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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德独自坐在后果菜园里的靠后墙长板凳上,望着天,寻思走出家门的恰当时机。才刚全家人坐在一块堆儿的闲扯,他一直听着想着没说话。娘老了,有些恋犊子了。爹的话不多,瞅着是呛着娘在说话,实则也透露他的想法。他老人家也在盘算,叫俺们走的时机。从他老拿眼睛瞟着春芽,不难看出他是顾虑这个刚过门的儿媳呀?他作为一家之主,不能像娘那样乱嗙嗙。他要掌握秤上的定关星,掌握住斤两,定住砣。秤高了就是脑子发热,秤低了就是不会审时度势,秤平了全家才能安稳,都心平气和的,才心气儿顺,谁心里也不堵块石头,这才是爹心里的一个结。这个结,就在春芽身上。
黑咕隆咚,一点儿火亮一闪一闪的,移到吉德跟前。
吉德站起身叫声“爹”,就拉吉烟袋坐下。
“爹有事儿啊?”
“倒也没啥大事儿。你跟你媳妇说过要去关东山的事儿了吗?关东山不比咱这哈,这天说冷就冷了,大雪咆天的那可就动弹不得了?”
“爹,俺也是这么想的。俺跟春芽是提过闯关东的事儿,她一直不打拢,俺也就没有再深说。”
“爹难就难在这哈了,心里不落忍呐!关东山你们哥仨一定要闯,而且要闯出个明堂来,这是爹一辈子的念想啊?你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是舍不得你们走啊?当娘的吗,就是心软。当年要不是爹下决心叫你们出去学生意,还不是都窝在家里啃那一亩三分地呀,咱家的日子就没场说去了?啊,你也睡吧,坐在夜黑头子里别遭了凉?再说,这一半天……啊,跟你媳妇好好唠唠,别伤着她,怪可怜见的。”
吉烟袋拍拍吉德肩膀头,唉了两声,就摸黑拐到院墙根儿的小道儿上茅房,“哗哗”的一阵回到房下说:“走了。别叫你媳妇等你?”吉德答应着,跟在吉烟袋身后了回房。
三天头早上,全家人围在炕头上喝着尜尜汤。蜡花显怀地腆个肚子,领着妮妮带着女婿赶了过来。一进门,妮妮闻着爆葱花的香味就吵吵:“真香啊!娘,姥姥家做的尜尜汤,俺也要吃?”吉殷氏往炕里挪挪:“姥姥家的小狗儿,鼻子怪好使的呢?先亲姥姥一口,要不甭想吃尜尜汤?”妮妮够够巴嚓的爬上炕,跪在炕沿上,扳过吉殷氏早凑过来的头,“叭叭”左右开弓,亲的这个响。还没等妮妮亲完,她的脸上,扣了吉盛两个糊糊口印。妮妮抹着脸蛋儿,瞪着眼瞅着吉盛说:“老舅就是坏!”春芽端一小碗尜尜汤递给妮妮问:“大舅娘呢,妮妮?”妮妮接住碗,瞧了春芽一眼,喝着尜尜汤说:“大舅娘就是好,心疼妮妮。”春芽捋着妮妮的头说:“这小嘴吧吧的,妮妮就会说话。”妮妮放下碗,摸着春芽的小肚子说:“娘说大舅娘怀上了,这也不像俺娘那肚子鼓鼓的,还溜平像发面饼。俺爹喝完酒,就趴在俺娘的肚子上听,说能听出******在哗哗嗤尿呢。大舅娘,叫俺听听呗!”说着,就瞪着一双水灵灵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抿着个小嘴儿,趴在春芽肚子上听,蜡花问:“听着啥啦?”妮妮歪个小头儿,认真地朝她娘摆摆手,听了一会儿说:“俺听见小妹妹在哗哗尿尿呢。”妮妮童言无忌的话,引来一屋子人的哄堂大笑。
妮妮确实听到了春芽肚子里哗啦啦的响。你想啊,刚喝完一肚子的尜尜汤,能不响吗?可吉殷氏的一句话,叫春芽一脸的笑罩上了一层霜。
吉殷氏也是没有多想,只是话赶话脱口而出,“小孩子的话可准了,俺要抱大孙女啦!”妮妮撅个小嘴还追问上一句,“姥姥要有了小妹妹,是不是就不喜欢俺这小狗儿啦?”吉殷氏有口无心的搂着妮妮说:“姥姥呀,家狗外狗都喜欢。你有了小妹妹喜欢不喜欢啊?”妮妮卡巴大眼睛说:“俺喜欢小妹妹,那就有人跟俺玩了?可娘不喜欢妮妮,老管俺叫丫头片子,喂熟了,就跑了。爹喜欢小子,说能传、传、传宗接代。”吉盛逗着妮妮:“妮妮往哪跑啊?”妮妮天真的说:“嫁人呗!”
