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纵衣

周庭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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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而言之,假设有个能力高出世俗想象的绝顶修士,他用莫大神通开辟出这片名为东炼的洞府,而我等仅是其中圈养的蝼蚁,仅供洞府主人观赏或玩弄。又或者,好比小人给诸位大人讲的故事,东炼是书本,咱们便是书里的人物,活在字里行间,等到书籍翻页,咱们这一代的故事就过去了。”

    不约而同的,领略到老叟言外之意的几人全都心神震动,可以说是受到了惊吓,楼中年纪最小的三个,李忌和叶成蹊的两个徒弟,包括酒肆掌柜都感触不多,只是觉得匪夷所思,并不能理解其中的真意,无法切身体会其他人的惶恐之感。

    叶成蹊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以往见着那些藏着诸多奇物的庭院洞府,心中不免有些艳羡,现在听老叟一说,找不到反驳之词,反倒觉得极有可能,不由心乱如麻,再听说书人补充了一句,他更是汗流浃背。

    其余人同样吓出一身冷汗,甚至楼角里的冷漠青年都忍不住皱眉,唯独玄机法师气态红润,将佛门的六根清净诠释得淋漓尽致,正端着热茶轻呷,九寸和尚瞧师兄无动于衷,撇嘴道:“咱都成别人刀俎上的鱼肉了,兴许佛祖也困在股掌之间,师兄你还有心思喝茶?”

    玄机法师放了茶杯,拿着杯盖拨开碎茶叶,同时笑道:“佛言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佛祖已经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只要心中有佛,何须在意身处天门还是地狱。你啊!还是心浮气躁,经念得少了。”

    九寸和尚嘴撇得更厉害了。

    倒是其他人听到老和尚的警世妙语,心情多少舒畅了些,叶成蹊惭愧道:“亏我之前夸下海口不惧天地浩劫,结果让先生几句话吓得半死,幸好大师妙语点拨,不然脸就丢大了。”

    接着他又补了句庸人自扰,众人笑而不语,臧星桀喝了点酒醉态微醺,酒碗砸在桌上,吓得掌柜的心惊肉跳,经营多年,形形色色的什么人都有,要说真正招人厌恶的客人,酒后发狂的肯定排在首位,此时看见剑士有发酒疯的趋势,掌柜的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好在剑士酒品不错,连酒碗都没砸烂,只见他右手按住碗口,左手撑着膝盖,脚踩长凳,豪气干云说道:“想那么多都是杞人忧天,要我说,哪怕天地为书,岁月如字,我只需几挥剑便足以写下最精彩的篇章!”

    臧星桀这一桌明显全知道剑士的酒后德行,一个个缄默不语,干脆也不管,悄悄拿开了酒壶,免得剑士喝得醉倒,到时候可没人愿意拖他。叶成蹊满脸春光,有意无意瞥了眼小徒弟齐鸿钧,像是在说,你瞅瞅人家那出息!弄得齐鸿钧吃个花生米都差点被噎死。

    九寸和尚不以为然,要不是想保留长辈威压,就直接表明立场了,倒不是想打压后辈,只因江湖上的初生牛犊全是一个模样,年轻时狂得不行,等到若干年过去,当年的意气风发就会蹉跎没掉,然后逐渐变成自怨自艾的阴鬼,导致整个江湖的风气阴沉下来,所以他一向看不惯过于那些志得意满的年轻人。

    说书人话说出口后心里反而觉得堵,浑身使不上劲,似有种无意间泄露天机的错觉。

    掌柜的以为他体弱多病,站久了身子乏,干脆上前又给他倒了碗酒,他才肯坐下,屁股沾上椅子后总算有了点精气神,他浑然不知的是分别斜靠横放在桌上的拐杖抚尺各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

    从谈话中叶成蹊受益很多,于是朝老人深深抱拳,感谢道:“先生妙语连珠,算是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天外有天’!”

