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问卿心

时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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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问卿心

    顾家那边下人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小姐竟然一头栽倒,晕了过去了,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几近人仰马翻。

    却不知今日过后,顾芝的名声又要往哪里放,面子要往哪里摆。

    京城贵女之中有大部分人对顾芝是推崇备至,可女人家嫉妒乃是常事,平时少不得被人拉出来与顾芝对比,都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那得气死人,纵使顾芝自己没怎么得罪人,可她平日的名声就让她很少能交到朋友,多阿谀奉承之人,而少有能说知心话的。如今忽然被人对了这样的下联,竟也是看戏的人居多,压根儿没一个出来对顾芝表示关心。

    还好现在顾芝是晕着,若是醒着,还不知是不是会再气晕过去呢。

    只是众人也疑惑起来,冯玉兰什么时候这样厉害了?

    京中女人们对姜姒完全不了解,只知道冯玉兰一些,来得迟的更没看见姜姒与冯玉兰细说的那一细节,所以少有人怀疑到姜姒的身上。偏偏萧纵等人这边认识姜姒的还不少,头一个就是姜荀。

    姜荀与姜姒亲厚,两人虽是堂兄妹,可与亲兄妹没什么区别。

    因为周氏懦弱,在京城姜府也说不上什么话,几年来姜姒的日子都不好过,可在薛家口见到的时候,姜荀便觉得自己这个堂妹长大了。

    而此刻,看见如今的情形,姜荀很自然地想到了姜姒。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与姜姒有关。

    本就是姜姒的堂兄,姜荀便对着傅臣等人一拱手:“姜某先行告辞,还望诸位见谅。”

    诸人都知道他也是姜家人,只是一一与之别过,而后便看姜荀朝着那边走去。

    萧祁手指点了点自己下颌,道:“方才说话的,可是冯御史家的姑娘?”

    “正是冯姑娘。”

    下面有人巴结地回了一句。

    方才冯玉兰说话那泼辣刁钻的劲儿,也真是叫人大开了眼界,以前虽知道冯玉兰是个草包,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胆气和本事,跟顾芝叫板!

    众人一面说着,一面下楼,傅臣不好过去与姜姒说话,只远远看她。

    姜姒这里则是转过身便要上车,不过看见姜荀过来,她连忙顿住了脚步,方才疏淡的神情立刻一扫而空,变得明媚起来:“荀堂兄,你也出来了。”

    先头姜荀是与谢方知、傅臣等人一块儿的,这会儿姜荀过来了,那傅臣等人也该出来了。

    姜姒朝里面扫了一眼,已经看见了一群人。

    姜荀道:“今日一直没怎么得空,却是没有叙话的时间了,咳……等着小瑶池会结束了,合该好好说一说话。”

    原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薛家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姜姒点了点头,听见他又在咳嗽,秋日里风冷了,她不由有些担心:“今日天也晚了,堂兄不如随同我们回府里去歇息吧。”

    之前不知道姜荀会来,现在总不能让堂兄去住什么客栈。

    姜家有别院,因为姜家几位爷当年闹分家,所以彼此关系颇有些微妙之处,三老爷四老爷说是关系好,却也不知道好到哪里去,摩擦总是有一些。不过看着姜姒那神态,姜荀总归不忍拒绝她一番好意,于是道:“只好叨扰一番了。”

    姜荀自己过来的时候是骑马,姜姒看外面风冷,只叫他上了马车,兄妹两个同在一车之中。

    刚刚掀了帘子进来,姜荀便咳嗽个不听,姜姒给他倒了半杯滚烫福仁茶:“你身子不好,怎么也来这样的地方应酬?那些个纨绔子弟,最爱的便是喝酒,什么时候喝出个毛病来也没人知道。”

    这语气里满是埋怨,姜姒是知道姜荀身体不好的,上辈子便是病疾缠身,这一辈子瞧着他还是这样。

    姜荀苍白的手指捧着茶盏,见她两道眉都皱了起来,莞尔道:“什么时候你也这样能唠叨了?这都还没嫁人呢。”

    平白无故地,他又打趣起来了。

    姜姒嘴唇抿了几分,不想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事,只搪塞道:“还早呢。”

    “哪里早了?你都快十三了,没两年及笄便可嫁人,傅臣与你青梅竹马,总归还算知根知底。”姜荀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道,“只是侯府里规矩多,人也多,虽看着你聪明,却怕你熬不住。”

    侯府里规矩多?

