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间章 摩拉维亚时光

覆舟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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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世纪,当行人途经什波尔别尔克城堡,这座摩拉维亚侯爵的住所时。

    当游客在遍布捷克共和国的宗教神殿,譬如圣杰克教堂、圣托马斯教堂、圣彼得与圣保罗教堂中徘徊沉思时。

    当年轻的男男女女肩并肩、手挽手,在悠然的夕阳中漫步什波尔别尔克城堡下的德尼索维·萨迪公园,尽情欣赏公园内昂扬矗立的拿破仑战争纪念碑,在拉德加斯特雕像前相约白首不分离的誓言时。

    他们是否会想起,五百年前,一位出身威尔士的摩拉维亚总督为这片土地所带来的、长久的自由与宁和。

    时光的书卷翻回到1453年1月6日,摩拉维亚总督任职以来经历的第三个主显节。

    约拿·阿普·托马斯不开心。

    他的意思是,异常、偏激、极端、濒临疯狂的,不开心。

    他已经三百六十五乘二等于七百三十个日夜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田地、耕期、赋税、田产、领主、农奴、自耕农……一个个烦人的词汇在他的脑海中,也在他每日相伴的文书报表中挥之不去。

    约拿承认自己失算了,统治一个国家,或者更进一步说,“认真统治一个国家”是件极度费心费力,足以使一个坚强的成年威尔士汉子濒临崩溃的痛苦差事。

    “没有农具,没有牲畜,没有贷款……”

    约拿的眼珠像一双被人盘在手里的核桃,疯狂地在下属提交上来的一份份汇报文件上扫荡。

    他的袖子上沾满了墨水,沿着洁白的衣衫一路蔓延至后背,和汗水拧巴在一起,但他根本没心情在意这点小事。

    冷汗不断从约拿额头上流下,滴落在发黄的纸张,晕开一片墨迹。

    “钱……钱……不行,不能加税,三年免税期还有半年才结束,募捐……募捐……还有哪个家族没有募捐过……”

    “不行,一直找关系好的家族借款维生会让外人产生政府被大贵族操控的错觉,市民议员又会组织暴动。”

    啊,头好痛,没钱啊。

    o(╥﹏╥)o

    远在维也纳的皇帝不食人间烟火,一张口就要在摩拉维亚加税三成,殊不知这三成的粮税是多少草民一年的生计。

    听闻陛下又为未婚妻的生日筹备了豪奢的宴会,特地委托挪威渔民去北海捕捞珍珠,只为博爱人一笑,前前后后耗费数万弗洛林不止。

    上面的大佬张口天下万民,闭口兴亡绝继,动辄花出去的几十万银子,不知是多少人狗脑子都打出来才凑够的税金。

    他妈的,这什么世道。

    “对了!”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约拿忽然想起罗贝尔在信中的话语,“紧急时刻可以向教会求助。”

    约拿走出总督办公室,途经了一众文书官的办公区,官吏纷纷向他起身致敬。

    他摆摆手,示意吏员们不必在意他,只身走出了总督府。

    “欸,瞧一瞧、看一看呐!好斧头、好锄头、真是好东西呀!”

    人山人海的月度市集上,布尔诺的铁匠站在自己的铺子后,亲自吆卖着自锻自打的铁器。

    出门向西,可以望见位于山丘顶端的斯皮尔博城堡,摩拉维亚总督府就坐落于斯皮尔博城堡东大门外,繁华的城市与堡垒之间,是奥地利占领摩拉维亚后新建的办公府邸。

    当然,这是摩拉维亚贵族为表达诚意筹款修建的,他自从到了布尔诺,每天都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块花,不可能下令兴建如此奢华的住所。

    原先摩拉维亚侯爵所居住的什波尔别尔克城堡被约拿认为充斥着“反解放事业的罪恶气息”而弃置,目前已成为往来艺术家的观光场所。

    商贩走卒和市民修士,数千民众聚集于山丘下平地的市集,那里是奥地利到来后新修的贸易站,被朴素而热情的市民命名为自由广场(Namesti Svobody)。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眼神锐利的弗雷德里克等身雕像,雕像脚下的基座上立着一面石碑,书写着皇帝解放摩拉维亚农奴的丰功伟绩。

    “哎,真是的。”约拿走到雕像前,不知第多少次读着石碑上肉麻的歌功颂德,一脸的无奈,“我们手下人累死累活,陛下您却能悠哉地独享瞻仰,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妈妈你看!是总督大人诶!”

