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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周刚要说,又被人抢在前头:“朱子昂的左将军,你齐士安的骑都尉,都是朝廷任命的。我倒是很想知道,朱将军想用什么名义加罪?”
齐周一抬手,一名士兵将几份供述递到地头蛇们的手中。
显然,诚如他们所言,朱广是朝廷任命的左将军,是汉臣,不可能以他们暗通“王师”的名义来处置。所以供述上没有一字一句提及不久之前的那场战役,他们的罪名都是极其普通的诸如鱼肉乡里,横行不法之类。
而且,以朱广操蛋的性格,他们的罪名里免不了还会有“强霸良妇”之类……
“呵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几位家主看罢,掷之一旁,冷笑连连。
齐士安倒没有反驳,甚至非常坦诚地说道:“诸位心知肚明,我也不想多费口舌。只一点,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供述,你们认也罢,不认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之所以这样作,不过是掩人耳目,走走过场而已。我不愿看到几位大刑加身,所以,还是认了吧,大家都方便。”
话说到这份上,几位家主都明白了,朱子昂要他们的脑袋!
这一惊,可惊得几人两股战栗!之前被抓捕时,他们曾有过这般的恐惧,但被关押以后,几个人仔细一琢磨认为朱子昂不太可能做得太绝,顶多就是舍些钱粮,破财免灾。可现在,齐周传递出来的消息再清楚不过了。
甚至,你仔细回忆他的话,人家开宗明义就说清楚了,“你们是脱不了身了,但家小则不必”,言下之意,你要是不识相,妻儿老小都得跟着遭殃!
朱广做得出来这种事么?当然!
牢中,陷入长久的,压抑的沉默……
齐士安也耐着性子,等他们把个中利害悟透。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典狱还在为如何讨好骑都尉而费神时,范家的家主开口了。
“士,士安公,不知……”先前还镇定自若的他,此刻竟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利索了。
齐周顿时露出轻蔑的目光,对方当然察觉到了,可到了这个当口,哪还顾得了许多?紧攥着双拳,鼓起莫大的勇气,颤声问道:“不知,可,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齐周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有人曾劝将军斩草除根,不瞒你说,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但将军认为虽有杀一儆百的必要,但祸不及家小,这已然留了余地,你们还想怎地?”
几人无言以对。
他们都清楚,这事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自己企图暗通淳于琼,原因本不是表面上说的那样光鲜,而朱广下死手,也跟什么供述无关,说穿了就是党同伐异而已。既然如此,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怨只怨点背事败,还有什么好说的?
范家那位念及此处,面如死灰,凄然一声长叹:“罢,我认,只求朱将军能够念在邺城无虞的份上,放过我的家人。”
他不说念在往日的交情,就是指事情我们虽然做了,但毕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就看在这上头,手下留情吧。
既然招拱认罪,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走一走必要的程序,演一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戏,然后这几位便被魏郡太守出面,“名正言顺”地处理掉了。
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消息一传出去,河北豪门士族惶惶不安。在这件事情之前,朱三在这些冀州土豪的眼中是一个敢打敢拼,骁勇善战的悍将,仅此而已。乃至还有人认为,朱广不过是他们的“守户之犬”,借着他挡一挡公孙瓒。
然而,淳于琼的惨败,邺城几大家主的被杀,替朱广明白无误地释放出了这样一个讯号,我不是好惹的。
杀鸡给猴看这一出,在河北的影响持续发酵,就连朱广的妻兄赵郡太守甄尧都不得不亲自到邺城左将军幕府面见妹夫,问一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朱广当然明白打一棒给一枣的道理,随后由冀州本地人,刺史田丰出面,主持起用在此次“北伐南下”过程中,给予他支持的大族子弟,多安排在郡县一级任职,亦有极少数确实可靠的,得以进入河北最高权力机构,左将军幕府。
朱广并不奢望仅凭这样就能让河北士族对他死心踏地的效忠,他非常清楚这只是第一个回合,自己跟河北士族之间将会有一个长期且曲折的相处过程。尤其是在袁绍挖走了河北大批名士的情况下。
六月,许都。
大兴土木总算告一段落,新近营造的宫室虽不比故都洛阳繁华,却也小具规模。这个原本只是豫州颖川治下一县之地,逐渐有了王者气象。
袁绍对它寄予厚望,希望许都能够成为中兴大汉的***,也成为他谋图霸业的基地。
皇宫正殿,文武百官泾渭分明地立于两侧。几年来的动荡,使得朝官们大多都是新面孔,已经难觅老臣的身影。自光武中兴以后,从来没有哪一次大臣的“更新换代”如此迅速和猛烈。
“大司马骠骑将军到!”