    姜姒想想,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倘或今生还嫁给傅臣,中间不曾有那许多波折,兴许她才会知道宁南侯府里是个什么样的规矩。

    比如傅臣的侍妾,不少妯娌,还有宁南侯与宁南侯夫人……

    她如今只是还没找到更好的路,也没想出个法子来,姜府之中的事情更没有料理好,她这一株藤蔓,还没胆子离开傅臣。

    傅臣就是她的大树。

    虽然她知道,自己大约迟早会离开他。

    姜姒道:“荀堂兄如今说话是越发叫人听不懂了,说句不害臊的话,嫁去哪里不是规矩多?”

    以她的出身,嫁给平民百姓,无疑是痴人说梦。

    只是如今即便是稍有些钱的富户人家都要纳上一房美妾,更何况王侯之家?女儿家最爱不过是“一心人”,可又哪里能求?姜姒看着自己手指,另一手则臂靠方几,低眉敛目模样,沉静无比。

    在姜荀看来,自己这堂妹无疑是一等一灵秀之人,便是此刻姿态有些招人心疼。

    他隐约觉出姜姒对傅臣的态度很奇怪,而在姜荀的面前,姜姒也的确不怎么想隐瞒自己的情绪。

    她问道:“堂兄以为,傅如一怎样?”

    “翩翩公子世无双,惊鸿游龙连城璧。”

    姜荀脱口而出,可说完了,便见到姜姒抬眼望着他,那目光清凌凌说不出地叫人发冷

    世人眼中,傅臣总是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来,姜姒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认识这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有什么犯错的时候,似乎永远算无遗策,永远完美无缺。

    可这样的人,不叫人觉得害怕吗?

    像是仔仔细细烧制的漂亮瓷器,又像是一块无暇美玉,完美得近乎虚假。

    上一世她不知此人有何短处,便是在最后,傅臣最后对她的处理,也似乎仁至义尽。

    官场上无父子,夫妻与之相比又算什么?

    傅臣绝对是完美之人,而姜姒觉得……

    与这样的人相处,大约会很累。

    纵使今生能改变一切,她依旧对未来踌躇不定。

    傅臣喜欢她,而她也还没有完全放下,今生的傅臣也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若是她贸然在以后退婚,是自己对不起他。毕竟她有上一世的记忆,而傅臣只是今生的傅臣。

    何人又知姜姒内心苦楚?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荀堂兄,我们不说此事。”

    看出姜姒似乎心里有忧愁事,姜荀也不好多问,慢慢饮了一口茶道:“那咱们谈什么?”

    “……谈……”姜姒想想,还真没什么可谈的,她倒记起先头的忧虑来,“荀堂兄与谢乙……”

    “他是偶然听闻我作诗不错,所以邀我去墨竹诗社,不过我毕竟人不在京城,诗社之事尚在斟酌之中。”

    姜荀解释了一番,姜姒这才明白。

    原来只是墨竹诗社。

    她道:“今年已过,堂兄明年便要准备春闱会试,指不定能高中呢?”

