。”
他站起来,走到离她很近的一棵松树旁,他对她说:
“就算是告别吧,再让我高兴一次。”
“不,决不。”她边说边后退。
“那就再说一遍:你是畜牲。”
在她把面前这个男人的自尊以及他灵魂中丑陋部分充分践踏昭示之后,她过分相信自己的直觉了,这往往会酿成大错。这差不多是普遍现象,即使一个女人像对自己手指一样清楚地了解一个男人,她的判断力还是时常受感情因素干扰,从而偏离正确轨道,因为女人过分看重感情,而感情又是那么靠不住的东西,王黎就相信着这样一种感觉:这个男人对她的肉体尚存欲望,不会使他做出对她构成致命伤害的举动。她说:“你是个畜牲。”然后又补充一句,“从一生下来就是个畜牲。”
男人伸出双手,平静的表情中还透着一丝笑意,好像在呼唤多年的伴侣投入自己的怀抱,然而他并不伸展自己的双臂拥抱什么,他只是扼住了她的脖子,直到雪在他绷紧的手臂上积累了一定的厚度。
在我们还没结婚的时候,我们经常去郊外。东郊、西郊、北郊轮换着去。我们坐一小时的汽车,在车上我们总是努力占一个座位。因为下车以后,我们不停地散步,即使有靠在墙上或树上站一站小憩一下的机会,我们也总是不停地拥抱接吻,把身体密贴一处的疯狂使得我们没有真正的休息。但是过度热情的亲昵之后往往是过度的疲惫,地上那散发生命气息的松针,让我的屁股把获得休息的企望全部寄托于归途汽车上的一个座位。当我们从古刹里出来时,我们又酥又软又累的骨头终于落到了硬硬的座椅上,那时,我们是那么爱对方。
车上一共四个人。有一个老头儿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前面离司机很近的地方。中年男人在和司机搭讪。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目的是让别人都别看我们。在司机准备关门开车时,跑上来一个男人,身体粗壮,年龄与我的男友差不多。
司机关车门启动车,我们离开了西郊的松林,雪在这时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即使没有雪,我们也不会留得更久,末班车是必须赶上的。
最后一个上车的男人在最后一排与倒数第二排的座位选择上,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到了倒数第二排靠近窗口的那个座位。他坐下后看了我一眼,这之前,我一直盯着他。他有点不对头。他的脸色、表情、动作、神态无一对头。他相当紧张,而这里是冬季人迹稀少的荒郊。这就是我最初的联想。
我有恃无恐地盯着他看,我知道我的男人有能力保护我不受任何伤害。
我转过身体,用手臂搂过爱华的脖颈,佯装亲吻,在他耳边轻声说:
“那个后上来的男人肯定干了什么坏事情,他太不对劲了。”
爱华对此类事情与我有着同样的热情,他依仗自己强壮的体魄和当兵时练就的好功夫,从不惧怕在别人眼中看上去危险的事。他大声说:
“嗨,哥们儿,有火么?”
那男人迟疑一下,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这时前面的人也回一下头,爱华坐在那儿,脚蹬在前排椅背上。他的手上、嘴上都没有烟。那男人咕哝一句:“对不起,没有。”
“那只好不抽了。”爱华大声说。
那男人很突然地站起身,几步奔到车门跟前。他请司机停车,他说他到这儿有事要下车。司机停车,他下去了。从那些没有玻璃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几家小饭店凑成的一个小热闹区,灯光和传到外面的酒令使郊外死寂的气氛多少有些变化。
爱华觉得扫兴。
在我们车开出去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有一辆摩托从后面赶超过去。我多事地伸长脖子看,竟是不久前下车的那个男人在开摩托,我向爱华保证,我没有看错。
爱华把我送回家时,家人都很紧张,我以为是我们回去晚了,家人担心了。可姐姐说出事了,接着就问我还认不认识安浚
安俊是我中学同学,住得离我们家不远。他是个长相漂亮的人,新婚不久,我当然认识他。
姐姐根本不理会我的俏皮,她说,安俊死了。
安俊用斧子砍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又从三楼跳下去了,没摔死,然后他的妻弟用石头砸死了他。
安俊为什么要杀他的妻子?