“哈哈!”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说话呱呱的,尿炕哗哗的。真丢人,小小年纪就知道嫁人?”吉盛损搭地说。
“娘说的,又不是俺说的要嫁人?”紧接着妮妮又顶上一句:“俺要不嫁人,老舅能说上媳妇呀,叫你打一辈光棍儿?”
“哈哈!”全屋的人乐开了花,笑得直擦眼睛。
撤了桌儿,吉殷氏盘腿坐在炕里沉吟一会儿说:“今儿个咱家人挺全棵儿的,这事儿俺横巴竖挡有些日子了。人要心飞了,留身子也留不住心哪?德儿跟二儿、三儿吵吵要走,闯关东,找你大舅去。俺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他们哥仨走,可三个大小子,树杈杈的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事儿呀?俺琢磨大儿媳妇刚过门,这一撒腿蹽了,谁知道啥牛年马月再见面呀?嗨,犯愁啊?大媳妇,算娘心狠了。反正呢,这事儿也是正事儿,再拦着娘就没正事儿了?”吉殷氏抹着老泪,起身儿从破樟木箱子的箱底儿,翻出已发黄的旧信封,撅着禤褶哄哄干裂的大嘴唇,投撒过不情愿的无奈眼神在吉德的身上,赌气地把旧信封甩在铺着秫秆席子的土炕上,气囔囔地说:“拿去!这信封在箱底压了有十六、七八年了,信瓤儿和后来的几封信,都叫你爹拿去卷喇叭桶抽了。嗨,你大舅不是俺这当姐姐的说他,他那心哪也够硬够大的了?你姥爷这一死,近些日子,一封信也不见,泥牛入海了,叫俺可惦记死了?你们争着抢着去,那就去一趟吧!找到你大舅后,立马来封信,拍个电报也行,省得俺跟你爹牵挂?”吉烟袋从干瘪的嘴里拔出烟袋嘴儿,一个鸭穿稀把口水嗤在泥地上,干爽的泥地洇湿了一条子,又用黑乎乎裂着无数小口的老茧手,抹把下巴说:“你们仨啊,儿行千里母担忧,找不到你大舅就回来。哪哈黄土不埋人呢,别一棵树吊死?做不成生意,在家种种地,也够吃够喝的。一家人团团圆圆不也挺好的嘛?”春芽倚在门框子闷闷不乐的附合公爹说:“就是嘛!那地界儿又荒又冷的有啥好?俺听人家说啊,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十八几大姑娘叼个大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听听,蛮荒不?”吉盛一脸娃娃气的瞥眼春芽说:“大嫂你不懂了吧,少见多怪?人家东北还有三件宝呢,人参貂皮靰鞡草!那可是好玩意儿。人参治病;貂皮穿在身上又漂亮又暖和;靰鞡草也叫乌拉草,絮牛皮靰鞡那脚就像裹在火炭里,大冷天坐爬犁走百八十里路,脚还出汗呢?俺在营口待三年,那窗户纸确实糊在窗户棱子外面。那哈风大,像咱这哈糊在窗户棱子里面,大风一刮,还不正张刮下来呀?糊在那外面扛风。那的有钱人家大姑娘是叼个大烟袋,长的有四五尺长呢。那是摆谱儿,显摆?养活孩子吊起来,那不勒死了?人家是睡悠车儿,跟打秋千似的,孩子悠悠就迷糊了,好哄!另外,那哈炕烧的太热,怕烙着孩子。还有一种说法,那哈狼多,怕狼进屋上炕,把孩子捞走了。不是吓唬人,这事儿还真发生过。”妮妮捂着脸钻进蜡花怀里,奶生奶气地说:“哎呀娘啊,妮妮可不去那哈,吓死人了!”春芽固执的说:“你看说漏嘴了吧?啥三宝不三宝的,丑妻近地才是家中宝,撇家舍业的跑那老远干啥,两眼一抹黑的?哪有在家热汤热水的好,老婆孩子的。”吉增攮哧地说:“得了,大嫂!都像你那么想,俺哥仨在外学徒三年,忍饥挨累,端屎端尿的不白搭了?俺听俺师父说,关东山是冒险家的乐园,只要肯吃苦,能赚大把大把的大洋?有了钱,可以吃香喝辣的,把家往那哈一搬,多好的事儿?咱这破地方,屁疙的大,打那点儿粮只够糊口的。再说了,有啥担心的?大舅一准能帮俺哥仨的。俺们是他亲外甥,他是俺们的亲娘舅,不看俺们的面儿还不看娘的面儿?如果大舅不讲亲情,俺们也不认他这个大舅,这有啥呀?俺们仨有胳膊有腿的,不照别人缺啥,脑袋也不糠,还有一把力气,三年准能混出个人样儿来?一炮给你们邮来百八十的,看你们能合拢嘴不?”吉盛也说:“那哈啊,煤矿、金场子、林场子啥都有?那荒地随便开,只要不怕累死?再说了,俺大舅也不是那样人呀,这些年还少添补咱家了?大哥结婚的钱哪来的,娘你就不用瞒东瞒西的了?你不愿叫俺仨走,俺们又不傻,啥不明白啊?不就差大嫂吗,不行就带上,累赘点儿就累赘点儿呗?”
