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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于银没有立时发作,头一侧斜瞄着对方:“那都尉想几时出发?”
杨奉并不回答,伸手往袖口里一捞,掏了一物来:“你先看看这个。”
“不必!”鲜于银一摆手。“就算常山丢了,邺城也不能有任何闪失。再者,我不信张飞燕能在这个时候集结大军来犯。”
杨奉眉头一锁,他手里拿的是从黑山中送来的线报,称“横野将军”张燕对并州牧王允以诸般借口进剿黑山军深为不满,放出话说要来河北收粮。
他能得到这个消息不稀奇,人家原本就是黑山军出身,现在山里那些挂着名的校尉司马们鲜有比他资格老的。但鲜于银明显也收到了风声,否则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尽管知道朱将军给自己安排这个副手的用意,但现在捅破了,杨奉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将线报往案上一扔:“不要小看张燕,我了解他。”
“不是我小看他,而是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杨奉哑然失笑:“你凭什么?”
见对方语气不善,鲜于银也有些光火:“当年范阳之役,都尉也参与了,你应该知道黑山贼败得有多狼狈。飞燕如果不是拿出他的看家本领,早作了‘并州狼’刀下之鬼!他这次敢来,范阳故事就将重演!”
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杨奉听他提起旧事,当时拉下脸来:“我敬重令兄力战身死,又因你是朱将军旧部,因此我向来礼遇足下。但你若是这般说话……”
鲜于银面色不改:“这个简单,只要都尉下令发兵,我这双膝盖为你跪一回又何妨?”
杨奉诧异于对方竟然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一时无言以对。
好大一阵沉默后,鲜于银失去了耐性,起身道:“都尉,邺城危在旦夕,我实不在明白你为何拖延。既然如此,我只能带本部兵马先行,剩下的话,就请府君来跟都尉说。或者,不久后,你自己对朱将军说吧。”语毕一揖,疾步而出。
杨奉手一伸似乎想要叫停,但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鲜于银前脚一走,便从幕后闪出一个人影来,观杨奉面色阴晴不定,问道:“都尉,如之奈何?”
这人形容气度怎么看也跟杨奉格格不入,且他说话时神情语气全无半点尊敬或者说客气,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杨奉却也不在意,将双铁耙般的手捏得噼啪作响,脸上满是纠结。
其实,如果鲜于银没走,他也认得此人。一个在十常侍乱政期间弃官还乡的光禄勋郎中,朱广曾经派人拜谒过,但他以无心俗务为由拒绝了。
“鲜于银明显是起了疑心,都尉若是再犹豫不决,大祸将至。我劝阁下,早作决断。”
杨奉低下头去,好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朱将军待我不薄,安忍相背?”
这是实在话,一个白波贼帅,摇身一变就成了校尉,现在更是负责常山一郡安危的都尉,与太守平级。黑山总帅张燕,当初搞出那么大动静,也不过才讨到一个杂号将军而已。
那郎中闻言嗤笑:“那就当在下此前什么也没有说过,都尉既然这般忠义,便与朱将军共存亡吧,告辞。”
往外走出几步,估计是见对方没叫住他,郎中回首道:“只不过,我倒是有些担心。若鲜于银将都尉这番拖延不决告知朱广,他会怎么看?你觉得他会放过你?”
杨奉猛然抬起头来,不可否认,对方的话击中他的要害。
那郎中很满意他这种反应,转过身来,郑重道:“朱广是在螳臂挡车,玩火**,他怎么可能是袁本初的对手?一个是豪门巨子,一个是边塞游侠,天壤之别,判若云泥!都尉顾念着朱广那丁点恩惠,却全然不顾大义?”语至此处,他突然作色道“你笑什么?”
杨奉咧着嘴,笑得很得诡异:“先生的话,很是在理。”
“既然如此……”
杨奉突然起身朝外走去,那郎中疑惑不解,只见对方到檐下立定唤了一声:“来人。”
几名武士闻声而入。
杨奉头也不回:“拿下。”
武士们一脸错愕,这不是都尉的座上宾么?
那郎中也呆立当场,怎么个情况?
