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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彼得陷入迷思之中时,一声迟疑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路。
“……老师?”
彼得一下子回过神来,迅速环顾四周。夕阳将金黄从窗边洒入,自己正坐在一间打理得不错的办公室里,周围零星放着基本书,一台工作电脑,以及几堆纸质作业和试卷。
一个浑身上下贴满了各种绷带纱布的女孩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左手边,有些胆怯地看着彼得。
“那个……老师,您找我……?”
他记起来了。自己是一名社区学校新来的老师,而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十六七岁的小个子女生,是他入职以来一直在密切关注的一名问题学生。
学生名叫安娜,家庭条件不算好。她拖着很重的眼袋,身上总是布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跌打损伤,甚至会出现较浅的刀伤。不仅如此,她几乎每天都会带着新的伤口来到学校。
也是因此,安娜的性格极度内向,似乎很害怕与他人接触,故而在班级中大部分人跟她的关系都相当疏远。
安娜的情况让人很不安,让老师与学生们都担心她某些时候会做出些过激的举动。安娜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年级主任委派给了彼得这个新来的班主任解决。这就是为什么彼得要找她来谈话。
首先,彼得得先弄清楚她身上受了这么多伤的原因。
“安娜,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下来吗?”彼得看向她的眼睛,平静地问道。
安娜的眼神立刻躲闪了一下,她把头别到另一边,战战兢兢地猜测道:“对、对不起!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么……”
“不是。”彼得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些关切的神色,“你最近好像一直在受伤?”
“啊,那、那是我不小心……”安娜的声音越说越轻,直到最后细若游丝。
彼得微微皱眉。
安娜的伤可以是自残导致、可以是受到霸凌虐待导致,但绝不可能是不小心。如此稳定而频繁地受伤不是“不小心”三个字可以掩盖的。
但安娜似乎在隐瞒这些,代表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一方面是上头关注,一方面也是自己职责所在,他必须弄清事情的真相。
不过,如果继续追问下去,恐怕安娜还是会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不小心受伤。
“……我陪你去一趟医务室吧。”
彼得沉默了一下,放弃了继续追问,转而打算先给她做个伤情鉴定。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先确认安娜是有自残行为还是受到外界的伤害。
“诶?我、我这种人不值得您这么费心的……”
安娜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惶恐,有些慌慌张张的样子,连忙摆手拒绝。
“安娜,”彼得皱了一下眉头,“你的这个情况已经比较严重了,希望你能配合一下老师。”
“……是。”安娜只好微微欠身,有些卑微地跟在彼得身后出了办公室。
辛亏现在已经放学,走廊上没人,否则被人看到,估计会误以为安娜刚被彼得拉到办公室里训了一顿话。
很快,彼得就领着安娜来到了医务室,推门而入。安娜有些胆怯地低着头,躲在彼得身后。
医务室的负责老师是一名前外科女医生,资历颇老。她曾经在一家小医院里工作了几十年,结果到头来因为医闹,被莫名其妙扫地出门了。校长借着这个机会把她挖了过来。
“……彼得老师?这么晚了还不下班啊。”一见到彼得,医生颇为老成地往椅背里一靠,抬头看向彼得。
“这不是头疼学生的事情嘛,还得麻烦您给这孩子看看。”彼得礼貌地笑了笑,一手从背后轻轻拉过安娜,将她推到了自己面前。
医生点了点头,正要礼节性地笑一笑,但当她看到安娜的样子时,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那就拜托您了。”
“好。”医生“腾”地一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不再多说,和安娜一起走到了另一个房间。
——15分钟后——
终于,房门缓缓打开。医生一脸严肃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医生,她……”
“我给她换了药,重新包扎了一遍。原先的伤口处理很不专业,大概是她自己弄的,一个人包扎很不方便。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能让别人帮她每天换药包扎。”
“那我让她每天来您这里?”彼得试探着问道。
医生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家里面有个亲戚,几天之后需要做一场手术,我得过去看着,实不相瞒,彼得老师,接下来几天我都得请假,没法帮她处理。不过我可以拿点外用药,你可以把药给她的家里人之类的。说明书上用法都有。”
“……行。”彼得点了点头,顺手结果医生递来的药物,“真是谢谢您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个问题想要麻烦您一下。”
“请讲。”
“……是这样,这孩子最近身上一直有很多新的伤口,您能看出她是自残还是……”彼得借着问道,但医生立刻打断了他。
“绝对不可能是她自己做的。如果是自残,伤口不会到处都是,更不会这样杂乱无章地随机分布。她受到的了各种锐器和钝器伤,并且连后背都有,如果是自残,她大可不必换着法子折磨自己。”医生扶了扶眼镜,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彼得心情略带沉重地点头道。
“彼得老师有什么想法吗?”