    兴许是被她这话给逗乐了,姜荀笑了起来,末了又咳嗽几声,皱紧了眉头,叹气道:“中进士若有那么简单,天底下那么多读书人,岂不都是进士?再说了,傅世子原是不会参加科举的,可谢方知不一定。即便我自恃才高八斗,也没胆子与谢乙硬碰硬。更何况,谢氏一门又不止谢方知一人。”

    姜姒可记得,上一世的谢方知没有任何功名在身,他虽是翰墨之族出身,可谢氏独独他是个异类,名声坏得太厉害,竟然连科举都不曾参加过一场。

    而姜荀,按照姜姒的记忆,乃是在四年之后才高中状元,明年怕还真难。

    不过姜姒说高中,也就是讨个好彩头,也好找个话题与姜荀聊聊。

    姜荀日后大有出息,上一世虽不知姜妩出卖姜家之后,自己这一位堂兄是什么结局。

    不过今世,姜妩不会有机会了。

    她只与姜荀说一些外头的趣闻,姜荀也偶尔说上一两句,他见识也广博,常常引经据典,到了最后,反而是姜姒听他说。

    马车已经朝东去,眼见着行程过半,外面却有人喊道:“四姑娘,荀大爷,后面世子爷来了。”

    世子爷?

    姜荀忽看了一眼姜姒,而姜姒却是心头一跳。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他们这辆马车本就落在最后,前面的马车则照旧前行。

    这个时候,马蹄声也近了。

    傅臣高坐于一匹乌云骏上,一手指着马鞭,一手拽着缰绳,很快到了旁边来,夜色里也看不清脸上表情。

    他声音沉稳,似乎闲庭信步而来,只道:“姜兄,可否介借一步说话?”

    姜荀坐在车内,却没想到是叫自己,不过他看了姜姒一眼,又忽地笑起来。

    姜姒尚未明白他这一笑的含义,便见姜荀掀了帘子出去。

    姜荀下去,而傅臣也下了马,将缰绳扔给随后过来的赵百,便与姜荀一起站到了街边上。

    赵百将马牵着,回了道边,这里谢方知也在。

    “谢公子不去看看?”

    谢方知手里提着酒壶,正满身醉醺醺的味道,恰到好处,远远看着那边姜荀与傅臣两个人,醉意迷离的眼眸之中含着几分难言的清醒。

    他道:“看什么看?不去看我都知道他们要谈什么。倒是你赵百,跟了你们主子这么多年,竟似一点猜心的本事也没学会。”

    “我们家世子爷的心思哪里那么好猜?”赵百撇嘴,伸出手掐了自己的小指,“世子爷的心思,比女人心思还难猜。”

    “该打。”

    谢方知实则笑得不行,却偏要吓唬赵百。

    “一会儿我去你们世子爷那儿告黑状,你敢这样编排你家爷,真是不想活了。”

    赵百不过是随口抱怨,正想说谢乙是吓唬他,他赵百又不是吓大的。

    可思及这一位那嘴巴刁钻舌头毒辣的程度,赵百就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连忙闭了嘴。

    这会儿赵百这聒噪的声音终于停了,谢乙也得了几分清净,拿眼看前面,便见那车帘子掀开了一分,又渐渐放了下去。

    傅臣的心思有什么难猜的?最难猜的还是女人心。

    没一会儿,傅臣便与姜荀说完了事。

    回来的时候,却是傅臣走在前面,而姜荀站在远处,似乎陷入了什么思索,或是复杂之中。

    来到车辕边,傅臣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方才赵百来回,说写那一联的人乃是姜妩,对姜家其余的几个姑娘,傅臣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一则是她们身份配不上,二则是只有姜姒与他亲梅竹马,他也只中意姜姒一个,旁的人怎么想,他半分不想关心。

    只是今日之事,未免叫姒儿误会。

    斟酌片刻,傅臣将手往身后一背,便道:“小瑶池射联一事,是我疏忽,阴差阳错识错了人……也不过随意赏玩一二,作不得真。”

    傅臣极少对人解释什么,也不喜欢解释。

    他很少犯错,大多数时候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什么。

    从来不解释的傅臣,为了这件事来解释一番,姜姒实则对有些没想到。

    坐在车内,她手指已抠紧了摆着茶杯的方案边角,镂刻雕花精致极了,硌着她指腹,让她能勉强保持平静。

    “本不能当真之事,自然无需在意。”

    话出口,她便觉得太疏淡了,由是又补道:“我并未在意。”

    傅臣眉头罕见地拧了起来,却是低低一声笑:“这口气,半分不似不在意。”

    这一回,轮到里面姜姒沉默了。

    她在意的并非姜妩一事。

    也许是没有听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傅臣又道:“我与你写信,你也不回,诗集可看了?”

