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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拉比亚,多瑙河北岸小村。
从这里开始,第一军团就回到了十字军实控的瓦拉几亚公国。
撤退时,克里斯托弗的近卫军团跟随第一军团一起撤向北方。
刚被扶持着登基不久的弗拉德三世大公已经率领瓦拉几亚军在边境线迎接败退的十字军。
无需担忧瓦拉几亚反水的可能,亚诺什在该不留手的时候从不留手。瓦拉几亚伯爵以上的贵族几乎全数被杀,按照十字军的传统,亚诺什将立下战功的骑士分封到瓦拉几亚各地,以效忠匈牙利的弗拉德三世统治这些十字军领主,牢牢控制着这片土地。
欧洲国家战争时,被俘或投降的贵族很少有被处决的情况。不仅是为了收一笔高昂的赎金,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欧洲贵族对战争过度的热衷常常导致家族绝嗣,每一位家族成员都弥足珍贵,自然不愿稀里糊涂死在敌人手里。
类似的规矩在伊斯兰世界同样存在,只不过伊斯兰教义不遵守严苛的一夫一妻制,家族绝嗣很少发生。遵守规矩,更多出自于教义道德上的考量。
规矩是人制定的,自然人也可以撕毁。
似瓦拉几亚人这样的叛徒,匈牙利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他们讲道义——叛徒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在逃窜至科拉比亚后,盖里乌斯立即疯了似的在当地寻找医师。
他找来三名瓦拉几亚巫医与一名流落至此的希腊医生,带着他们回到了军队征用于修整的牛羊牧场。
“法罗!法罗!”
盖里乌斯粗暴地踢开大门,对屋内喊道:“我把医生带回来了,你死了没有?”
房间内落针可闻。
他心里咯噔一下。
“喂!本帅问你死了没有!要是死了就吱一声,我就让医生滚回家去了!”
“你是不是被权力把脑子腐蚀坏了……”
虚弱的声音从二楼上传来。
“死了还怎么吱声……”
盖里乌斯大喜过望,立即驱赶着三名医生跑上二楼。
二楼上,士兵们用草料和木板搭起一张草床,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躺在床上的法罗。
他腹部的盔甲被取下,一道深邃的伤口斜贯腰间,额头布满汗珠,整个人仿佛壁炉似的炙热,整张脸红得好似亚当偷吃的红苹果,嘴里不住地哈出热气。
两名瓦拉几亚巫医急忙上前检查伤口,粗暴的动作疼得法罗倒吸了一口凉气。
盖里乌斯破口大骂:“你们搁这杀猪呢!他妈的不会轻一点吗?!”
“是,是……”
两名巫医点头如捣蒜,纷纷从箱子里拿出所谓的“医疗器械”——两把杀猪的斧头,甚至能从刃上看到上一位受害者的鲜血。
这下连硬汉如法罗都坐不住了。
“慢着!盖里乌斯,我还没死呢,你想害死我吗?”
“嘿嘿嘿,大人勿虑。”一名年长些的巫医笑道,“此乃巴尔干传统老西医,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融合百家所长的古希腊哲学思想……”
“你们是要治病还是骗人,治疗和哲学有什么关系!”盖里乌斯一巴掌拍飞了他的巫医帽,“赶紧说怎么治!”
老西医扶正帽子,一点也不生气:“嘿嘿,只消用利斧砍开将军的伤口,放出一盆污血和其中的撒旦恶魔,病情自然迎刃而解啦。”
“盖里乌斯,别信他!”法罗惊恐地叫嚷起来,“上次那个见了鬼的老西医为了治风寒给我放了一升血,还把我闷进填满大蒜的屋子里,差点我就死在屋里头了!”
“你俩滚蛋!”
盖里乌斯一脚踢开二人,两名传统老西医惊恐地抱头鼠窜,逃下二楼。
希腊医生冷眼旁观。
在巫医离开后,他非常自然地坐在木床边,视察起伤口病变情况。
几分钟后,他终于说出来来此的第一句话:“肉烂了,割掉。”
盖里乌斯:“啊?”
“还有,那两个巫医说得对,创口太小了,必须扩张。”
法罗:“啊?”
“这是弩箭伤吗?”
“不是。”法罗摇了摇头,“是枪伤……那个卑鄙小人。”
“嗯,那就更要扩张伤口了。”
希腊医生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柄小巧的切肉刀,又拿出一根蜡烛,在二人面前晃了晃:“借个火?”