赞礼官带着独特腔调的呼喊,惊动了殿上所有人。文武百官齐齐侧首,注视着殿外台阶的尽头。
不一阵,一个魁伟提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冠服整齐,手按剑柄的袁绍昂首而入。天子为了感谢他平乱大功,亦为了彰显其尊贵的身份,赐他“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特权。所以,先前赞礼官只呼了他的官衔,省去了姓名。所以,他才能够不解剑,不脱鞋,昂首阔步。
起初,袁本初并没有接受这种礼遇。但淳于琼讨伐河北失利以后,面对动荡的人心,他觉得有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树立自己绝对的权威。
在大司马上朝以后,早就等在屏后的汉帝刘辩才转出来。毕竟是天子,总不能坐在朝上等大臣。而袁骠骑之前上朝从来没有迟到过,不知今天是为何?
皇帝临朝,百官跪拜,便是袁绍也不得不屈膝。
他站的位置很特别,并不在文武之列,而是独立于了殿下正中,以显示他超然的地位。唱礼毕,皇帝并没有依照惯例命有司上奏国事,而是直接向袁绍问道:“大司马,今日朝会有何事要奏?”
之前,等皇帝问出这句话之后,袁绍便将近期的军国大事作一个笼统的说明,再由相关大臣进一步说明,请皇帝示下如何处置。
当然,只是个形式。
“臣启陛下,之前,平逆将军淳于琼率王师弹压幽冀二州的冲突。然,左将军朱广自持名显功高,目无朝廷!竟兴暴兵对抗天子之师!王师平阳失利,天下震动!自黄巾作乱以来,四海纷扰不休,朝廷之权威几乎扫荡殆尽。若不能扫平朱广之辈,谈何中兴?臣身受国恩,无以为报,愿提虎狼之师亲征河北,囚朱广献于殿前!”
先前他迟到,君臣们便猜测着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如今一听,果不其然!
其实平阳战败的消息早已经传遍许都,大臣中谁不知道?不少人诧异于朱广居然能从幽州及时回师并击败淳于琼,更等着看袁骠骑如何应付。但没料到,他竟然要亲征河北!
最震惊的,莫过于刘辩。
在何太后被强制迁离以后,他真就成了没娘的孩子。除了身边程笙等人,在宫中几乎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步,军国大事一应付予袁绍决定,他所能做的,就是到了朝会时,高坐于上,洗耳恭听……
程笙一直在告诉他,隐忍不发,以待时变。这个“时变”,相当程度上其实就是指朱广的动静。
在刘辩看来,朱广和袁绍从前都是平乱救驾的功臣。现在袁绍变了,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曾经救过他性命的朱广。
得知淳于琼平阳失利的消息以后,他还暗自窃喜。可现在袁绍要亲提大军攻打河北,而他是断断无法阻止的,如何不急?
袁绍在底下等一阵,见皇帝不言语,抬起头来:“陛下以为如何?”
“这……”天子一时有些慌了,情急之下,转向群臣:“大臣们有何看法?”
其实这纯粹是多此一举,黄琬完蛋以后,许都行朝里再也没有能够抗衡袁绍的势力。纵使有人有异议,谁又敢站出来说?
见一片鸦雀无声,天子苍白的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把藏在袖中的手紧了再紧,终究还是无奈道:“既然大臣们都无异议,大司马便宜行事即可。”
“诺。”袁绍揖手一礼,仍旧神色阴沉。
昨天,朱广举荐袁术为前将军的奏表送到了许都。而他也从自邺城返回的淳于琼郭图等人口中,他已经得知了平阳之战的详细经过。自己的亲弟弟袁公路,竟然在王师危急之时观望不救!
现在,朱广保举他为“前将军”,自然可以视为报答。甚至不需要往深了琢磨,也不难猜到朱子昂与袁公路之间必是达成了某种交易。最坏的结果,就是两人结成同盟,共同对抗朝廷!
盛怒之下,袁绍决定亲征河北,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来之前,他先就在自己幕府中作过一次讨论。幕僚们态度基本一致,都支持打铁趁热,尤以刚刚被放回来的郭图最为积极,他罗列了一大堆王师必胜的因素。诸如朱广的军队刚刚结束一连番的恶战,且有消息称,朱子昂正在河北进行清洗,闹得人心惶惶,此时再次进攻,正是最佳时机。
唯一一个持谨慎态度的,恰恰却是弄了个全军覆膜,已经被免去将军头衔的淳于琼。
他告诉袁绍,朱广的军队战斗力非常强悍,尤其是骑兵之骁勇为他平生所仅见。而且,从朱广今年一系列的行动来看,他必然还有一个出色的智囊团在替他谋篇布局。大司马你要亲征,可以,但朝廷必须调动数倍于朱广集团的兵力财力才有必胜的把握。一旦再开战,谁也输不起,不管是邺城,还是许都。
可问题是,朝廷有这样的实力么?