    一个逛集市的小女孩突然搂住母亲的手臂,惊喜地指着约拿。

    “哎,真的吗?在哪里?”

    “啊,跑掉了……”

    沿着自由广场的街道向北奔跑,约拿最终抵达了布尔诺的圣雅各布教堂。

    他气喘吁吁地靠在神殿正门前的罗马风格白石柱上,认识他的执事神甫急忙将他迎接进大厅,与他一同坐在讲台下的一条长凳上。

    执事踌躇片刻,最终大胆地问道:“总督阁下,何事如此惊慌?莫非是与寡妇幽会被发现了?”

    约拿没好气地道:“去去去!没个正经的,少废话,去喊主教过来!”

    “哎,您稍等。”

    执事听话地起身离去。

    约拿在心里喟叹一声。

    凭心里话讲,他一点也不喜欢和神棍共事,这些人把浮萍般的精神世界置于现实的考量之上,经常闹出笑话,他的主君罗贝尔也深受其害,嘴里动不动就冒出几句“主曰”什么什么的,烦得要死。

    但他是摩拉维亚总督,为了统治这个国家,就不能不倚靠教会对社会的惊人控制力,就像所有的其他中世纪领主那样,反对教会、理解教会、最终融入教会。

    基督教会对社会的管理并非自上而下的统摄,而是协助乡镇居民构建起一套一层套一层的村民自治会,再将自己潜移默化地融入这个自治体系,最终实现两者间的密不可分。

    教会不仅深耕基层,更不忘保护知识。

    教会学校是世界上最早的成体系的知识教育机构,其规模之大、延续时间之长,世界无出其右。其所培养的人才更是封建领主极度眼馋的对象,“从教会挖人”几乎是世俗领主寻求人才的唯一办法。

    整个奥地利官僚体系,三成官员出身贵族家庭,剩下七成全部是教会贡献的神职人员。

    教会为人民提供用以建立淳朴社会的道德法则,为黑暗中世纪制订一套不得逾越的底线,把残暴不仁的贵族牢牢震慑在“天堂oR地狱”的审判之下,限制封建势力对百姓的压迫——人民则结草衔环,将思想高高奉上,自甘沦为教会精神上的隶属。

    但反过来讲,教会又是将欧洲推入黑暗时代的罪魁祸首之一。哪怕在千年时光中日渐腐朽,封建地主一刻不停地为其衰亡添油加柴,人民依旧不愿意抛弃这份信仰。

    “神的本意是好的,圣徒执行的时候出了问题”、“耶稣没有错,错的是无法建设人间天国的自己”、“只要生产力发展到高级阶段,耶和华便将重临人间,将我们带上天国”……

    所谓的传教,本质是一场“谁描绘的地上天国更加美好”的竞赛。

    人活得太苦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辛勤劳力,忍受教会与贵族的层层盘剥,留下一份勉强养活一家人的粮米。那些看起来体面的小市民,背地里也指不定为落户城里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他们也许是臭烘烘皮革店的小学徒几名,也许是小巷里的站街女,也许是落魄的贵公子,为了买下一栋城里的老破旧小,每个人都咬着牙一日复一日,光鲜亮丽的终究只是表面而已。

    即使这样艰难地苟活于世,战争、瘟疫、随时路过的心情不佳的贵族老爷……都可能成为大家生命终结的契机。

    罗贝尔身边发生了许多神奇的景象,他把那当作神迹,约拿却觉得只不过是有人玩弄戏法装神弄鬼。

    自新约记载,耶稣离开人间已过千年,信徒只能从故事里瞻仰神的伟力,谁也没有见过主的真容。其实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也许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也许回来了,却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一位。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有些神何必拆穿。

    这其中的门门道道,约拿也理不清道不明。如果理的清也道的明,估计就离上火刑架不远了吧。

    望着教堂中央矗立的圣徒雕塑,望着圣徒雅各布宛如春风拂面的笑脸,圣徒像皇帝一样被供奉在大殿中央,即使专门请文艺复兴雕塑家设计了和煦的神态,但联想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再看看一旁挂着的明令“禁止偶像崇拜”的标识,明明自相矛盾的世界,人们依然循着千百年来的惯性难得糊涂,约拿忽然有种错位的荒唐感。

    “是不是其实我们都疯了,只是自己没发现?”