“不是,大夫,这,您没开玩笑吧?”盖里乌斯惊愕万分,“又是要切肉又是要再给他一刀的,什么原理?”
“原理嘛,不知道。”医生面无表情,“我以前是伯罗奔尼撒军团的军医,都是些没救回来的经验教训,治疗费二十,谢谢。”
盖里乌斯目瞪口呆地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取出二十枚金币。
“我不收弗洛林,有杜卡特或者第纳尔么。”
“有什么区别吗?”
“杜卡特的含金量高一点。”
“但我只有弗洛林。”
“那就要加价三成了。”
“钱不是问题。”盖里乌斯拽着医生离开木床边,悄悄问道,“大夫,真能治好吧?”
医生瞥了一眼病人的伤势。
“伤口偏僻,没有伤及内脏,轻微发热,可能伴随体液失衡和污物感染。非是鄙人自傲,但比这更严重得多的伤势,我也并非没有救活过。”
“太好了。”盖里乌斯喜上眉梢,“那能不能在保证治愈的前提下,尽量让治疗过程痛苦一些?”
医生:“……啊?”
划破天际的惨叫声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
楼下守卫的卫兵听到这个声音,纷纷遗憾且同情地摇了摇头。
太可怕了,简直与谋杀无异,如果要他们这么治疗,他们宁可一刀结果了自己。
天边的月牙归位,希腊医生终于结束了他的“治疗”。
他平静地收拾起血淋淋的刀具,熄灭消毒的蜡烛,提着药箱和钱袋子飘然而去,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一番换药的注意事项。
法罗虚弱地躺在床上。
草垫上铺着的布单被他的汗水浸透,一下午的治疗,他疼得嗓子都喊哑,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盖里乌斯笑呵呵地坐在床沿,拍了拍他的大腿:“弹丸取出来了,要不要做成项链什么的,纪念一下你大难不死?”
“滚……”
“哎,本帅也是为了你好嘛,一名战士,就要有钢铁般的意志。”
盖里乌斯侃侃而谈,全然不提医生在动刀前曾拿出一瓶罂粟汁,打算给法罗麻醉,却被他拦下的事情。
“你当年去塞琉古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罂粟上瘾的波斯人,你也不想变成那些瘾君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法罗总觉得,盖里乌斯不让医生用麻醉剂,主要是为了疼。
“……噗呲。”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没有——噗。”
“去你妈的,你果然在笑话我!有本事你去挨几十刀啊!狗暴君!”
“我才不会单挑的时候被人偷袭呢,幼稚病。”
“哼!”
“好了,别说这些题外话了。”
法罗捂着侧腹的染血绷带,背靠着土墙,疼得龇牙咧嘴。
“嘶……盖里乌斯,昨日为什么领兵撤退,你不知道这是抛弃战友吗?”
他严肃质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大人怎么办?朱利奥他们怎么办?你这是置他们于死地!我们得尽快南下营救他们!但愿还来得及。”
“行了吧,你就安心养你的伤吧。”盖里乌斯抱胸站在床边,轻轻哼了几声,“那小子有神明庇佑,不会有问题的。”
“那十字军怎么办?”
“我又不信那劳什子耶稣,一个比咱们小一百岁的后人凭空捏造的宗教,只有那小子会傻乎乎地信以为真。”他不无讥讽地说道,“都到这份上了,还看不出这场仗已经输了吗?盟友踌躇不前,唯一同我们会合的盟友是个花架子,一碰就碎。难道指望我们力挽狂澜?”
“……因为担心我?”
“呕,别恶心我,本帅是有家室的男人。”
“可我熟知的凯撒却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法罗松开按压伤口的手,哆哆嗦嗦地拿起水囊喝了口烈酒,略微镇定心神,“你我都曾经是他的敌手,他愿意不计前嫌地接纳我,推荐维也纳的皇帝重用你这个勃勃野心昭然若揭的独裁者。说实话,哪怕在上辈子,愿意坦露胸怀与我真心相交的朋友也不过布鲁图斯一人而已。为朋友与恩义,我们不该临阵脱逃。”
“他妈的,这就是他乖乖听你的话刺杀我的原因?关系好?我对他不薄!”
法罗摇头:“不,你不明白,我与布鲁图斯有共同的理想。刺杀凯撒,不是因为憎恨一个名为凯撒的人类,而是憎恨一切试图垄断权力的‘僭主’,只是这个僭主恰好是凯撒而已。”
“僭主?”