姐姐说,现在还不知道。安俊的妻弟几分钟前被警察带走了。但我姐姐又说,肯定是瞎猜疑。安俊这小子什么都不相信,是个神经玻
我送走了爱华,一个人在雪地上站了一会儿。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个洁白的雪夜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至少有两个从前彼此都熟悉的人不再与我共有这个世界了。我又想到车上遇到的那个男人,他骑摩托车多奇怪埃
而一个人杀另一个,就这么就杀了,甚至不用向活着的人和世界公布理由。我望着纷纷飞落的雪花,它们一个又一个地朝地上去,也许它们该是完整的小世界,但造物主把他们搞得残缺了,于是他们落到地上联成一片,必须互相依赖地存在。它们和人一样,人至此也开始有夫妻关系、同事关系等等一切危险的关系。人不能像天地那样独存,那还有什么能避免得了呢?
我想我意识到了这些又有什么用,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我又能往哪逃呢?地承托着我我头顶着天!除了做好迎接随时可能会来的危险以外,别无他法。我把思路朝明朗的地方引导,好自为之吧。
默默一个人兴致很高地在无人的雪地上踩脚樱楼前的空地上印满了他的脚樱但他想起了一件事,便去找小伙伴于潜。
接下来发生的跟两个孩子(准确说是一个孩子)有关的事情,我会很简洁地向你叙述,看稿纸的页码,我已经意识到这个故事讲得不短了。
但是,在讲接下来发生的事之前,我用几句话把后来发生的事(也是这个故事的尾声)提前告诉你。我以为后来的事对读者来说并不重要,但对一个作者来说,它不可缺少。我讲给读者的故事应该有头有尾。应该自圆其说。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结识了许多法院、公安部门的朋友。我先是从一个老警朋友的朋友那里听说了张军的事。他又通过他的朋友安排了我和张军的见面。在接待室门前,我填写登记卡时,在“与犯人何关系”一栏中,我问我朋友的朋友——一个看守,我该填什么?他想也没想,说:“如果你不介意,就写妻子。”我填上了“妻子”两个字。
我见到张军时着实吃了一惊。他就是那个我与男朋友爱华在公共汽车上碰到的神情紧张的男人。
我费了很多气力,张军才谈了一些王黎与刘秉德的事。我问了他一个很蠢的问题:“你是因为爱她才杀她的么?”“那时候脑袋里没想爱不爱这回事。”“现在想呢?”“现在想啥,人都死了,想也想不好了。”
我离开接待室与那个看守又聊了一阵儿。我奇怪的是看守为什么让我冒充张军妻子。看守解释说,对犯人,谁来看他都高兴。而登记卡是检查他们工作各环节中的一个依据,如果写上“作者”或者“记者”,那领导发现了会大声喝问:“记者都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张军的妻子一次没来,离婚手续也是通过信件寄来的。而张军至死也不肯把他心中对妻子的那份爱分给王黎哪怕一点儿。男人搞不懂女人,女人理解不了男人,这是普遍真理。
顺藤摸瓜,当我见到刘秉德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完全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年轻。后来我想到,他是突然衰老的,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都是致命般的打击。
但他的头脑还相当清楚。当我问他是不是知道了王黎的事情,他点头。他说话时,声音含混不清,但大致意思我还是听清了。他替小黎(他这么称呼王黎的)感到惋惜。他最后对我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先走了。”我没再多话,看着他迟缓麻木的表情,我想不出我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的生活的种种想象是否沾点边儿。
我最后见到的是刘荣,还有她的儿子默默。他们母子凄凉的生活让人觉得再也不该有任何灾难降临他们了。
刘荣是个痛快爽直的女人,她不掩饰自己的爱憎,把她知道的都对我说了,然后还特意声明,她认为谁是可恶的,谁是该死的。
我们做了朋友,现在还有许多往来。
我所了解到的这一切再加上我的想象,就是你见到的全部。我发现我总是在为一个故事的完整煞费脑筋,因而疲劳不堪。今后我试图去寻找一下更简约方便的方法,有那么多前辈的经验都是成功的,下次一定试试。
默默和于潜并不是真正要好的朋友,他们只是玩耍时很有默契的伙伴。默默喜欢聪明有独到见解的同伴儿,于潜看重的是默默像大人一样的冷静和沉着。
默默找于潜是想继续昨天一个自己没玩尽兴的游戏。他找到于潜并告诉他,马路对面红楼里有一家很少住人的房子外面有个洞,里面有老鼠。他是找玻璃球时偶然发现的。他还说在外面点火,烟就会把老鼠呛出来。于潜对这种玩法同样有兴致,但他提出了疑问。
“冬天洞里有老鼠吗?”