彼得摸了摸下巴,略加思索,终于开了口:“……医生,这只是我的推测——这孩子的家里,可能有点问题。”
“怎么看出来的?有没有可能是校园霸凌?听说最近有很多这种情况,尤其是咱们这种社区学校。”医生问道。
“是这样,我几乎每天早自习时都会看到她带着新的伤口,并且将她来校时和放学时的样子对比,看不出她身上的伤口变多,也没见她因为受伤来这边医务室。我觉得有可能是她家里……”
“……确实。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这孩子就交给你了。祝你和她好运吧。”
“谢谢。我会处理好的。”
过了一会儿,等医生离开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安娜才从里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嘴里叼着半个面包。
“安娜?”
“是、是!”
安娜吓了一跳,立刻乖乖从房间里出来,立正站好,取下嘴里的叼着的面包藏到身后。
“这是医生给你开的药。”彼得拎起手中装着一些药品的塑料袋晃了晃,心生一计,打算借机去安娜家里看一眼情况,于是说道,“不过这个袋子有点重,你的伤又太多,我帮你拿回家吧。”
听到“回家”二字,安娜瞳孔一缩,如同触电般颤了一下,紧接着急忙拼命摆手,磕磕绊绊地拒绝道:
“啊!不、不用了!谢谢老师!我自己、自己能行的!”
“不麻烦的,我看还是去一趟,防止你伤口又破了。”彼得尝试说服对方。
“真的不用了!老师,我很感谢您!但是……请、请让我自己来吧……”
安娜一提到她的家中情况就十分抗拒,再三推脱,彼得没有办法,只好把药袋递向安娜。
安娜似乎终于舒了口气,顺手接过了彼得手中的塑料袋。
但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上的伤口。
“砰。”
下一刻,塑料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安娜则面色发白,紧咬着嘴唇,攥紧了那只受伤的手。
“果然还是我来……”
“老师,真的很感谢您的好意……我这种人居然敢劳您费心……但是只有这个、请您让我自己来吧!求求您了!”
安娜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叫彼得不好继续坚持。
但彼得一看就知道,安娜这副样子,能自己走回家就不错了,让她提着这么大个东西回家简直是天方夜谭,去找手推车也麻烦,干脆改了主意:
“这样吧,你自己也拿不回去,不如就把药放在学校吧。以后几天医务室的老师有事,我帮你上药。”
“老师,我自己换药也可以的……”
“不行。医生特意叮嘱我,帮你换药必须找另一个人帮忙。一个人弄不过来。”彼得没有再让步。
“我、我可以找同学们帮忙……”
“这个学期,你和其他同学说过的话不超过10句。还是我来帮你靠谱。”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定了。明天早自习前半个小时来我办公室。”
……
第二天一早,安娜老老实实地来到了彼得的办公室里。
她很乖巧地坐在凳子上,耷拉着脑袋,攥紧的拳头不安地放在膝盖上,似乎有些害怕。
“为了我这种人做到这种地步……真的合适吗……”
彼得皱起了眉头:“在我面前不许说这种话。没人可以这样贬低我的学生,你自己也不行。”
“是……”
“消毒可能会有点疼,咬咬牙。”
彼得小心地拿着镊子夹住碘伏棉球,轻轻擦在伤口处,尽可能不弄疼安娜。尽管如此,安娜还是死死地揪住了校服的裙摆,咬紧牙关,倒是一声没吭。可能是受伤多了,对疼痛的忍耐也增强了吧。
紧接着,彼得从药瓶中倒出了一些药粉,用棉签沾着涂抹在伤口上,轻轻用干净的纱布和绷带包好患处,又给肿胀的地方上了点消炎药膏。
二十分钟后,彼得仔细地处理好了安娜腿上的伤口,站了起来。
“行了。这就差不多了。回去吧,快要上早自习了。”说着,彼得走到办公桌前,理了理教案。
安娜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安娜?”彼得有些奇怪地回过了头,“还有什么事吗?”