    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头缓了会,摆手道:“小人以此为生,大人觉得高兴便好,指教不敢当。”

    老叟伸手拿过拐杖,并没有发现异样,他缅怀般的看了眼抚尺,叹息道:“当初那位故人送了我一截雷击木,让我做成了拐杖和抚尺,数十年过去,我一只脚都进棺材了,这两样东西还是崭新如初,当初离乡万里,也想着再见那位故人一面,再听听他有什么新鲜故事,最好是整合成一本书,可惜始终没碰见,不过就算遇上了,估计也认不出来了。”

    叶成蹊安慰道:“有缘自会相见。”

    李忌一愣,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哭花的脸,对此少年心底很是懊恼,说好到叶城之前不会想念她,怎么才到半路就忍不住了呢?大概出于同病相怜的原因,姬凌生很快洞悉到少年的心思,没有出声慰问,单单觉得好笑。

    满满一杯烈酒下肚后,老叟神色越发平静,浑浊眼珠扫过几张朝气蓬勃的脸颊,盘算着这些年轻人能走得多远,自己却看不到那些风景。叹口气,定住心神,他站起身,握住抚尺坦诚说道:“小人该走了,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希望能借此将剩下半本书写完,临别送诸位几句话:以小人的拙见,不论出世入世,处世之道,用纵横二字便足以概括,纵是顺应本心,横是克己而为,一意孤行能走多远小人不知,但小人以为,能在纵横两道上取之有度,方能善始善终!”

    姬凌生对老人给出的箴言陷入沉思,回想以往,他在思岳当纨绔二世祖的时候可以算作纵,上青云下青云踏入修途可以算作横,或许吃下破髓散时就算走上了另一条路,总的来说,他由纵转横,就是不知道是好是坏。

    见老人将别,已然走到楼梯转角,叶成蹊忽然问道:“先生可想好书名?”

    老叟抚尺拍遍栏杆,笑道:“刚刚想到的,就叫《纵衣》吧!”

    ······

    三天后,辞别叶成蹊师徒的一行人终于到了叶城。

    站在城外,几人被城池的巍峨辽阔惊得说不出话,得以明白,别人再如何绘声绘色的讲述,都赶不上此刻身临其境下的短短一瞥,赫连观剑神情肃穆,或者说是虔诚,比烧香拜佛的香客更加庄重,在他眼中,那围城而建的一圈插入云霄的漆黑柱子显然就是赵军师口中的崔嵬大山。

    远处一根根大小形状相同的黑色柱子矗立,将天地接连到一起,能隐约看出柱子分毫不差地围成圆形,隔远了看宛如一堵疏而不漏的黑色城墙,众人也不敢盖棺定论,毕竟眼前这座城池大得不可想象,肉眼根本看不到两边的尽头。整座叶城云雾缭绕,云彩被不时泄露出的霞光染成变幻莫测的彩釉,数不清的仙宫云阙若隐若现,仿佛天仙狂醉时的即兴之笔,不刻意画完,留下大片空白供人假想。

    李忌满脸雀跃,离开紫竹镇的愁苦之情终于得到慰藉,要不是二哥拉着他,他就直接冲过庞大柱子的缝隙,去一探叶城的真面目了。

    剑士丝毫不敢松手,万一那些通天柱子藏着什么机关阵法,小忌子凡胎肉体跑过去当场尸骨无存,连叶城的门都没进呢,大好风光还没见着呢,岂不是冤死?

    等到李忌稍稍冷静后,臧星桀慢慢松手,生怕这小子趁自己不注意就溜了,见他老实站定,剑士松了口气,扭头朝那对如同狗皮膏药的师兄弟问道:“玄机法师,问你个事儿,这叶城有多大啊”

    老和尚双手合十,中间夹着一串佛珠,沉吟道:“横竖都是九百里,贫僧这样说小施主恐怕没个数,打个比方,施主想从这头走到另一头,少说得要一个月吧。”

    剑士倒吸一口凉气,又问道:“那这些黑不溜秋的大柱子是干啥用的?”

