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迷茫的人

三吉吉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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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瞟到电脑屏幕上是施明山才出道时演的电影。那时他还叫卓行,也撑得起这个名字,灼灼其华,卓卓于人。粗糙凌乱的妆发,毫不起眼的土布麻衫,都无法遮掩其出尘的容貌。只在黑暗中显出半张脸来,都让人感叹世间竟会有如此惊艳的人物。

    其他演员妆容稍暗就会让观者嫌弃,而他顶着一脸死灰的病妆,枯草般的乱发,却还是忍不住叫人心疼,恨不得拎起来拍拍打打,搂着疼着。

    那是曾经的万千宠爱,在面对过去的卓行与现在的自己的巨大差距下,方仁野失落。他抬起手臂嗅了嗅身上的味道,走进浴室想要把她嫌弃的味道一洗而尽。

    洗好后,他又特意将披好的浴袍脱下来仔细闻了一边,确定已经没有了味道,才又放心的系在身上。

    密布水雾的镜中,方仁野看向自己的脸,和他长得确实相像,不过终究只是像而已。

    卓行的起点可能是他一生都达不到的终点。自己因为这个幻象进到了一个梦里,欣喜,又付出感情,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这副相似的皮囊而已。

    此刻的方仁野是自卑的,他走到房间,光线调暗了很多。周幸还是蜷在沙发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影。

    他见她的水杯空了,不做声的换了一杯满的,然后不远不近的坐在后面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

    周幸忘了方仁野的存在,通过屏幕望着与她相隔数十年的丈夫。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电影了。

    年轻时的施明山确实俊美,以至于现在还有很多沉迷于他的容貌的拥趸。

    不过她却很难对施明山见色起意。

    在施明山顶着卓行的名字红遍各地的十多年后她才出生,甚至在她出生的时候,他早就开始做导演了。她才学会走路,施明山就已经结束了第一段婚姻,再多一年,他执导的文艺片《92意难忘》横空出世,大杀四方。

    他早她出生32年。

    32年是什么?

    足以让一个婴儿进入生命的壮年;

    足以让一首空降排行榜的新曲酝酿出怀旧的气息;

    足以让一座新潮的建筑披上剥落的外壳;

    足以荒废无数的乐园

    ……

    这是多么恐怖的时间差。

    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或许只有灵魂真正挣脱了躯壳之后,才能飞过这么遥远的距离。

    可是生而为人,就无法摆脱这个躯壳。

    “迷时人逐法,解时法逐人。解时识摄色,迷时色摄识。但有心分别计较自心现量者,悉皆是梦;若识心寂灭,无一切念处”

    周幸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施明山知道她在哪,不过只是睡不着而已,所以抄几句佛理。

    三十出头的时候,他出演过一部有关佛理的电影,在其中算是有自己的理解。而现在看来从前又太浅薄了。

    世人执迷不悟所带来的烦恼和苦果,入佛界易,而入魔道难。

    他瞥眼看见深夜窗台上白色带粉边的秋海棠,花朵在深沉的夜色中傲然怒放,想到鸡皮鹤发、行将就木的老人也爱贪恋少女鲜活的肉体,不禁震怒。

    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却填满了黑暗和绝望,这是对生命的艳羡,对冲破禁忌的渴望。

    可自己又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这样的折磨增加了他的罪恶感,又增强了他的喜悦。

    陷入困境的时候,最轻而易举的快感来自背德,违反人性与三观的做法,好像使他有能力再次掌握落陷关系的能力

    他抱头沉静地宣泄,心不算痛,毕竟他已衰老的心脏承受不了,只是心上有裂痕了而已。

    像是锋利的刀片在肉上最早划拉的那一道口子,钝钝的撕裂感。以为在血液涌出前,将瞬间发白的伤口捏在一起就能愈合。

    那之后方仁野又去了四次酒店,同样被放任的方式,很熟悉的配方,每一次他都端着发挥失常的心跳,屏住呼吸做一个透明人,注视着她的身影。

    迷茫不再,自卑也渐渐消失。尽管周幸仍旧对自己不理不睬,他却开始享受这样的时光。

    通常在爱情面前的小心翼翼总会被形容为卑微,不是那样的,敢于选择弱势的人才拥有真正强大的内心。失去和受伤已经不是他在意的事情,他更在意的如何将自己的爱意向她倾注。

    不日,立哥告知方仁野准备去成都,新锐导演邢林打算拍一部叫做《乌尤尼的红色信箱》的电影,必须先去打声招呼。

    方仁野知道这一定是施明山的意思。所以是自己让他满意了,还是让她满意了?

    不过没那么多的时间让他细想思量。

    李大松夜里的一个电话,将方仁野弃入了世间再无亲人的惨痛现实。

    “……和阿嬢几人打麻将,打了两圈滋了壶茶边上歇着呢。等人发现他人已经走了……”

    好在凌晨的航班都比较便宜,方仁野请假后匆匆赶回老家。

    快中午的时候才到达老屋,大松和松妈已经在操持了。

    大松见方仁野脸上的倦意就像画上去一样明显,便拍着小老弟的背让他先去休息。

    方仁野不解是否合适,因为身世的缘故他在老家特立独行惯了,没什么相交,也不懂礼仪。

    “没事。亲家爷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是喜丧,你又不懂,还是我们来吧。”

    说着大松的话突然断了。眨眨眼,望着方仁野欲言又止,这个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的小子,以后的路还真省心了,赤条条一人无牵无挂。他二十多岁前活得不痛快,二十多岁后恐怕也难痛快。能帮就帮吧,好巧自己还回来了,不然他一个傻小子该怎么办呢?

    那一觉方仁野睡得非常沉。醒来后只觉得心脏被钉住了般,他独自坐在老旧小楼的二楼,仰头看着脱落的墙皮,陷入巨大的漩涡。

    楼下喧闹的人声与他的孤寂无法相处,喝酒声、聊天声不绝于耳,重重叠叠就像回声,将不大的房间拍打得空旷,他努力再三却想不起外公的音容,难受的低头捂脸抽噎。

    除了那一句“吃饭了没有?”也再想不起外公还对自己说过什么话。

    这几年他什么孤独全都受过,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搬家、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看电影……只是特别害怕收到家里的电话。

    外公的第一句总是,吃饭了没有?

    其实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