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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赛义德一次又一次地梦见那一日的情景。
他将军团指挥权交予马哈茂德后,单枪匹马杀入了友军的方阵。
这话也许说起来很奇怪,但是,假如亲身经历了一切,任何人都不会感到诧异。
那名身穿罗马环片甲的男人就是有如此的魔力,轻易将阿扎普战士引以为傲的军阵搅弄的一团糟,以至于赛义德为了贴近战场,不得不反过来冲击己方的溃兵。
‘真是可怕啊,假如异教徒人人都有如此战法,哪怕击败苏丹大人也不在话下吧?’
想到这,赛义德就不由得庆幸敌人的愚蠢,竟然把最脆弱的部队摆在中央,被耶尼切里轻易击溃,属实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匈牙利的白骑士”是他发自内心钦佩的对手,居然老迈昏聩成这个样子,令人感慨。
具体的经过,赛义德的梦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自己竭力与敌将大战数百回合,压制得敌将抬不起头来。
那名罗马将军趁他大意分神的瞬间,挥枪刺伤了他的小臂。他一开始并不察觉不妙,但不过几分钟,他就开始七窍流血,头昏脑涨,这才意识到敌将在枪上涂抹了剧毒。
赛义德是耶尼切里出身的狠人,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在毒素彻底侵入全身前一刀斩断了自己的手臂,漆黑的鲜血喷涌而出,吓了麾下士兵一跳,也吓了敌将一跳。
趁着敌人愣神的工夫,他拔马回撤,敌将紧追不舍,他便掏出腰间的火铳,一枪打穿了对方的小腹。
罗马人啊,休怪吾卑鄙。
对枪上涂毒的可恶之人,唯有报以同样可恶的手段。
赛义德的记忆截止在返回本阵之前,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大惊失色的马哈茂德带着十数名高级将官将他扶下马,随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便包裹而来。
那之后,他的脑海中就一直重复着与罗马将军交手的回忆。
重复不断,永无止境的黑暗。
马哈茂德轻轻为赛义德盖上被子。
帕夏大人重伤后,优秀的穆斯林军医及时为他急救止血,吊住了他的性命,大军返回于斯屈普后,专门请来附近的阿拉伯大夫开了一副补血去毒的草药汤剂,这才算稳定了帕夏的伤情。
在伤势最危急的时刻,他们一度以为帕夏大人已无药石可医,仓促地撤军葬送了一举歼灭十字军先锋的可能,十分遗憾。
近日,索菲亚的哨骑一直监视着十字军溃兵的动向,发现敌军纷纷北上回国,终究为这场不完美的胜利画上了句号。
这几日,苏丹陛下一直写信催促希腊方面军,早日结束战斗,前往君士坦丁堡协助攻城。
君士坦丁堡的攻城战进展得并不顺利,莫斯科大公对克里米亚汗国发动了警告性质的入侵,穆罕默德二世利用克里米亚游牧部落与热那亚之间矛盾的计划宣告破产。
奥斯曼海军没能封锁君堡的海上补给线,白白浪费大量舰船在金角湾进行无休无止地抢滩战,爱琴海方面的海战败绩战报不断传来,威尼斯与那不勒斯的联合舰队日渐突破爱琴群岛防线。
有钱的热那亚商人不断砸钱,雇佣奥斯曼境内的雇佣兵骚扰大军的补给线,怎么杀也杀不绝,简直如蚂蚁蟑螂一般恶心。
十万大军的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在这里多浪费一天,就多一分全境大饥荒的风险。饶是心宽如穆罕默德,心里也难免出了些焦躁的情绪。
他不敢撤回安纳托利亚的边防军,帖木儿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羊人同样对安纳托利亚觊觎已久,只能抽调赛义德的希腊方面军去支援。
苏丹的催促日益紧迫,不得已,马哈茂德只得将索菲亚的战况与赛义德伤情如实上报。
那之后,苏丹陛下确实没有再行催促。
但马哈茂德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赛义德曾经在穆罕默德最失落的时候宣誓效忠,在穆拉德数子争储的过程中也出了不小的力气。
二人间的感情远非“君臣”二字所能概括,苏丹毕竟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马哈茂德实在担心,自己的信可能让陛下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相信陛下是理智的君王,一定会分得清私情与国事的……
会、会分得清吧?
“苏丹陛下!苏丹陛下请冷静!”
阿拉伯风格的军帐里,扎干诺斯双手抱住穆罕默德的手臂,双膝跪在毛毯,用全身力量拖拽着苏丹向帐外走去的身体。
“赛义德帕夏一定能撑过去的!请您千万千万不要为一时冲动耽误了国家大事啊!只要能平息陛下您的愤怒,属下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做?!”