“有。”
“烟一呛老鼠应该往更深的洞里跑,能出来吗?”
“老鼠洞能有多深,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来到刘氏房子外面,首先发现房间亮着灯。于潜说:
“你不是说总不住人吗?”
默默没有回答,他心里起疑,倒不是因为住了人点了灯。他平时路过这里留神这家时,也有有人点灯的时候,但从没有不挡窗帘的时候。这也是默默对这扇窗户格外关注的原因,他甚至想过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是什么样子?没有鼻子?为什么总挡着窗帘呢?
今天是个例外,一个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默默说:“我也没说总不住人。”
他们走到破栅栏跟前,半掩的木门一碰就发出响动,他们很害怕,窗前破栅栏围住的地方很小,他们一接近,就像进到了房间,他们没敢再拉门,老太太朝这儿看了一眼。于潜说:
“得了,老太太好像发现我们了,一会出来还不打咱们呐。”
这时默默又轻轻移动一点木门,侧身挤了进去。突然,他看见老太太起身,几步走到窗前,用力拉拢了窗帘。但两扇窗帘之间留了三指宽的缝隙。默默在老太太走近窗口时,蹲下了身子。
默默招呼于潜进来,于潜不解,默默说:
“咱不呛老鼠了,就蹲在这儿往里看看。他家有鬼。”
“天黑了拉上窗帘有啥鬼啊,你家不这样么?”
“轻点,你就蹲下吧。”
老太太坐到桌前写字。默默和于潜对此都很惊奇,那么老的老太太居然会写字!
老太太停住笔,把那页纸拿起来端详一下,又加了几笔,然后重扣在桌上。他俩都听到了那敲击的声音。
老太太开始东翻西找,不一会儿,她就把屋子搞得乱糟糟的。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条绳子。
默默对于潜悄声说:
“她要上吊吧。”
默默这是笑谈。他心里想说的是为找一根破绳子把房间都掀翻,太不值了,这个老疯婆子。
“上吊找绳子干啥?”于潜有心无心地说。
“上吊不找绳子找啥?”
“啊对,上吊得用绳子。怪不得她像疯子似的找,不想过了。”
老太太搬过一个木椅,又抬头往天棚上看看,没有可以挂绳子的地方。这种电影里演了又演的典型动作,让两个小孩儿认真地紧张起来。
“她真要上吊了。”于潜说。
“她为什么不想活了?”默默说。
老太太又把椅子挪开,用两只手捋绳子。两个小孩儿多少有些松气。于潜说:
“上什么吊,她是想在屋里晒衣服,外面不是下雪了么?”
老太太四周打量一下,又来到门前,门上有几根作横栏的铁棍,是防御小偷的措施。她搬过椅子站了上去,往横栏上系绳子。
“你说的对,她是想晾衣服,我妈也这么干过。不过,我总觉得不对劲。”
“你觉得得了,你还觉得烟一呛,老鼠能往外跑呢。”
“本来么。不信你趴洞口看看。”默默说着打开手电,低头把昨天用石头堵住的洞口亮出来,并指给于潜看。
这是个响动很大的声音,它使得默默和于潜重新抬头往屋里看。他们几乎给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太太正吊在绳扣里,脚不停地蹬踹,椅子翻倒在前面……
于潜喊叫的声音还没冲出来,就被默默拉住一只手飞跑起来。
他们冲进走廊,又费劲地推开被人体挡住的门。他们没看老太太死活,就是想把老太太从绳扣上解下来。默默抱住老太太的屁股,大声叫:
“你托住脚,往上使劲。”
这时发生了一个小事故,默默和于潜一同用力的时候,默默脚下一滑,整个身体扑到了老太太身上。由于重量突然增加,系住的绳扣有些松缓,刘氏的脚触到了地面。
“她死了。”于潜大声说。
默默后退几步,尸体靠在门上,面目狰狞。于潜和默默紧挨一起,有些害怕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后怕。
他们稍微清醒一下,于潜说:
“我们进来时,她还活么?”