春芽叫吉盛这话一缸,改变了初衷。吉德在被窝里,磨破嘴皮子,跟春芽反复说,要闯关东找大舅的事儿,春芽一直摇头不撒口,说啥要等腹里的孩子生下来再放吉德走,还赌气地说,要不然就带她一起走?
她还顾虑重重的,说出她担忧的一番大道理,她说:你破了俺的身,也坏了你的身,女人是祸水。小子一旦成了爷们,尝到女人的滋味,那就是猫见腥一样,一见娘们就心猿意马把持不住自个儿了?尤其是谁见谁稀罕那号爷们,风骚女人一嘎巴,哪有不上道的?爷们不像娘们,说仨娶俩的那叫风流;娘们偷仨挂俩的那叫破鞋,是千人指万人骂的烂货!女人心窄,一旦心里装上一个意中人,就容不下第二个人了,愿为意中人,上刀山,下火海,海枯石烂。这是女人能守得住的念想,法子有一条,硬挺!男人心宽,大海一样,啥大江小河的都能容得下。对女人,挑剔归挑剔,一憋上劲了,啥大姑娘小媳妇的,看得顺下眼,就忘了家里还有个老婆了?那蜀汉地界的黄果柑,橘红柑黄,风一潲,就自然嘎巴杂交,花果一树了,那再啥也晚了?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女人对那事儿,能挺过去。男人那叫憋,你看谁能憋屎憋尿憋屁的了,那肚子能好受?男人就是那套号的,是屎是尿是屁,能憋回去?那咋办?有屎得拉,有尿得撒,有屁得放,哪骚奔哪去了,再娶?逛窑子?找暗娼?反正得有个“跑马”的地儿。俺看你老大就是个情种,好拉拉尿。再加上你身上那招人稀罕的爷们味,谁能放心得下呀?春芽的担忧不无道理。吉德人不仅长的对女人很有魅力,内在的特质更叫女人招迷,那**也叫女人更是吃了这顿想那顿,最终都叫春芽言中了。
春芽忙摆手说:
“那可不行。你们拍拍屁股都走了,扔下爹跟娘谁管呀?按老理儿说,嫁鸡学鸡鸣,嫁狗学狗汪汪,嫁个蛤蟆学蛙呱呱,嫁个叫驴会呜哇,夫唱妇随吗?俺寻思好了,单崩男人拎个嘴走四方,能吃八街,俺要坠脚星的跟着,那男人还能施展开拳脚干一番大事儿了吗?顾了老婆顾不了孩子的,那还有能襶混碗饭吃啊?俺留在家里,还要在家伺候爹跟娘呢?老弟弟,你就不用拿嫂子说事儿了,好像俺是你们绊脚石似的?嫂子可不是那种把自家爷们摆在家里当摆设的,心胸狭窄的老娘婆?爷们又不是一头驴一匹马,拴在那哈给点儿草料就行了?他得刨食儿,在外头有出息,夫荣妻贵,俺脸上也有光不是吗?你们光宗耀祖,那俺才没白嫁给老吉家呢?俺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只懂得守妇道尊孝道,至于挣多少多俺倒不稀罕,平平安安的就好。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啥脸面不脸面的,脸也不是给旁人长着给人看的?哪能长苗苗,生根发牙,就在哪?哪能随心所愿,就在哪?哪能过安稳日子,就在哪?无处不黄土,哪的黄土不埋人哪?娘,你说呢?”