听到彼得的催促,她如同触电般跳起,随后低着头急急匆匆地跑出了办公室,依旧是一言不发。
而办公室的门口,却多了几滴晶莹之物,反射出窗外的晨曦。
此后一连几天,彼得每天早上都来给安娜敷药,时不时拉着她聊聊最近的情况。她身上的许多伤口逐渐好转,大部分淤伤都消了肿,甚至没有增加更多伤口,精神状态也因此慢慢恢复了一些。
她整个人看上去已经不似往日那般颓废,开始跟几个比较活跃的女同学有少量来往,成绩也在稳步回升,甚至在文科与艺术成绩上一跃成为了班级的前几名。
彼得看在眼里。
这天傍晚,彼得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收拾好东西,长舒了口气,低头看了眼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于是抬腿迈步,准备回家。
一推开门,迎面却是安娜的笑脸。
“安娜?伤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大部分已经快好了。嘿嘿,不瞒您说,我最近刚刚在便利店找到了一份兼职。”安娜腼腆地笑了笑,低下头去,似乎邀功请赏一般地朝着彼得凑近了点。
彼得轻笑两声,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干的不错嘛。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安娜低着头拨弄了两下手指,又习惯性地绕了绕头发,终于鼓起勇气,仰头盯着彼得的眼睛,用力一字一句说道,“彼得老师,我、我想申请担任文学课代表!”
“哟?说说看你的理由。”彼得眉毛一挑,心想有点意思,且听她接着讲讲。
“您知道的,我、我对文艺方面比较擅长和感兴趣,个人也、也愿意承担课代表相应的职责……”安娜有些磕磕绊绊讲着,紧张地捏住了裙摆。
彼得微笑着看着她。
看来自己这些天的努力颇有成效。这个孩子已经逐渐打开了自己的内心,克服了某些恐惧,开始主动表达一些自己的想法了。
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安娜很快就能自己妥善解决这一切,回归到正常的学习生活中来,针对这孩子生活环境的调查也不用开展……
“……还有就是,这样就能、能多呆在老师身边……老师?您在听吗?”
“嗯?啊,”彼得猛然中断了刚才的思绪,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行,你的想法我已经了解了,我会考虑,明天给你答复。”
“谢谢老师!”安娜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蹦蹦跳跳地跑出几步,不忘回头嫣然一笑,冲着彼得招了招手,“老师再见!”
彼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同她告别。
从那孩子眼中,他看到了光。
他看到了都市未来那么一丝的可能性。
这份光……恐怕在后巷中,也只有在这种被“邻里守望”密切保护的社区学校里能看到了。
外面的血流成河,绝非这里的小小悲欢可以比拟的。关于这一点,他亲眼目睹过。
彼得凝视着安娜离去的背影。
等等,自己在来到这里当文学老师之前……做过什么来着?
【……你会迷失。】
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让彼得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他……回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往。
但他记得,自己曾经也有过那份象征着希望的光芒。
……
随后的第二天,安娜没有在早自习前找彼得换药。
“哎,这孩子……估计是觉得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懒得来这里了吧。”彼得无奈地耸了耸肩,提起手提包向教室走去。这节早自习由他负责。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班级里也没有安娜的身影。
或许今天她请假了?
明明自己昨天思虑再三,鉴于她的成绩正在好转,正好原来课代表的位置也有空缺,彼得正决定把文学课代表这个职务交给她、让她高兴高兴呢。
怀着一些疑惑,彼得在早自习结束后离开了班级。
他的余光突然瞟到了女厕所门口闪过的一个身影。
那是……安娜?
彼得有些不满——嘿,这小子,才恢复几天,这就开始躲厕所旷课了?
快步走到女厕所门口,彼得清了清嗓子,稍稍严肃了一下表情,向里面喊道:“安娜?出来。”
“……”安娜躲在厕所里没有出声。
“出来,我看到你了。别让我说第三遍。”
“是……”
一声细若游丝的声音从洗手间内飘出,安娜慢慢腾腾地推开隔间的门,低着头向门口走来,一副认错的样子已经摆好了。
“你今天早自习为什么不……”彼得看到她的身影,刚想开口质问——
可下一刻,彼得看清了她脸上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新伤。
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块到处都是,被锐器划开的伤口才结痂不久,依旧透着令人心碎的鲜红。那个漂亮的脸蛋重新布满了伤痕,她的神情比先前更糟糕。
彼得心中升起了一团难以抑制的愠怒,他恨得牙根直痒痒,只得咬紧牙关,长吸了一口气,用力闭了一下眼。
这是他亲手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学生!
现在有人狞笑着将她重新推向万劫不复!
