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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臣已回了楼中,却已经与七皇子萧祁分作两处。
今日皇族之中已有不少人前来,最怕便是遇上萧纵这一头精明老狐狸,下手狠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朝他们发难。不过傅臣此生还没怕过什么人,唯一头疼的兴许只有一个和靖公主,缠人得厉害。
和靖公主已经前来,只是现在还没寻到他这一处,傅臣可暂得几分清闲。
赵百今日作寻常打扮,见傅臣回来,忙摆了摆手,这意思是无事,傅臣见了也就点点头进去。
下面逛游廊的人还没回来,独他一个坐在上头。
不一会儿,便瞧见楼那边谢方知已经回来,接着没了影子,按着是上楼了。
果然,未过得半刻,谢方知便到了门前。
外头伺候着几个小厮,里面仅有傅臣一个人,赵百垂手站在他后面。
谢、傅二人见了面,彼此无话。
待谢方知落了座,傅臣才转着漂亮的宣窑白瓷玉盏,盯着里面玉液琼浆波澜微皱,慢道:“禅房里是谁?”
“……我便知是瞒不过你。”
谢方知面上的确是不怎么惊讶,可心里头是不是这样可不好说。
傅臣也不知是怎么识破的,又或许此人耳目灵通,非他所能比。
总之,这消息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可表面上他们是至交,所以谢方知不该有任何的隐瞒,而实际上他也不打算隐瞒:“是姜四姑娘。外头出了些许意外,半道上搭了把手,七皇子又来,怕撞见,所以藏了。”
到底是什么意外,又是怎么搭上了手,这些谢方知一概不说。傅臣此人古怪,有洁癖,若叫他清楚姜家里头是个肮脏污秽样,也不知是不是耽误了姜姒终身大事,不是他所愿意看见。只是,不说也有一样不好,傅臣会不会怀疑……
应当不会。
此人不是多疑的性子。
谢方知面上淡淡,拿眼睛去扫外面颜色姣好的姑娘,嘴上还道:“我手背上这伤可不就是你那心尖尖给挠的,这等姑娘家,娶回去也是祸害。”
“她怎样,不容你置喙。”
傅臣终是一笑,端了酒杯与谢方知碰了碰。
饮酒后,又道:“姒儿素性良善,不与人争,我只恐她在姜府吃亏。如今偏又遇着姜源那件事,却是有些为难了。”
“让你抬举你日后岳父大人,你为难个什么?”谢方知挑眉,“那不是人之常情吗?”
姜家始终是支持太子的,老爷子姜坤几个儿子里,还真找不出几个有出息的,倒是今日谢方知请来的姜荀像是个厉害的,不过又矮了一辈。
傅臣自有自己的考量:“这一盘棋还不知是怎么个下法,再观望观望……”
如今朝中局势实则已经足够明朗,皇上的身子骨眼看着要不行了,如今就一个太子,一个七皇子,一个九皇子。九皇子年纪尚幼,其母出身也不高,所以虽然聪慧,可毕竟继承大宝的机会不大。
也就是说,大面上就是太子与七皇子的角逐。
而从外头看,七皇子是远远不如太子的。
谢方知略一思索,便知道傅臣是在担心谁了。
“魏王萧纵?”
傅臣手指尖一点,笑而不言。
两人心底都是一面明镜,各自揣着明白。
傅臣道:“名纵,字云横,还是先皇起的名,赐的字。若说这一位没野心,还真不敢怎么相信……要紧的是,他手里握着大权,却不知他到底支持谁。如今看上去他就是纯臣,可你信吗?”
“信,为何不信?”
谢方知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当真一等一,又喝了一杯,反问道:“难不成你不信?”