“拿下!”杨奉大怒。
郎中慌了神:“杨都尉!这是何故!”武士们蜂拥而上,执手按头就要拖走。
杨奉将身一挡,切齿笑道:“你说得太对了!豪门巨子和边塞游侠,要本就不是一路人。而杨某,原本就是和朝廷作对的!你跟我讲大义?此外,多谢你提醒,似我这种贼帅出身,就该追随边塞游侠!”
“贼性不改!你这种人只配……”
“押去太守衙署,禀报府君,部队即日出发,驰援邺城。这个许都的奸细,请府君酌情处置!”
三月下旬,许都。
浩大的工程仍在继续,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民夫辛苦劳作。用后世的观念,这叫大搞基础建设,拉动内需,解决就业。你想想过,黄巾之乱时,豫州这一带遭受的破坏尤其严重,许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吃饭,谁不愿意?
何太后被强行迁离本宫,黄琬被罗织罪名下狱,后在狱中自杀。从前团结在他身边的大臣们都遭到了清洗,袁绍作为唯一一个录尚书事的大臣,手操天下之柄。
天子在被迫拒绝亲政之后,又不得不再次下诏,进袁绍为大司马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并赐他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这三大件绝对是顶级权臣的“标配”,可袁绍毕竟不是董卓,他心知这回打压太后,肯定是要引起天下议论的。所以态度坚决地拒绝了晋升,仍任大司马,骠骑将军。
但是,你自己可以“高风亮节”,却不能要求底下的人跟你一样。
在朝中局势稍稍稳定之后,袁骠骑并没有忘记替他立马汗马功劳的马仔们,该封的封,该升的升,皆大欢喜。
打击了何氏与黄琬之后,淳于琼在河北又进展顺利,一时间,袁绍声威如日中天。在他四十岁诞辰即将来临之际,荆州刘表,徐州陶谦等地方大员纷纷遣使祝贺。
尽管袁隗去世不久,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袁绍尽力想要低调一些。但架不住众人盛情难却,最终袁骠骑还是不得不在官邸中举行小规模的宴会庆生。
说是只宴请故旧亲朋,其他朝中大臣一概心领,但袁氏几代人的经营,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规模再小能小到哪去?
还没到黄昏,骠骑将军府外就已经可以用“车水马龙”来形容了。上至三公之列,下到许都附近的县令县长,那叫一个争先恐后。后来有句俗语说“宰相门人七品官”,这话真是不假,因为来的达官贵人实在太多,袁绍的门人们也都板起了脸,你要是一个小小的县长,根本都不敢上前打招呼。
袁术到的时候,那门前连停车的地方都没了。人多得跟赶集似的,门人一时也没有注意到他。
在车里闷坐了一阵,他有些不耐烦了:“怎么回事?”
“使君,人太多,想是没注意到。”随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没注意到?嘿,怪了,我是老袁家的嫡子,你没顾上谁也不能没顾上我啊。一想到这里心中来气,掀起车帘就往下走。
你想现场那一大群官员都是奔着袁绍去的,也没谁特意留心他。都下车站地上了,还没有人来招呼。这种冷遇,让袁公路非常不爽。
幸好,一个眼尖的门子发现气鼓鼓的他,赶紧一溜小跑过来,又是打拱又是作揖,赔尽了小心:“使君,请。”
也是看在这么多外人在场,袁术没有发作,铁青着脸跨进了门槛。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爱搭理。
因为他是自家人,骠骑将军府的仆从自然不可能把他领到堂上坐着,而是直接请到了后堂,袁绍的偏室之内。
当时,袁本初一袭崭新的华服,那叫一个艳丽,正跟镜前照着呢,从镜子里面发现袁术来了,也没回头,只说了句:“公路来了。”
袁术虽然不爽,但想着一来他是大哥,二来现在正夯,说权倾朝野也不为过,再说了自己的事还要靠他,遂揖手一礼:“特来贺兄长。”
“嗯,有心了,先坐会儿吧,稍后咱们一起出去。”
这话听着还算受用,袁术坐定,在那儿看兄长左转右扭,到底没有沉住气,问道:“兄长,我来许都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兄长有何安排?”