愤恨在心中激流汹涌、惊涛拍岸。
但他最终还是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沉稳,要是平时早就憋不住了。
“……跟我去医务室,立刻,马上。”
“别管我了,老师……”
“去!”彼得用力瞪了她一眼,吓得安娜立刻不敢说话了,只得乖乖跟在彼得身后去了医务室。
“放学来我办公室。”
在这之后,安娜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句话也不讲。
她再次回到了之前的精神状态。绝望、无助,也拒绝一切来自他人的帮助,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就这样自甘堕落。
很快,放课铃声敲响。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隔着木门从走廊传入办公室中,最终,脚步声停在了门前。
彼得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敲门声响起。
可是对方似乎只是驻足了几秒,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渐行渐远。
彼得“腾”地一下从座位里站了起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口,开门一看,安娜早已不见踪影,而脚边却多了一张整齐的纸条,静静躺在办公室门口。
捡起一看,彼得的眉角忍不住跳了跳。
【彼得老师,非常感谢您的关照,安娜无以为报,惭愧于心,承受不了您更多的厚爱,乞求您不要再这样照顾我这种没用的人了,如果您愿意维持现状,安娜感激涕零。对您期待的辜负,安娜万分抱歉。】
“啧……”
彼得狠狠把纸条往地上一甩,大踏步追出了门。
……
就这样好了……我这种人就该躲在阴影里……我居然不知羞耻地想从老师那里得到帮助……甚至还差点让老师受牵连……
安娜在夕阳下大步奔跑,不断告诉自己,她应该这么做。
没关系的……自己还得用力活着,只要回到学校里,她还是能远远地看上那个温柔的人一眼,她还是能扒着走廊侧的窗户往办公室里偷瞄他的身形,她还是能装作巧合顺路跟在他的身后……
可是眼前为什么模糊一片?
可是眼泪为什么不停滚落?
是啊……
那个温柔的眼神,再也不会注视着自己了。
彼得老师肯定不会再为自己敷药了……也不会关心她的伤势,不会有人指导她怎么为人处世,更不会有人再倾听她的烦恼了……
电梯停在了18层。
要不,我就在这里跳下去吧?
……不行,还是好想再看他一眼……
只要能撑到明天……
内心激烈的挣扎没能停下她的脚步。
当那扇刻着她至深恐惧的门出现在她眼前时,一切思路都被打断。
前面是地狱啊。
她想逃,但是无处可逃。她想跑,但腿脚却不听使唤。
那扇地狱之门如有魔力般,控制住了安娜的身体,擅自让她颤抖着伸出了手。
握住了门把手。
安娜凄然一笑。
……那就绝望地走进这片地狱之中吧。
她推开了门。
恶臭的酒气扑面而来。
由于欠费导致的停电,加上拉起的窗帘,整个屋子一片昏暗。空酒瓶与易拉罐滚落四处,一些摔破碗碟的遗体仍然静静地躺着,上面残存的剩饭剩菜似乎还在竭力证明他们曾经存在的价值。
“安——娜——?!”
一个浑身酒气的醉汉,从里间里晃晃悠悠地走出。
尽管一万个不愿意,安娜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伯父。
“安娜——钱呢?!你——嗝,不是找到工作了吗?!”
邋遢的男人身上又脏又臭,朝她步步逼近。
“对、对不起,店长说我受伤太重、会、会吓到客人,就、就让我先、先回来休息……”
“钱呢?!”醉醺醺的男人似乎被激怒了。
“没、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工作?!”
“因为、因为受伤……”
“那是不是你自己的问题?!他妈的还说想当什么狗屁课代表?!”
“是、是……”
“混蛋!你这婊子、知不知道老子前几天输光了钱?!现在正需要钱?!妈的,连酒都没给我买回来?!”男人彻底爆发了,他大声狂吼着着肮脏污言秽语,那叫声甚至比驴还吵,“还敢嘴硬!你找打!”
叫喊着,男人抄起手中的玻璃瓶,不管不顾地朝着安娜头上狠狠砸去——
……又是这样。
千篇一律的生活。
安娜闭上眼睛,用手护住头颅。
一如既往。
一些伤痛,一些委屈,一些耻辱,一些孤独……她本来早就麻木了的。
她就该被遗弃在垃圾堆里,任生活的疾风暴雨蹂躏。她生来如此,这是命中注定。
可是为什么……她心中却是不胜悲切?