    一刻钟后,换上一身崭新白袍的布尔诺主教不紧不慢地走进大厅。

    “呵呵,托马斯大人,让您久等了。”

    “无妨,坐在这里能让我获得许多不同以往的思考。”约拿饱含深意地说道,“这座雕像,令我感悟颇深。”

    主教从脑门到胸前画了一圈十字架:“想不到托马斯大人这样的人,竟也能从主的境界获得智慧,阿门。”

    约拿煞有介事地陪他一起念诵了一声“阿门”。

    闭目养神五分钟后,约拿终于开口说出了此行的来意:“尊敬的主教阁下,我此次前来是为请教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门。”主教再次画下十字架,“总督安心,都主教大人已吩咐我等倾力相助,您只管吩咐便是。”

    他口中的都主教正是罗贝尔。

    罗贝尔是教皇亲自敕封的都主教,比起他这样由教区教徒选举产生的普通主教高出四个阶位不止。

    约拿满意地颔首:“如此最好,多谢。”

    “但是,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望总督大人成全。”

    “主教请讲。”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和总督息息相关。”主教拿出随身的圣经小册子,面露疑惑之色,“人的命运是由创造人的神明决定的,一切食物都在存在之前便有了最好的预定。追求自由解放(befreien)、渴望新生的亚当听从了恶蛇的蛊惑,吞食了伊甸园的苹果,因而受到主的厌恶。这样看来,自由并非一件完美的事物,反而一份罪业,为何您要将这份可能使奴隶与天国擦身而过的罪业授予他们呢?”

    约拿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我非常理解您的质疑,事实上,我也不喜欢统治自由的人民。”

    “那为何……”

    “但我也很清楚,我不希望我的臣民得到解放(befreien),并不是因为解放和杀人越货一样,是一件天大坏事,而是因为解放令我无法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们。这些以往臣服我脚下的奴隶如今居然拥有了与我平等相视的权力,我会因这样可悲的自尊而不满,但也仅此而已。”

    约拿把手放在心前:“成为羔羊并不意味着成为主的牲畜,人是上帝最杰出的造物,拥有与神明相同的形体外貌,我们天生就被祂授予了自由的意志,主给予了羔羊选择信仰祂或追随撒旦的自由。我想,上帝都认可的选择的权力,我作为一名信徒,也不该自私地将这份权力垄断,而应当还与万民。”

    “原来如此。”主教似是而非地点点头,“那么,即便许多奴隶拥有了自由,他们却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社群,成为城市乡下一个个飘荡无定所的游魂,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从来没说过解放就等于万事大吉,幸福的真谛在于勇气,而一个勇敢的人,就像一只初生的鹰隼,不能不追求翱翔。”

    “其实,如果换成十年前的我,不可能会让奴隶得到自由。”约拿说着说着,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他们‘懒惰又肮脏,卑鄙又下流’,根本不配和我们这些文明人得到一样的待遇。”

    “那是什么令您改变了呢?”

    约拿尽管仍在长凳上安坐,心思却早已飘回十年前的威尔士,许多勇敢的笑脸在眼前闪过——一切都过去了。

    “当你认识到看似可悲的奴隶拥有不逊色乃至超越你的勇气与泪水时,你就不敢再把牛马的枷锁套在这些大写的‘人’身上了。我要做的就是让更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不明白就打到他明白为止。”

    “受教了,我会一生铭记与您的相谈。”主教起身离座,“希望您同样一辈子不要忘记今天的谈话,我们合作愉快。”

    约拿握住他的手,重重摇了两下。

    “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