傅臣觉得好笑:“不,我也信。”
赵百在后面真是越听越糊涂,擦了擦自己满头的冷汗,站着当个木头人。
不一会儿,前面人就已经回来了,姜荀落在后面,略咳嗽得几声,最后才进来。
谢方知见状便上去与他寒暄,早不再与傅臣说要紧事了。
至于傅臣怎么知道姜姒一事,谢方知在闻见自己手指上伽罗香的时候也清楚了,伽罗香香息重,易沾染人衣,姜姒爱香,所以会被识出。想来傅臣不过诈他一诈,好在谢方知并无隐瞒意思,和盘托出,倒也圆了过去。
至于姜府的荒唐事……
姜姒是个聪明人,不知则罢,知道应当会处理。
众人正重新说闹起来,外头便有人端来了时鲜瓜果。
傅臣抬眼便瞧见那漂亮的一盘梨,这都是加急运进京来的,京城周边可没这样好的颜色。
于是他叫来赵百耳语几句,让挑一盘雪梨去姜姒那边。
赵百心道自己堂堂正正八尺汉子,竟还要帮着自家世子爷讨好姑娘,顿时一阵无语,不过跑腿儿的时候倒是利索,下去那边亲自找人挑了梨,便端去那边楼上了。
姜姒从谢方知那一处出来没多久,假作赏景忘了时辰,这才碰见急得掉眼泪的红玉。
倒是冯玉兰许久没出来,更让人疑惑了。
前后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姜姒终于在佛堂里找见了这一位金贵小姐,只见她还俯身给佛祖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这一来,两位官家小姐这才带了丫鬟出来。
原来冯玉兰求了一只签文,乃是中吉,好坏参半,有些吓住了她。
她没几日就要与人说亲了,这会儿求的定然是姻缘,姻缘这种事,好好坏坏谁又说得清?这一回求签,可她给愁死了。
回来的时候,冯玉兰连连抱怨:“这会儿便觉出我的蠢来,原你是个顶顶聪明的,怎么也不肯陪我去求签;想来若是抽中好的,高高兴兴;若是抽中个不好的,可又要许久不高兴了。这算是哪门子的喜庆?”
姜姒不由掩唇笑:“是你要抽签,咱们拦你不住,如今倒怨起我来。若你嫌弃这签文不好,我倒有一个法子,保管你能抽得上上好签。”
冯玉兰立刻来了兴趣,忙来拽她手,口里哄着:“好妹妹,好妹妹,姒儿妹妹真是这天底下心肠最好最漂亮的,可教教我个好法子吧!”
“这法子不是熟人,我还不告诉。”见周围丫鬟都竖着耳朵听,姜姒难得起了捉弄人的想法来,只故作神秘,道,“你下一回只管多添些香油钱,凶签也能变成好签了。”
香油钱?
不仅是冯玉兰,便是丫鬟们也都愣住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法子?
冯玉兰急了:“这跟签文有什么干系?”
姜姒虽比冯玉兰年纪小,这会儿却恨她生了个榆木脑袋,无奈道:“庙里玩的把戏,也就你当个真。求签这事,原本便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你若不信,又有什么大不了?你若嫌弃自己抽得不好,下一回自己做了签筒签文回家慢慢摇去。”
这会儿冯玉兰实则也明白过来了,只是她依旧发愁:“话是这么说……唉。说起来,我看你似乎一点也不看重这些东西,你信也不信?”
“……”
她?
姜姒倒被她这话给问住了,如今只低眉随口搪塞她:“我又没求签,信不信有什么要紧?”
明摆着姒儿是不想回答她,冯玉兰心里也明白,只骂她鬼灵精。
二人一路沿着原路从廊下回来,重新上了楼,姜家这边三个姐妹里,竟然又混进两位官家小姐,一看见姜姒与冯玉兰进来,都是面色一变。这两个都是京中人缘最不好的,叫人颇为尴尬。只是她们来都来了,也不好走,只能硬挺挺地坐着了。
一个是礼部侍郎赵大人家的姑娘名唤赵婉茹,另一个是京城府尹韩大人家的姑娘,名唤韩慧娘,都是标准的官家小姐,笑不露齿。
姜姒与她们无话说,只随意周应,倒是冯玉兰与人说话自有一套,竟真跟这二人打成了一片。
由是,这屋里竟渐渐热闹起来。
气氛正活络时,外面有人端来一只青瓷大盘,里面堆着十数个漂亮的雪梨,梨子与盘子盛着,煞是剔透好看。
外头由灵芝将东西捧了进来,便道:“方才赵百端进来的。”
姜姒自然知道赵百是谁,旁人却是有些疑惑,不过姜家姐妹这边心知肚明的不少,只是嘴上不说。
那赵婉茹也是个活泼性子,见了这一盘雪梨有些忍不住,由是道:“个头这样大的雪梨,寻常市面上怕还见不到吧?”