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个身影,她听到了那个声音。
“……伤怎么样了?……我帮你拿药吧……”
“……课代表?我会考虑的……明天告诉你……”
“……去医务室、去!……”
她仿佛看到,那只温柔的大手,领着她向前踏入光明之中——
可是……
她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她不曾见过光明。
……事已至此,又为何要徒增痛苦呢?
在凄然的惨笑中,安娜又放下了护住头颅的纤弱双臂。
再过两秒,坚硬的啤酒瓶就会正中她的太阳穴。
巨大的冲击力会在她的颅腔内形成骤然高压,大脑会受到冲击而挤压变形,撞上另一侧的头骨引发二次创伤,紧接着脑内的毛细血管会经受不住高压而大面积破裂,形成脑溢血,自己很快就会因此而休克,继而安详地永远沉眠。
……对不起呢,彼得老师。
……我没撑住。
“付之一炬吧,我贱烂的生命。”
“砰。”
……
……
……
“——你!你怎么进来的?!你——”
……?
安娜缓缓睁开眼睛。
白金色的光芒冲破了屋内的昏暗,映入她的眼中。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本疾驰向自己太阳穴的空酒瓶,此刻却嵌在了远处的墙里,上面残存的金辉尚未消逝。
而面前,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彼得一手将自己护在身后,一手揪住那醉汉的领口,将他提在了半空中。
“……先生,我应该以故意伤害、敲诈勒索、蓄意谋杀等罪名,向Zwei协会以及邻里守望起诉你……”
彼得的眼中亮着幽幽的温暖金辉,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不过,现在看来,也没这个必要了。”
不带感情色彩的言辞中潜藏着足以湮灭万物的愠怒。
“毕竟,结果都一样。”
说着,彼得手一松,那醉汉就狠狠地一屁股摔在地上。
本在空中乱划乱动的四肢一碰到地板,立刻争先恐后地在地面上扒拉起来,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毕生未有的惊恐,涕泗横流满面,他一边极其狼狈地向远离彼得的方向移动,一边尖叫着:
“妈呀!——鬼啊!——救命啊——”
终于,男人好不容易站起身子,便惊恐地回头看着彼得,同时朝着阳台把腿狂奔而去。
很显然,他没有注意看眼前的路。
下一秒,肥硕恶心的身躯猛地冲撞于阳台的护栏之上——但他太胖,过高的重心使得栏杆没能让他停下。
于是,在悦耳的惨叫声中,施暴者的上半身径直翻到了护栏之外,随后头朝下从18层飞跃而下,一路高歌着冲向地狱,在大地上画出一片姹紫嫣红。
彼得和安娜共同见证了这一过程。
良久,安娜还是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彼得。
他几乎是凭空出现的——没人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的,除了彼得自己。
他循着安娜的气息,来到此处。
然后,阻止一场悲剧。
他叹了口气,望向了安娜。
“……老师,我……我……”安娜有些语无伦次,只觉得内心百感交集,难以言表,胸中微微一滞,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已然哽咽,“我、我……”
“……没事了。”
回应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彼得轻轻将这个受伤孩子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
然后柔声地附在她耳边说:
“没事了,老师在这里。老师很强,会一直保护自己的学生的。”
当听到这句话时,眼泪开始如同泉水般涌出,似要把这十几年所有的痛苦与委屈尽数发泄出来一般。
“呜……”安娜只是静静的靠在彼得怀里流泪。
终于,她抹去一把眼泪,抬起哭花的小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彼得问道:
“老师……我好害怕毕业以后……您、您能做我的家人吗?我、我很好养活的,我可以打工,还可以帮您做家务打扫卫生,我、我会做饭,我可以帮忙跑腿打杂,我能给您按摩,我——”
彼得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成为不了你的父亲……”
安娜只是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但眼中的泪花却越发闪烁。
“果然不行么……”
“咳,别打断别人说话——我成为不了你父亲,但是可以当你哥哥。”彼得微微勾起嘴角,“我还没那么老呢。”
听到这句话,眼泪从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夺眶而出。
“……谢谢……谢谢您救了我……我……”
“好啦好啦,别说那么多了,兄妹之间,客气什么呢?没吃晚饭吧?”彼得笑了笑,故作潇洒地一摆手,缓解了一下气氛,“我知道这附近的一家餐馆,带你去吃一顿吧,账算哥头上。”
安娜捂住了嘴。
良久,她终于稍稍平复了些许难以言表的激动。
顶着哭红的鼻子与眼睛,她依旧嫣然一笑:
“哥哥,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