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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树廷本意仍将是在宫里将就一晚的,再过几日便是元宵佳节,恰巧可以赶到那天回府与家中上下一起吃个团圆饭——本身这样的机会便已经不多了。
这几日他心情大好,虽然宫里的事情仍然令他忙的焦头烂额,但一想到杨威回信说大公子窦建章已经平安到达怀州的家中,虽然有一些波折但也在数天内将家族的力量进行了整编清洗,他心里还是有些沾沾自喜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这几天做起事来也格外地利落,这令人人自危的昆州官场无不惊叹。
“窦大人仍然这样勤力工作,是我辈之典范啊!”
“不错,我辈说来还真是惭愧了,唯有窦大人在这个时候还想着以国事为重!”
“兵部尚书萧大人猝死,吏部几位大人还在为了兵部尚书的人选吵个不休,其他各部也是消极怠工、得过且过,却只有窦大人所在地礼部,不但将先皇的丧事办的稳妥,连后宫的诸位贵妃、娘娘,也处处配合着窦大人,一个个争相捐出了首饰、私银,誓要与定都城共存亡呢……”
……
如此褒奖数不胜数,甚至有传言目前吏部已经联合其他各部商议冒着集体砍头的死罪来推举窦树廷出任代相——临时代行丞相之职,带领昆州众官共渡难关。
不过,这也仅仅是传言罢了,窦树廷自己听到后也是冷笑一声:“难道他们不想自己当这个代相?时候不对啊!若在平时,人人争相当之;现在定都城岌岌可危,他们巴不得我来当这个出头鸟呢,到时候万一兵败城破,我窦树廷便是大蜀王国的罪人,背的也是这亡国的黑锅!他们呢?无为胜有为,保住前半辈子的名声政绩就够了,后半辈子不犯错、不出头,那也是青史留美名啊!”
不过,这番不满也仅仅是私下说说而已,该连同其他各部商量的他还会去商量,该劝那些达官贵人捐出家兵、银两的他还会劝——这便是儒生的悲哀了,明知事不可为,但一旦上了道德的马车,再想跳下来若不抱着粉身碎骨的决心,没有几人敢这样往下跳。
下午的时候,他召来了定都城内两股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城防军和八校尉。
城防军有近万人,此时掌控着这支力量的是前兵部尚书萧有望的得意门生刘克——与老将墨伏的学生田宫并称是大蜀未来军部的双子星。
由于窦树廷与萧书让同朝为官多年,两家私交也还不错,所以刘克还是独独卖给了窦树廷面子,赶在晚上的城防会议前来与他见上一面。
坐在他对面的便是号称宫内最强的武装力量、拱卫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八校尉了。不过,自从上次蜀帝宋元燮被无声无息斩杀于八校尉面前,安然无恙退出定都城后,八校尉的实力备受质疑,而地位和待遇也在各方的施压下变得慢慢不如以往。
刘克瞧不起他们,不是因为实力的问题,他自己也曾在八校尉中的胡骑尉待过一段时间,对于战力深浅最为清楚——他瞧不起的,是这八人,没有保护好蜀国皇帝,那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不若死了便是!
不过他也心知此时不是诘问众人之时,今天他赴听礼部尚书窦树廷之请,实则是因为这位大人所说的一点打动自己:放弃外城,集中全部资源、兵力固守内城。
乍一看,这个决策在此时作出并无不妥,反而还是扭转战局的最有效办法:无论敌人来得多凶猛彪悍,只要拖得时间肯定会有各地勤王之兵来救援,到那时内外夹攻之下还能令来敌大损,岂不妙哉!
但以兵部为首的一部分人却不同意。
首先,“勤王”可还有“王”来“勤”?以往勤王,是因为皇帝被困大家才赶来救援,现在呢?老皇帝已死,新皇帝还没登基——更关键的是,现在连新皇帝是哪个都不知道,勤王给谁看?无王可勤!
第二,虽说外城十四门,内城七门,相对而言内城更好守一些。但是,在反对声中有一群人喊得最响亮的不是兵部那些军人出身的强兵悍将,而是窦树廷再熟悉不过的儒生!怎能置外城百姓生死存亡于不顾?这是失民心之举、背民德之举!固守外城,城虽破,民心未破,尚有可攻之力;放弃外城,城未破,民心已破,敌未来大蜀不攻自破!
第三一点,虽未讲出但大家仍然知晓:你窦树廷将自家儿子送出去了,他萧有望身死不必再害怕什么了,其他人可还没死,其他人的家眷可仍在内城!若是敌军攻进来该往哪边逃?能不能逃得掉?他们反对,正是考虑着:外城攻破的时候,尚有十四个门可供逃出,内城攻破的时候就只有七个了!十四个门逃出的概率怎么也比七个门逃出的概率大不少吧?
正是明白这一点,刘克对这群平常道义满口挂、大难临头时抱头窜的儒生、官吏厌恶至极,对于前几次的相邀也是爱理不理。
眼下窦树廷的想法与他颇为吻合,他也愿意提出自己的想法:“各位大人,刘克认为当前定都城内的兵力实在不足以守住外城,最稳妥的法子还是退到内城……”
“混账!”话未说完,一名户部的官员便打断他的话,“你当外城的百姓们是什么?牲畜么?那可是我大蜀立国的根基所在!”
