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前尘篇(二)

猪要减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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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小镇名叫新安,依山傍水,勉强能算个山清水秀。

    君家在小镇的辈分很高。

    镇子里的老百姓都得称呼君妃雪一声老佛爷,称呼君品玉一声小太爷。

    君家在小镇的地位更高。

    因为君家是小镇最大的地主。

    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向君家交租。

    状元桥下那个独臂的屠夫,是少数几个不用交租的人。

    因为屠夫曾经是一位保家卫国的老兵。

    那条断臂,永远地留在了残酷的边疆战场。

    对于这样的男人,君妃雪一直都很尊重,甚至把状元桥下最好的一间摊位送给了屠夫,每年只是象征性地收两条猪后腿。

    屠夫没有名字,性格孤僻、平日里沉默寡言。

    他在小镇没有什么亲人,更没有什么朋友。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只有君妃雪会提两瓶好酒来他这里坐一坐。

    他的手就像一杆精准的秤,与人卖肉从来不切第二刀,一分不多,一两不少。

    街坊四邻都叫他:屠一刀。

    屠一刀瞥了一眼桌子上黄澄澄、亮闪闪的金元宝,满是横肉的脸庞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小太爷,杀猪是我这种下贱人干的。你是天生读书的材料,还是回去好好读书,将来考取状元,光宗耀祖。”

    君品玉很执拗。

    他找来一张小板凳,坐在摊位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屠夫。他看着屠夫用一把雪亮的剔骨尖刀轻轻松松地分解一头刚刚屠宰的生猪。刀子在猪肉中游走,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每一次都顺着肌肉纹理和骨骼缝隙穿过。

    君品玉看得很认真,眼睛、鼻子、耳朵·······整个身心都凝聚在了屠夫手中的杀猪刀。他甚至能够听到刀锋划破皮肉的美妙声音,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和谐之感。

    他忽然想起了先生教过的一个故事:

    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君品玉在屠夫的摊位前看了整整三天。

    他看着屠夫杀猪、放血;看着屠夫脱毛、斩骨。从头到尾,屠夫都只用了一把刀。

    第四天清晨的时候,君品玉按时来到了屠夫的摊位前。

    案板上绑着一头鲜活的黑猪。

    屠夫在一旁磨刀,声音嚯嚯。

    案板上的黑猪瑟瑟发抖,忍不住发出哀鸣。

    屠夫问:“为什么要学杀猪?”

    君品玉:“因为想学。”

    “你母亲知道吗?”

    “她不支持,也不反对。”

    屠夫把磨好的杀猪刀交给君品玉:“试试。”

    刀比想象中的更冷、更硬、更沉。

    君品玉小小的左手紧紧握住了杀猪刀,望着那头待宰的黑猪,眼神异常平静。

    他脑海中浮现出屠一刀杀猪时候的样子,甚至包括了呼吸的频率、深度、肌肉的颤抖、手臂抬起的角度和眼神。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深处。

    然后——

    君品玉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下来,耳边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的杀猪刀上。

    对准黑猪的胸口——

    一刀。

    案板上的黑猪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

    干脆利落。

    只是抽刀的那一刻,鲜血溅了君品玉一脸,很烫,很腥。

    君品玉把刀递给了屠夫,眼神很平静,呼吸也很平稳,就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已经会杀猪了。”

    “不,我想学你杀猪的刀法。”

    屠一刀深深地打量着君品玉,瞳孔微微缩小,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你的钱,只够学一招。”

    “一招就够了。”

    7、

    小镇很小,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街坊四邻长时间地谈论。

    君家的小太爷不去上学,去学杀猪,瞬间在新安镇引起了轩然大波。

    许多人纷纷挤到状元桥上,去看看君品玉的小脑袋瓜到底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

    甚至还有好事之徒专门去肉摊,指名道姓要买君品玉切的肉,尝尝到底有什么不同。

    君家的族老跑到了君妃雪的面前,痛心疾首,纷纷指责君妃雪养不教母之过,竟然放纵君品玉做出如此有辱门庭的丑事。

    “靠自己本事吃饭,没什么不好。你们君家的老祖宗,还要过饭呢。”