穆罕默德全然失去了平日的文雅与冷静,愤怒地张开嘴巴:“你不过是一介陪臣,担负得了赛义德的性命吗?我告诉你,什么都愿意做就是这么沉重的事,放手!”
“舍了这条性命,臣也不能让您去!”
“我叫你,放手!”
苏丹骤然发力,将手从扎干诺斯的手里抽出。
他气势汹汹地掀起帐帘,随后,帐外便传来他难以压抑愤怒的吼声:
“卑鄙的十字军!千刀万剐的格奥尔基!竟敢辜负我的信赖,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哈德姆,集结大军!我要亲自去希腊,给赛义德讨一个公道!”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男人低声委婉地声音:“陛下,微臣以为,君士坦丁堡陷落只在须臾之间,此时轻举妄动实在可惜……”
“大胆!你在质疑本苏丹的命令吗?!”
“不敢,不敢,臣万万不敢,臣这就纠集大军,请陛下稍候……”
男人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扎干诺斯颓丧地坐在毛毯上,脸上忽然挨了易卜拉欣一记响亮的耳光,当即怒发冲冠:“你、易卜拉欣!你——”
“嘘……”
易卜拉欣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下一秒表情瞬间绷紧:“扎干诺斯!仗着苏丹往日的恩宠,竟敢堂而皇之地违逆陛下,真真可恶,你可知罪!”
啪!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扎干诺斯眼中的怒意渐渐消散。
他对上同伴“懂我意思”的眼神,缓缓伏下身躯,把头埋在毯子里:“……是臣逾矩了。”
“一句逾矩就完了?还是欠打!”
易卜拉欣的手高高扬起,但一直没有落下。
下一刻,在帐外听得一清二楚的穆罕默德突然撩起帐帘,伸手重重拽住他的手腕。
“够了!大敌当前,不是你们两个内斗的时候!要打架回家再打!扎干诺斯……确实有自己的考虑,但这次,本苏丹自有主意,不需要你们多嘴。”
易卜拉欣一改怒色,恭恭敬敬地屈身道:“陛下劝导的是,臣冲动了。”
“此次远征,我要亲自领兵,为赛义德报仇雪恨。”穆罕默德沉声道,“你们两个留下,协助哈德姆元帅继续围困君士坦丁堡,待我得胜归来,将城里那个希腊人的伪皇帝与热那亚蛮子一并解决。”
扎干诺斯正欲开口请求随行,被易卜拉欣抬手按下脑袋。
“遵旨,陛下。”
当天下午,当君士坦丁十一世结束了一日的巡视,精疲力竭地躺到一张铺设在城楼内的板床上小憩时,忽然被独臂的阿克修斯摇醒。
不等他发火,兴奋到语无伦次的阿克修斯便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送进了他的耳朵。
“巴西琉斯,得救了,得救了啊!得救了,得救了……”
“啊?”君士坦丁半梦半醒地说道,“什么得救了?阿莱克修斯大帝下凡了?”
“是异教徒!异教徒撤围了!”
“啊!”
君士坦丁忽然大喊一声,险些晕倒在床上。
阿克修斯及时扶住皇帝,替他平复心口的悸动。
“你说的是真的!异教徒撤围了?”
巴西琉斯甩掉染血的紫斗篷,连跑带爬地冲上城墙——
在那里,他看见了,萦绕于希腊人心头的噩梦,恐怖的奥斯曼军团。轻装简行的阿扎普轻步兵走在最前,西帕希骑兵在左右游击策应,耶尼切里殿后,井然有序地向西北方撤退。
“哈、哈哈?”
君士坦丁张开嘴巴,似乎要笑,但又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笑声都带上了质疑的语气。
他用黑乎漉的手背摩擦眼皮,反复确认眼前的情景并非虚妄。
慢慢的,他的笑声从低声的疑惑转为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把穆罕默德打败了!朕把他们都打败了!”
“罗马,天下无敌呀——”
皇帝双手攥拳,如大鹏展翅一般,臂弓震动挥舞。
行动不便的阿克修斯很快也爬上城墙。
看着狄奥多西城墙上人山人海的战士们挥舞着漫天的“4β”旗帜,仿佛在用生命去欢呼,去怒吼那样,连皇帝也沉浸在这片大难不死的狂喜中,扯烂了身上的丝绸战袍,放声长啸。
阿克修斯也不禁泪水纵横。
终于,他不会第二次失去故乡了。
他伴随着士兵们的欢呼一起振臂高呼,呼声响彻云霄:“巴西琉斯!巴列奥略!万王之王!万主之主!”
“巴西琉斯!巴列奥略!万王之王!万主之主!”
无穷无尽的呼声回荡在狄奥多西城墙与金角湾上空。
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狂欢宴席,宛如幻梦一般的伟大胜利,真希望可以如罗马帝国一般永恒地持续下去。
看来,上帝还没打算收回对罗马人的偏爱。
至少暂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