盖里乌斯咀嚼着这个古怪的希腊文词汇,年轻时在东方游学的记忆再上心头。
亚里士多德是希腊诸城邦中颇有贤名的哲学家,罗马共和国覆灭雅典共和国后,将亚里士多德的着作带到罗马。
在他的着作中,盖里乌斯曾读到过,他将封建统治者分为“君主”与“僭主”,
僭主与君主都拥有独裁统治城邦的权力,但君主在统治时将拥戴他的国民的利益为优先,而僭主罔顾人民呼声,狂热地追求权力与权力的世代延续。
在古希腊,僭主大多出身贵胄门第,但自称代表平民阶层的利益。利用平民的拥戴推翻了君主,却在夺取权力后背叛了拥戴他的人民群众,成为比前代更独裁、更残暴的统治者。
僭主本就利用过人民,深谙如何镇压人民,以防再度出现其他僭主将自己取代。在将人民抛在一边后,僭主往往取缔由公民组建的军队,以金钱收买蛮族雇佣兵为自己效力……
盖里乌斯:“喂!你这是污蔑!我什么时候解散公民军团了!我担任独裁官的时候,对公民们好得很呢。而且书上说,安东尼依照我的遗嘱把我的财产分给了穷人,似我这样仁慈开明的君主独裁一切,有什么不好?”
法罗:“哼,独裁者珍惜人民就像孩子珍惜有趣的玩具,不值得稀奇——但是,从主体变成附庸的那一刻,公民就不再有自由了。”
一场无意义的争吵很快结束,法罗大病初愈,身体不足以支持他与盖里乌斯进行太多辩论。
瓦拉几亚的夜色中很快回荡起他的呼噜声。
盖里乌斯默默起身走下楼梯,站在牧场外的一片木栅栏边,长长叹出一口气:
“真是没营养的争论……好吧,既然你这个执拗鬼喜欢老一套,那就随你吧,反正罗马都亡了,我也没有当皇帝的兴趣。”
“好好养伤吧,‘最后的罗马人’。”
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绕出了里拉山。
通过一个巨大的弧形迂回,他们再次出现在索菲亚城堡东部的森林。
奥地利士兵经常在山涧小溪附近与奥斯曼人的小股部队遭遇,敌人基本只有一名西帕希骑士与若干扈从,从不恋战,只是远远与奥军对视片刻,便会匆匆离开。
明明吃了败仗,但第二军团的大胆行军从未遭遇任何阻截。罗贝尔频繁地带领轻骑部队探查四周,借助掌心油画的能力寻找敌人大股兵力的踪迹,但结果却是惊人的一致。
敌军主力部队龟缩在索菲亚城内,数目大约在四千到六千人。
索菲亚以西的特伦镇驻扎了一支不到五百人的小部队,看旗帜,正是朱利奥追杀的偷袭十字军后方的那一支。
罗贝尔还在索菲亚以北附近的耕地区发现了第一军团撤退时抛弃的辎重,一些坏了轮子的拖车,里面还装着奥地利的军团旗帜。看得出第一军团也没有遭遇太过紧迫的情况,否则抛弃的不该只有这点破烂。
希腊方面的奥斯曼军队获胜了,但却退却了。
为什么?
怀揣这样的疑问,罗贝尔继续率军谨慎地行军北上。
私下,朱利奥却是知道的,他经常一个人跑到附近的高地,遥望东方的景色。
君士坦丁堡仍在坚守吗?希腊人的皇帝是否在期待他们的援军呢?如果他知道十字军的遭遇,该是多么绝望。陆地、海上,四面八方的异教徒蜂拥而来,孤城在数万军队的围困中摇摇欲坠,期盼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援军。
白袍人告诉他,他的命运将在希腊与罗马得到显现。
结束赎罪之路的终点,实现生命价值的方法,明明在咫尺之遥,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从这里往东,只要再走四百英里,就可以看到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塔尖。
真是不甘心呐。
但也仅此而已了。
如果要罗贝尔舍弃一切去和异教徒拼命,诚实讲,他是做不到的。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安科纳孑然一身的小伙子,位高权重的宗座,摆在他们面前的有无数光明的未来与退路,他根本没必要,也没理由和奥斯曼人拼命,说到底,东罗马亡国,和他这个不会说法语的奥尔良人有什么关系?
十字军已经拖住了希腊方面军三万人的兵力,仁至义尽,至于君士坦丁堡的巴西琉斯,就看他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