“只是堂兄那边叫人送过来的罢了,姐姐妹妹也别客气,这东西吃个鲜。”
姜姒叫红玉帮着灵芝将东西放下,请诸人先拿。
赵婉茹性子急,耐不住,头一个拿了,这盘里的都是已经洗净的,皮儿薄,削都不用削,一口便咬了下去,顿时睁大眼睛,道:“好吃!”
旁边的韩慧娘嫌弃她丢脸,自己伸手去拿的时候却文雅得紧,偏要叫丫鬟给她削皮。
姜姒也伸手出去,指尖原已点住了下头露出来的最漂亮的一只,不过略一转念,便顺势落了手下去,拿了最小的一只。
后面是姜妩,她心知这是宁南侯世子傅臣那边送来的,断断不会是什么堂兄姜荀,只是姜姒这样说自有自己道理,姜妩不会不识趣地上去拆穿。
她朝着青瓷大盘伸出手,姜姒则是捧着梨,低着眼,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回。
可这一看,便看出些意思。
姜妩原本是要拿最边上的一个,可在看见先头姜姒没拿走的那个之后,便手指方向一变,将形状最好的那个挑了出来,似乎自己没做什么事,自然地拿着,也叫人去削皮。
这一盘梨乃是傅臣送来的,姜妩不会不清楚。
而方才那举动,似乎又隐隐暗示了什么。
姜姒永远不会忘记,更不会掉以轻心,这一位看似无害的姐姐,才是下手最黑的那个。如今这野心,从一盘梨里面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了。至于她如今这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不要紧。
有心,那是她野心最重;无意,那是她天生想要最好的。
只可惜,傅臣真不是什么良配。
能舍弃青梅竹马的她,就能舍弃姜妩。
区别只在于,是不是还会舍弃。
红玉也想上来给姜姒削皮,姜姒也没拒绝,只叫她将削出来的梨分成小块,也好吃。
冯玉兰看着,嗔怪道:“就你吃得快,须知这梨就要吃整个儿的,你这梨都分了,可一点也不吉利,什么分梨分离,你竟一点也不忌讳!”
“早说过不信则无。”
姜姒心头一跳,手指搭在桌面喜鹊闹春图上,面上淡淡地说道。
冯玉兰道:“想来你果真是个不信的。”
姜姒只微笑,她希望自己不信。
可信不信,真不是人能控制,说不信吧,又老记挂着。
这边众人分食了梨,又叫人请了几对儿骰子来玩,看谁扔个大小点数,算输赢给钱。
姜姒手气不好,连输了三把,不由得有些郁闷起来。
姜媚与冯玉兰是这一场大赢家,冯玉兰喜不自胜,连连点着姜姒道:“定是你方才陪我去明觉寺时候不进去拜拜,这一回损了自己运道,也不知沾了什么,竟教你晦气到这地步。”
“我哪里沾得什么晦气东西?”
姜姒刚刚捏了骰子,这一把又该她了,正说着,目光却不期然落到指甲盖上。
也不知怎的,她手抖了一下,那骰子就已经落到了桌面上,一眨眼扔出个“幺”来,顿时无言。
冯玉兰拍手道:“看看,看看,姒儿今儿是咱们的财神爷啊!散财童子!”
桌面上拨出去十二枚大钱,姜姒只觉自己指尖上有火在烧,想起自己今儿还真不适合赌,铁定逢赌必输。
她忙道:“不成不成,我叫红玉来替我。红玉,你来坐下替我扔骰子,赢了算我赏你,输了只管当个高兴了。”
“四姑娘怎的不自己来玩?”
韩慧娘有些奇怪,丫鬟输跟她输这有什么区别,别是瞧不上她们吧?
姜姒手一指冯玉兰,笑道:“都是玉兰姐姐方才提醒了我,我向来不怎么注意,在明觉寺墙院下头说了佛祖坏话,这会儿该我输呢,姐姐们可莫要怪罪。我只在旁边看着你们赌,红玉与我也是一样的。”
听了这话,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只是红玉上来的时候,到底有些踌躇,只在脚踏上坐了,与几位小姐赌骰子。
正玩得热闹,姜姒这边换了红玉之后,手气也是说回来就回来,连赢了三把。
冯玉兰还真跟红玉怄上了,只道:“你这个丫鬟也是有福运的,瞧瞧赢了我多少钱去……”
屋里说个没完,姜姒却听见下面一阵吵闹,于是到了窗边一看,便瞧见前后八个妙龄少女围着个着浅粉海棠春睡白福文偏襟宫装的姑娘从廊下绕过来,正是朝着她们这边这个方向。
后面远远还跟着两名男子,一名在前,一名在后。
姜姒只认得其中一个,远远便瞧出了身形,是魏王萧纵。
更后面那个一身的紫袍,看着竟是七皇子萧祁。
先头听冯玉兰说和靖公主来了,想必前面就是公主殿下了。
放下虾须帘,姜姒回过身来。
冯玉兰便问:“怎么了?”