袁绍岂能听不出来他话中之意,回头看着这弟弟半晌,摒退了下人。
两兄弟面对面地坐着,袁绍沉默片刻,终于道:“你放心,就在这两日,愚兄便上表天子,保你青州牧。”
袁术听完后没有反应,且等着下文呢。
“当然,封侯是少不了的。”袁绍看他那模样,又补了一句。
袁术仍没说话,还等着。左等右等,见确实没了下文,诧异道:“就这?”
没想到,袁绍比他更惊讶:“要不然呢?”
一股子无名业火蹭蹭直往头顶上窜!怎么着,一个青州牧就想把我打发了?哦,同是袁氏子弟,我是嫡,你是庶,你作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就给我安排一个青州牧?不是,你打发要饭的呢?
强忍住心头怒火,袁术沉声道:“青州那地方的黄巾我也剿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大事,朝廷是不是对我另作安排?”
袁绍听出些意思来:“怎么?不满意?那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徐州?”
徐州陶谦不是袁氏自己人,而且徐州那地方富庶,不是青州可比。如果袁术非要去徐州,也不是不可以。
“哼。”
“扬州?”
扬州刺史陈温,虽说是乡党,但他年纪太大,早该下来了。袁术如果想作扬州牧,也可以商量。
袁公路终于发作了:“兄长,过分了吧?你如今手握大权,大司马骠骑将军,就让我作个州牧?”
“那你到底想怎样?”袁绍这才察觉到,弟弟的胃口不是一般大。
“昔日何进为大将军,何苗为车骑将军。兄长以为我比何苗如何?”
袁绍这才明白他的心思,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敢情你打着这主意?想作车骑将军?你脸咋这么大?
见兄长不表态,袁术急了:“怎么?有难处?”
袁绍站起身来,负手踱步,不是在考虑,而是在消气。良久才道:“这样不大了吧?你我是兄弟,怎能同居要位?”
“兄长如今手握大权,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敢说闲话?”
“话不能这么说,请太后迁离本宫已经惹旁人议论了,这种时候要加倍谨慎。你先去青州任上视事,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一听“以后”袁术就炸了:“以后?以到多后?兄长何不干脆一些,直说不愿意我留在朝中?”
“你怎么这么说话?咱们可是……亲兄弟。”
“你还知道咱们是亲兄弟?此番若非我毅然决然赶回许都,亲自谋划亲自出面,兄长能安然庆生?”袁术怒容满面道。
他不提这个倒罢了,一提这个袁绍也怒火中烧:“你还好意思说?让你进宫请太后迁出,你搞出多大的事来?怎么,你还以为这是大功一件呢?”
袁术闻言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好!好!袁本初,记住你说的话!”
若是从前,袁绍也就忍他了,谁叫他是嫡子呢?可现在?我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手握权柄,你在什么位置那得我说了算!
“怎地?威胁我?实话告诉你公路,便是青州牧,也是看在兄弟的份上!你也不想想,当初在洛阳,董卓兵变时,你身为虎贲中郎将,天子危难之时你人去哪了?你抛下天子逃得没影!知不知道现在还有人拿这个来说事?若非你是袁氏子弟,你连中郎将都作不了!更遑论州牧?你要听我的,老老实实回青州去呆着!”
袁术气得七窍生烟,肚子里已经有无数恶毒的言语,但最后,他一字也没有说出口。只冲着袁绍点了点头,转身窜走。
袁绍本来兴致颇高,四十岁的年纪作到位极人臣,又恰逢诞辰,可让不成器的这么一闹……
且不说袁绍在后堂生闷气,单说袁术来到前堂,看着那一个个袁氏故吏弹冠相庆,袁术恨得牙痒痒。他就弄不明白,自己才是袁氏嫡子,袁绍算什么东西?他娘不过是个婢女,他不过是袁家的家奴!这群有眼无珠的狗东西尽围着他转,却不帮我!
盛怒之下,真想拔出刀来一个个全给他剁了狗头!这帮子袁氏门生故吏们,本就是冲着袁绍来的,再加上看到袁公路一副晦气相,谁愿搭理他?袁术见状,突出惊人之举!一拳下去,打得案桌上杯盘碗盏乱颤!在一片错愕震惊的目光中,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