春芽这一盖帘子的话,这又一问,吉殷氏这老苞米棵子经过长苗、拔蓼(lao)、抽穗、灌浆、日晒、熟透,啥天儿啥景儿没挨过?可春芽不善茬,这铁嘴钢牙,又将了她一車(军)?吉殷氏明白透里,她也是女人,最知道一个女人的心思。所以她对吉德要走的事儿,一直采取遮遮掩掩的态度,就怕落春芽这个大儿媳妇的埋怨?婆媳之间也是两好嘎一好,这一开头就结个大疙瘩,那往后磕磕绊绊的就不好处了?你说一家人整天价一锅搅马勺的,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尤其婆媳之间,处在一个操持家务的屋檐下,那更是舌头碰牙——常有的事儿!婆婆历来在儿媳心中,就是颐指气使的讨人嫌!这是千百年来,日积月累慢慢形成的遗传性隔阖。好婆婆好媳妇,千辛万苦、想方设法想愈合这折腾婆媳娘俩感情的怪圈儿,又有谁不是重覆旧辙的呢?吉殷氏是想在春芽身上做个好婆婆,尽量顺着春芽,像自个儿闺女一样疼她,体量她,叫德儿放心?春芽在吉殷氏眼里是个懂事、有眼力见儿、孝顺的好儿媳妇。又是一个会疼自个儿爷们的好媳妇,还会疼爱小叔小姑的好嫂子。吉殷氏对这个可心的儿媳妇,下不去眼说出叫她伤心的话。春芽她才又说出叫吉殷氏感动的话,更叫吉殷氏于心不忍,对有心人来说,人是敬出来的。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久而久之,人就交心了,成了朋友。婆媳呢,只能在缩小隔阖上徘徊,互相弥补,不至于隔阂的裂痕越来越大。吉殷氏想了好一会儿,顺着春芽的话说:
“大儿媳说的对,在情在理儿。三儿,你嫂子心里,不叫你大哥现在就走是真格的。你想啊,搁谁这刚过门月八的,恨不得这被窝还没焐热乎呢,这一走,不闪一下子啊?俺呢,原先也是这个意思,过了年开春再说?可你们仨小蛋子,就等不得了?可也是,关东山不比咱这哈,这说冷就冷了,俺想赶早不赶晚,早晚都得滚犊子?这个家,算搁不下你们了?走就走,俺跟大儿媳妇过。等春芽肚子里的孩子会叫爹了,俺叫她去找你们去,看你们咋招待她?要是天当房,地当炕,搂着秫秆叫老娘,你们就一个个给俺滚回来,别他娘的在外逞能了?”
吉德瞅瞅春芽又瞅瞅娘,心说:你娘俩一个见识,可不是说的真话?有点儿,硬拉鸭子上架的意思。看爹咋说吧。吉殷氏又说:
“娘亲舅大。虽你们小的时候见过你大舅的面,那太小,没长开,芥菜疙瘩似的。如今你们出息跟啥似的,大伙子了,你大舅也认不出你们来了,你们也把你大舅模样忘八百国去了,这可啥整?就那信封吧,字是你大舅的笔体,他不认待你们还不认待他自个儿写的字,还冒充不成?这大老远的,谁还找个舅认哪?”
吉烟袋往鞋底搕打下烟灰,“唧咕”一声,又一个射程很远的鸭穿稀,随手把烟袋锅往脖后梗子夹袄里一插,然后两只大手,使劲撸了撸风干土豆皮似的老脸,皱皱巴巴的褶子舒展开后,又慢慢收缩回原来的模样,他瞅瞅吉德说:
“老大,爹去集上拉二斤肉,叫你娘跟你媳妇包饺子。蜡花也跟你娘你嫂子忙活忙活,该收拾的,该带的,都整齐全喽!嗨,你说俺这臭豆腐脑筋,俺倒忘了,这……俺顺手在集上,再给你大舅捎上点儿龙口粉丝,你大舅老得意这一口了?”
还没等吉德说呢,吉殷氏拿鞋底子拍着炕,在那炸庙了,扯着嗓门喊:
“咋的这是啦,老东西?蔫嘎的咋回事儿呀,这是同意孩子们走了咋的?也不哧溜个正井屁,该哧溜倒不哧溜,净整那些没用的?”
吉德冲娘无可奈何地说:
“还咋说,娘?爹这肉都去拉了,上车饺子下车面吗,你这心里不都有数了吗?这是要送俺们走啦,还啥同意不同意的啦,要那口供干啥,俺的娘哟!”
吉殷氏瞅着吉德,这两眼的泪就簌簌的成了串,似乎心里有啥隐情刺激得吉殷氏嘴角抽搐两下,瞬间转过情绪,笑骂吉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