    “看了。”姜姒答了,又道,“你的也看了。”

    她声音很轻很细,似一道醴泉。

    京城夜里听不见什么响,大多数人这会儿已经睡下,大街上冷冷清清,他二人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透着一种静谧。

    然而这样的隔阂相处,似乎又隐约预示着什么。

    傅臣此刻并未察觉,听见她说看了,便道:“某意拳拳如旧,未知卿心可如旧?”

    良久。

    夜里的风很冷。

    车帘被风掀起来一个角。

    姜姒也很冷。

    她启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声。

    大街上很寂静,能瞧见远处的灯火,可近处都是暗的。

    更夫打更的声音,也有些模糊。

    傅臣忽然闹不明白女人的心。

    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太过直白,而姒儿不好开口,于是道:“天晚了,早些走吧。”

    于是他转身,姜荀已经过来了,看了看他,傅臣只拱手:“告辞。”

    “恭送世子。”

    姜荀也拱手告别。

    赵百看着傅臣过来,又开始觉得冷,那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哆哆嗦嗦将缰绳递给傅臣,赵百就退到了一旁去。

    傅臣上马,却没有走,而是在原地,拉着缰绳,看前面姜府的马车在宽阔官道上驶去,很快消失在夜色迷蒙之中。

    而后,他才锁着眉,朝着另一头而去。

    谢方知还在喝酒,酒香氤氲,也慢慢跟上来,道:“女人心,海底针,不高兴的时候多了去了。”

    “你又知道?”

    傅臣不大高兴。

    谢方知转脸去看一旁高楼,但见月牙儿悬在楼角飞檐上,险险便要落下,他眼底的讽刺无人能看见。

    然而开口却是:“上知前世,下算今生,掌朗朗乾坤十数载,沐昭昭日月千百回。我谢乙啊,知道得可多……”

    多?

    傅臣只当他是玩笑话。

    谢方知又道:“如今看你,当真痴情种。”

    “痴情人总无情。”

    傅臣接了一句,便打马走了。

    痴情人总无情……

    这一句却是说到了点上,不过傅臣的痴情,又算得了什么痴情?

    谢乙只觉得姜姒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却都是好事。

    只盼着这一回,她能寻个如意郎君,别再栽了便好。

    而这一盘棋,实不该牺牲如斯美人。

    谢府与宁南侯府并不在一处,到了道口便该分行,傅臣也早已经离开,而谢方知只倚马缓归。

    这二人,乃是背道而驰。

    阳光道。

    独木桥。

    谢方知面前,却似乎只有一条路:绝路。

    掌心中捏了一团纸,谢方知展开来看,也是无言。

    “秾艳场中试澹泊,纷纭境上堪镇定。”

    墨迹仓促,只可惜也没机会。

    倒是今日萧纵作为,叫他看不透。

    谢方知忽地一声低笑:“老赵这粗人,有艳福了……”

    姜府此刻灯火通明,姜姒他们落在了后头,在接近姜府的时候才与前面的马车一块儿停下来。

    姜姒没问傅臣与姜荀说的话,姜荀也没问傅臣与姜姒说的话,兄妹两个似乎约好一样。

    下车时,是姜荀先下去,而后却向姜姒递出手来。

    姜姒吩咐身边丫鬟道:“红玉,你跑快两步,向我爹与我娘说荀大爷来了,我们随后便定省去。”

    如今中馈归还周氏,府里一应大小事宜终于回归正轨。

    至于卫姨娘,约莫还在上一回的点击之中没回过神来。

    下了车,姜姒便松了一口气,抬眼便见前面姜妩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忌惮。

    然而那目光与她相触之时,姜妩似乎心虚,又似乎受惊一般,撇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