“魏王殿下、七皇子殿下与和靖公主都来了,怕是今年的小瑶池会热闹得很。”
姜姒浅笑,坐了回来。
那韩慧娘手一顿,拿眼觑姜姒,见她面上瞧不出异样,只想刺探两句,于是道:“听闻四姑娘与傅世子青梅竹马,而公主殿下又……”
“公主殿下之事,其实我们这些身份微末之人能议论?”冯玉兰是个机敏的,生怕韩慧娘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打断了,又道,“该你掷骰子了,赶紧的呀,千万要扔个小的出来呀!”
心知冯玉兰是在打岔,众人心底反倒是更关注起来,都等着看今天是不是会有什么好戏。
姜姒则镇定自若,心想着跟傅臣扯上关系就是麻烦。
如今即便是不想嫁他,还要跟他搭着关系。
她感觉自己就是已经被打上烙印的货物,而傅臣指着这东西说是他的,京中还有谁敢与傅臣争?
看现在傅臣又不像是能主动放掉她的人,那么姜姒便应该找一个与傅臣身份差不多的青年才俊来配,否则如何能逃过傅臣那边去?这一位傅世子,看着温文,内里却是个强势人,年纪轻轻坐稳世子之位,得了皇上喜欢,岂能没有机心?
要跟傅臣斗,姜姒觉得自己脑子可能还差上一些。
除非她进宫里去,否则哪里能找个好人家?
这辈子,还似乎真是非傅臣不嫁。
众人都在赌骰子,姜姒则在心里掰着手指头数:当朝能与宁南侯府比肩的世家不多,平国公卫家没有适婚公子;大将军钱家倒是有个公子,可惜是庶出,还是个形容难看的跛子;晋王世子萧逸才八岁,太小……
因着如今宁南侯府限制,这考虑的范围一下就窄了,左想右想也没个合适的。
姜姒看着自己掌心细细的纹路,忽又瞥见自己手指甲,脑子里灵光一闪,陡然想起来自己下意识忽略了一家:谢氏一门!
只是……
谢氏一门三代为相,乃是旧日士族勋贵之家,姜姒老觉得这一棵树未免太高太大,有些招风。
说来谢氏一门在大晋朝还没建立时候便有了,若没有老谢相的扶持,高祖不一定能在夺得天下之后迅速安稳民生。
如此一门世家,接两代、跨三朝,也是史上罕见。
如今虽看谢方知壳子不行,文才智计哪样又缺?
皇帝还没除了他一家,倒是怪事。
姜姒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虽聪慧,实则也不过仅仅在闺阁之中,少有关注外头事的时候,如今一细想起来,却是差点骇得失态。
谢氏一门树大招风,宁南侯府何尝不是?
魏王萧纵如今能被重用,皆因他无子嗣,可谢氏与宁南侯府却并非如此。
上一世情况如何,姜姒不得而知,但曾为太子太傅与当朝丞相的谢相按理不该助七皇子夺位,支持太子不更简单吗?
隐隐约约地,她似乎又窥见了什么,可缺着临门一脚,不得其门而入。
姜姒还想起死前那一段日子,见到的谢方知,眼底似乎也有几分憔悴颜色……
即便是新帝登基,就真的能让谢氏继续辉煌?
朝堂斗争的残酷,远超乎姜姒的想象。
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过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挑人选。
谢氏一门不仅谢方知一位公子,原想着她不挑谢乙,只挑他兄弟,如今也只能刨除在外。
最后还是一个没挑出来,竟似入了绝境。
姜姒眉头锁了起来,正准备放弃,忽听冯玉兰道:“前日听我父亲回来说,皇上又问魏王殿下续弦的事,直把魏王这五大三粗男人给吓得,听说还没进殿便直接抽身走回去了,真乐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