“大人,我认为大蜀的立国根基是搏杀在枪林刀阵的将士,不是什么百姓!”刘克最烦的便是别人拿这一套来说教自己,尤其是眼前这种已经收拾好了细软,随时准备潜逃的儒生!
“你大胆!”这名官员大怒,没想到一介武夫也敢这样对自己说话,自己可是苦读圣贤书、登得天子堂的,从未被人如此顶撞过。
“张大人!”窦树廷见两方苗头不对,立即出言制止。“兵儒之争,咱们可谓都是亲历人,就不要在这里提起了,伤了和气反而给了贼寇可乘之机。”
说着他不问刘克,反而问向八校尉:“众位将军什么意见?”
“刘将军说的有道理。”一阵沉默,当中一人道:“现在城防军一万余人,我们五千六百人,靠着这点人马防内城仍显局促,更不用提防住外城了。”
“不是还有各府集齐来的家兵么?至少也有万人吧?”又一名官吏开口道,窦树廷望去,却见是刑部尚书霍大人。
“霍大人,审案提押在场之人对您无一不服,但行兵打仗和伸冤昭雪不同……”这名校尉道:“家兵人数虽比我八校尉多得多,但恕我直言,不合一战!”
这话虽然伤人,但大部分仍然明白这个道理:先不说由各府送来本身质量便参差不齐,但就说到了战场上的适应力——比得过经过铁与血洗刷过的正式军?能够听从统一的号令?有完整的战术和阵型演练?都不经一提!这些人平常仗着自家的主子欺民霸世可以,卖命抗敌却是不行!
“诸位大人其实也心里有数,若是咱们平常对得起百姓,那么城破民心固在;但若是平常就被百姓戳着脊梁骂……”说这话时,窦树廷看向那名户部的张大人,对方立即头一低不再言语。
“但失城之罪……”刑部霍大人欲言又止。
“罢了!”窦树廷暗叹一声:说什么民心,还不是担心最后没有个背黑锅的么?如果连定都城都保不住了,那大蜀便已灭亡——还谈什么自己的利益呢!
“今日之事,若是事成,是诸位大人众议之功;若是失败,是我窦树廷独断之祸,可行?”
“窦大人哪里的话!”说这话的正是那位张大人,只不过在众人听来,他应得急了些,语气轻松了些:“你我均是蜀国臣子,遇事不可一力承之,既然窦大人为我等作此模范,我张亮臣便跟了大人!”
“嘁——”不知是有人声音大了些,还是此时忽然静了些,这声不屑的“嘁”反映的却是众人之所想:说什么模范,其实是坐实了窦树廷带头之罪,至于什么“均是蜀国臣子”这些话,看似大义凛然,充其量也不过是背后摇旗呐喊的跟屁虫罢了!
“树廷这话严重了!”刑部霍大人说的就很巧妙:“莫说什么众议之功、独断之祸,今日有我在此,便也将话讲明白了:关乎大蜀生死存亡之际,怯战是死、不战是死、避战是死!窦大人与我,一把老骨头死便死了,但社稷不能断、江山不能乱,请诸位与我二人共担救国之功、共顶灭国之罪!”
众人听罢,也高声应喝:“共担救国之功、共顶灭国之罪!”
“既然如此,”窦树廷听后并无多少表示,只一句:“树廷多谢众位深明大义!”随后便只留下刘克、八校尉和几位尚书大人,让其余人退下去。
见众人避退后,他望向刘克道:“可否请刘将军说一说内城又当如何守呢?”
“不知道大人打算守几天?”刘克不答,反而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其余众人一听,不觉皱眉道。
“请将军详细说明一下。”窦树廷一听这话,也意识到不妙——听他这意思,似乎远非自己所想的那般容易啊!
“实不瞒众位大人!”刘克说着,起身向众人鞠躬道:“方才探子来报,不出一日关、饶反贼必到!
“什么!”在场之人无一不惊,尤其是八校尉当即就要出门安排。
刘克也不制止,又道:“据查明,约有二十万之数。”
此语一出,八校尉纷纷止步,再也迈不出下一步。
“不怕众位大人笑话,刘克对防住五万人尚还有些把握,防住二十万人么……”他不语,但众人已经明白是何意。
“依将军来看,可防住多久?”窦树廷很快恢复冷静,问道。
“一日。”他回答的时候不哭不笑,仿佛是事不关己似的。
“怎么会?”在场之人可不相信!至少得半月、三月这样子才有时间赶在援兵来到来吧?此时竟然只有一日!
“七门对于我们防守来说确实有利,对于对方攻城来说,也同样有利,他们可以集中更多的人来攻城。”刘克试着进行分析。
“那为何……”说这话的人话到一半便突然意识到什么,突然萎顿下去。
众人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既然防守七门对敌军有利,那还是防十四门好了!真的如此?当然不是,这里不在于一千两千人的差别,而是十倍的差别!无论怎样守,都是力所不能及,都是被动挨打。
“我之所以主张放弃外城,是因为带兵之人是孔仲满之弟孔仲义,虽说也是一员名将,但很有原则,遇不抵抗者不杀……”说到这里,刘克又是一笑,继续道:“遇抵抗者,屠城。”
见众人无不变色,刘克又道:“接下来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在临死之前狠狠咬下来一口肉的问题了……”
说完他望了八校尉一眼,道:“你们怕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