    玄机法师为了劝李忌皈依佛门,可谓铆足了劲,将少年的几位结拜兄弟当成菩萨供奉,一刻不敢怠慢,顺便私下嘱咐九寸不得无礼,这可让花和尚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要大开杀戒。听见剑士再度发问,老和尚挤出一张笑脸,耐心答道:“此柱名为七星柱,围城画圆,高七千丈,共计三百六十五根,跟一年的天数相吻合,天权城则要特别一些,比其余六城多一根七星柱,寓意为夹在六个平年中的唯一闰年。七星柱为南盟七城藏灵聚气的关键,相当于一座吸纳天地灵气的阵法,使得城内灵气比外界充裕许多,不然万千修士也没有在此扎根的必要。”

    “相当于将整座城池打造成一处洞天福地对吧?”,姬凌生望着时常进城出城的三两人群,冷不丁问到。

    老和尚笑着称是,众人感叹叶城修士手笔之大的同时,一齐望向远处,那儿飞沙走石,一头白象驮着小红楼奔行而过,小楼摇摇晃晃的,上面盘膝坐着个人,神色比较跋扈,正好居高临下瞥了眼站立不动的几人,明摆着是打量乡巴佬的眼神。

    几人来不及作声,一肚子火找不到地方撒气的九寸和尚虎目圆睁,脚掌猛踩地面,顿时天塌地陷,几条宽若小河的深沟蔓延到白象脚下,那头通灵白象前脚嵌入地面,哀鸣不断向和尚露出乞讨姿态,背上的小阁楼滑落下来,又是一阵硝烟弥漫,沙尘中阁楼主人吃了满嘴灰尘,却是满脸不安,赶紧隔得远远的跪着磕了几个头。

    九寸和尚不觉解气,正准备接着动手,却让师兄踹了一脚,和尚冷哼一声,朝那头大喊一句,“城内严禁持强凌弱,这可是在城外,老子杀你跟捏蚂蚁一样,还不快滚?”

    那人得到赦令,撒丫子就往城内跑,连珍贵坐骑都顾不得。

    骚乱传到周围,别说骑着异兽和光脚走路的,就连几个天上飞的地境修士都选择绕道而行,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一溜烟飞进云海里。

    没见到城门入口,似乎七星柱的缝隙就是向所有人敞开的大门,几人就近找了个缝隙穿了进去。路过七星柱时,几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同时抬起头颅,想看看能否望见柱子头,结果让人失望,柱子耸入云霄压根望不到头。

    穿过那层阻隔视线的浓郁灵气,半个叶城的面貌尽数纳入眼中,李忌眼珠子和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以他的目力加上烟雾阻挡,根本无法窥探全貌,但仅是眼前的冰山一角便令人眼花缭乱,眺望过去,仙宫雾列,廊桥纵横,琼楼玉宇无数,甚至有些个宫殿漂浮于空,处处五光十色,每栋屋子都泛着珠光宝气,远处天际还有五彩霓虹倾泻而下,仿若银河挂坠,群星争辉。

    最惹眼的是数百高楼点缀其中,就那么当仁不让立在那里,哪怕没有冲天宝光,也如同众星拱月般,几人心下明了,那应该就是九百摘星阁无疑了。扭头盯着上空,偶尔有地境修士飞过,更多的是一种由两头荆刺怪鸟拖行的厢车,只看得见怪鸟翅膀扑腾,车轱辘丝毫不动,整辆车就能穿梭云端,有不少风流俊彦偕同美眷立在车辕上,一路言笑晏晏。

    几人在外圈站了半柱香工夫,好让小忌子有充足时间将各个奇观看个过瘾,逗留了不一会,一辆带着鸟语花香的车厢盘旋几圈后在众人面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肤色白净的俊雅男子。

    他很怪异的向帝夋施了个万福,这本应是女子特定的行礼动作,放在他身上,竟然有几分合适?

    施礼完毕,他朝帝夋微笑道。

    “公子,我家主子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