钱粮,许都不缺,可袁绍现在能直接控制的兵力不超过五万,与朱广相当,单凭这点人马去河北跟朱广拼,很难说稳操胜券。当然,他可以从他控制下的其他州调遣兵力,凑个十万部队问题不大,可如此一来,就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准备就绪的。
可悲的是,淳于琼痛定思痛之后得出的“忠言”,被同僚们讥笑为懦弱,都认为他是被朱广打怕了。郭图郭公则更趁机在袁绍面前进言,说平阳失利,淳于琼要负主要责任。
面对责难和嘲讽,淳于琼孤立无援,如果麴义在的话,一定会支持自己的意见。可惜,朱广似乎早有先见之明,他宁愿放还自己等三人,也不肯放麴义。而袁公也没有把一个小小的军司马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袁本初听信了郭图的话,对淳于琼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伙伴失去了信心,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就此调离自己的核心决策层。
最终,还是在高干高元才的劝说下,袁绍才决定从荆州和徐州紧急调集两万人马,而且他明确指示徐州刺史陶谦,我要丹阳精兵。
一面厉兵秣马,另一面袁绍听从许攸的建议,不忘迷惑朱广。朱三不是上表保举袁术为前将军么?朝廷同意了,晋升袁公路为前将军,青州牧。在许攸看来,袁术再不是东西,却到底是袁氏子弟。他之所以跟朱广暧昧,无非就是因为在许都受了气。这回不但让他作牧伯,更破格提拔为前将军,应该能让他消消气。等到王师北上邺城时,他断不至于同室操戈,帮助朱广来对付自己的兄长。
许都这头在紧张备战,而另一头的邺城,就平静得多了。
朱广似乎丝毫没有预料到袁绍会卷土重来,最近除了日常军政事务以外,他主要忙一个事情,就是土地普查和确权。
冀州这个地方,打从黄巾作乱时起就没有消停过,人口锐减的同时,土地情况也是一团乱麻。在封建冷兵器时代,土地和人口一样,都是最为重要的战略资源。有人有地,就有一切。
所以他必须摸清楚现在自己治下土地情况,明确所有权,把无主之地收归国有……不对,收归官有,再重新分配。
“竟有这么多?”左将军幕府里,看着手中的报告,朱广很是诧异。
田丰看着他那副快流哈喇子的模样,正色道:“将军,这只是一个大略的摸查。下官确信,不少大户都或多或少都有隐瞒,在这几年动乱期间,很多大户都通过各种手段吞并了不少田地。实际数字,应该远远超过。”
这个朱广相信,通过隐瞒土地和人口,达到少交税的目的,这是地主们惯用的手法,不足为奇。且现在自己也没有那个心力和胆量去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先忍着吧。
“这么多的地,且荒废的不在少数,诸公,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还是只有田丰有发言权:“下官仔细考虑过了,农桑是根本,既然现在冀州地多人少,等确权结束以后,无主之地就全部收归官有,再让无地的农民耕作,由官府收取租息。当然,也可以让那些被编入军户的人实行屯田。”
朱广点点头,又问了贾诩等人,皆无异议。
田丰原以为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但朱将军却没有表态,沉默片刻后,他问道:“诸公忘了黄巾之乱是怎么来的?”
中国封建时刻的各种农民起义,发生的背景其实大同小异,说穿了都是因为土地。中国农民但凡有口饱饭吃,是绝计不会提着脑袋起来造反的。后世对黄巾起义发生的背景已有公论,那就是东汉末年豪强兼并土地,官府赋税徭役沉重,再碰上个灾年,农民没有了活路,就只能“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了。
贾诩了解朱广,趁势问道:“主公有什么想法?”
朱广嘴形都作出来了,却没发出声,似乎挣扎再三才突然笑道:“我书读得少,也不记得是哪位圣人说过,耕者有其田,天下可太平。”
幕僚们大多相视而笑,但凡追随朱广久一点的人都知道,一旦从这位年轻的主公口中说出不知出处的圣人云,那基本就是他自己杜撰的。这个结论,还是深受困扰的齐周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突然悟出来的。
当初,朱广对他说“知易行难”“知行合一”“立德立功立言”,着实困扰了他许久。齐士安虽不是寻章摘句的腐儒,可大宗师卢植的弟子会是草包?在遍翻典籍,求教高人皆不得解以后,他断定,出处就是朱广自己。
可田丰却没笑。
《礼运。大同篇》谁都喜欢,因为它描绘了一个理想中的世界,可它从来没有实现过。同样的,耕者有其田,听着很美好,但现实么?“主公想按人头均田地?”见他一语道破,朱广叹道:“知我者,田使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