“不知道。”默默回答。
“现在她死了?”
“可能。”
“是你弄死了她。”
“是我?”默默没想到于潜会这么说。
“那还是我呀,我使劲往上托脚了。”
“我也使劲往上抱屁股了。”
“那你滑倒了。”
默默低头看自己的脚,是鞋底上的积雪造成他摔跤的。然后他又看看刚才摔倒的地方,有一滩水迹,这时他们看见了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吐出来的舌头。
后来的事,你们不难想象,来了许多有关人员和看热闹的。其中警察总是很显眼。默默被警察询问时,很镇定。太镇定了,以致于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僵,刘荣站在他身后。
默默刚才一口气跑回了家,扎进妈妈的怀抱。他现在意识不到但将来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一时刻里,他的母亲有多么的出色。她紧紧抱住大哭的儿子,什么也不问,只是抱紧他用手抚摸他的脑袋。她知道出了大事。
当默默哭了一阵之后,讲了发生的事。刘荣马上一字一板地对儿子说:
“好儿子,妈妈都知道了。妈妈是法官,妈妈什么都知道。你是妈妈的好儿子,因为你差一点把那个老太太救活。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多么勇敢。好儿子,你听妈妈说,妈妈比谁都懂法律,不管于潜怎么说,你都没有责任,谁也不能责怪你。明天,你和从前一样上学,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懂么,儿子?”
默默深深地点头,然后大哭。
刘荣打电话通知了有关人员,当她和警察们一同走进房间时,刘氏已经僵了。看着刘氏死时的表情,刘荣心里一阵难过,生活给她的太少了,死时也不能甘心。
雪停以后,刘秉德在摇椅上醒过来。他揉揉眼睛,此刻窗外天空朗彻,有许多明亮的星星在闪烁。他又拿起那封信,他记不得信里都写了什么。他重新阅读,邻居家过分响亮的电视机里正在播送新闻,刘秉德看看表,认为那条关于粮食丰收的新闻是晚间新闻。
看到一半的时候,他放下信,他的记忆好像突然恢复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他马上不能控制自己,他无比气愤,他觉得这个娘儿们是世界上最最不可饶恕的人,她拿自己的感情当一张破纸,毫不珍惜;他也不能忍受那另外一个男人的存在,不管他多么有朝气。也不管王黎现在多么恨他。他决定马上出门,进行报复。他首先要去王黎可能去的地方,找到她,然后决不留情。
他低头看见了睡觉时从他腿上滑落到地上的《黑暗中的笑声》,他把扔在床上的围巾系在大衣领里。就在这时,他刚才不可遏止的狂怒平息了,许多有力量有勇气的感觉消失了。他坐回到摇椅里,他发现自己与那本书中的主人公一样,没有力量去报复。他觉得自己跟那个盲人一样,丧失了改变这世界上任何一种存在的权利,因为他老了,他已经站到了他生活的边缘了,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时间的流逝,过一天少一天。
他站起来,把书狠狠地摔到墙角,他已无路可走。他就是原谅王黎也不存有什么美好的未来。因为他的黄昏暮年早已开始了,他还能有多少时间呢?而这种情形和王黎年轻的事实无法从根本上调和。在他还有权支配的时间里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在最后这段路上,走错了几步,但一切都无法挽回。
如果这时王黎回来,他不知道怎样做。
刘秉德被人叫到他前妻自杀的房间时,他最先看到了妻子的遗言,它就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把它抓在手里,然后揣进大衣口袋。但他马上后悔了,在他之前,谁能没看过这几个字呢?
那上面写着:
刘秉德,你不得好死。你也快了。
刘秉德觉得他前妻说的没错,他的确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