    对于周围的非议和指责,君妃雪只是横眉冷对,不屑一顾。

    君品玉学杀猪,学得很认真,心无旁骛。

    屠夫说话算话,只教了君品玉一招。

    君品玉也没有想要学习太多的招式,他不觉得在秦怀仁的面前,自己有出第二刀的机会。

    这一招,名为“无回”。

    一刀无回,一生无悔。

    刚开始的时候,屠夫还会对君品玉指点两句,但是屠夫惊讶地发现——

    这孩子简直就是天生练刀的材料。

    仅仅只用了三个月,他的出刀甚至比屠夫还要标准。

    白刀子进,白刀子出。血甚至都来不及飞溅。

    三个月后,屠夫带着君品玉进山,去狩猎一些小型的野兽。

    野兽凶残,君品玉比野兽更加凶残。

    他仿佛拥有着取之不竭的精力、用之不尽的体力和无与伦比的野性,他对危险的直觉甚至要比山里的野兽还要敏锐。

    他甚至在一天早上,独自一人带着刀,悄悄摸进了山里。

    黄昏的时候,君品玉浑身是血的从山里走了出来,身后拖着一头六百斤中的黑野猪。

    一猪二熊三老虎。

    在山里,皮糙肉厚的成年野猪才是真正的野兽之王。

    残阳如血,映照着男孩斜长的身影。

    男孩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沁着鲜红的血迹。

    那一幕,震撼了小镇的所有人。

    屠夫走到了死去野猪的尸体旁,查看伤势。

    一刀毙命。

    他看了看君品玉满是血污和淤泥的身躯,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君品玉把自己埋在冰雪和淤泥之中,蛰伏在野猪的必经之路上,屏住自己的呼吸、控制自己的心跳。然后当野猪经过的时候,暴起出刀。

    那种机会,稍纵即逝。

    但凡君品玉犹豫一下,屠夫看到的,只能是君品玉的尸体。

    屠夫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君品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要刀猎一头野猪王,简直难如登天。

    就算是屠夫本人,也是练了整整十年刀,才有了这份能力。

    屠夫把君品玉带回了家,看着君品玉娴熟地分解猪肉,热情地把这难得一见的美味免费送给小镇的居民;看着那些居民欢欢喜喜地提着肉和骨头回家。

    君家不缺钱。

    可是小镇的很多人家,就缺这一口过冬的肉。

    黑夜降临,万家灯火,炊烟袅袅。

    君品玉拿着一对野猪獠牙走进了屋里,放在了屠夫的桌子上。

    比匕首还要锋利;比钢铁还要坚硬。

    “师父,新年快乐。”

    这一句祝福喊进了屠夫的心坎儿,内心深处只觉得有一块地方软软地塌陷了下去。

    屠夫是个粗人,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缓缓地掏出一个牛皮包。

    “怕死吗?”

    “不怕。”

    “为什么?”

    “李先生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屠夫很满意地点点头,打开了牛皮包。

    包裹里是一本书。

    “这本书很重要,你必须一字不落地背下,然后烧了。这辈子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你看过这本书。”

    屠夫的语气很严肃。

    君品玉掀开扉页,三个端凝沉雄的大字跃入眼帘。

    《山鬼谣》。

    山鬼,上山下鬼。

    男儿在世,背负家国,重如山岳,当仁不让,九死无悔。

    故,此心许国,此身成鬼。

    8、

    屠夫死了。

    这个鏖战过边疆,背负万千伤疤的背嵬军老卒,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死在了新年的前夜。

    他死的很安详,眼中含泪,嘴角带笑,手中还拿着一瓶断肠红。

    君品玉终于明白,不要让第二人知道,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够保守秘密。

    床头留着一把君品玉从未见过的短刀,那一对獠牙,被屠夫雕刻成了刀鞘。

    下面压着一张纸。

    “从来忧国之士,都是千古伤心之人。”

    君品玉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原来屠夫,什么都知道。

    屠夫没有家人、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君妃雪赶来,帮着屠夫操办了后世。

    君品玉跟随在阿娘的身后,一言不发,甚至连眼泪都不曾流出。

    悲莫悲兮生别离。

    小镇里的人指指点点,都说君品玉过于冷酷。

    然而却只有君品玉一个人,为屠夫守灵,整整七天七夜。

    那一本《山鬼谣》被君品玉烧成了灰烬,手中紧紧地攥着屠夫留下的杀猪刀。

    重如山岳。

    9、

    小镇不能没有屠夫。

    七岁的君品玉继承了屠夫的摊位,每日起早贪黑,练刀、杀猪、读书。

    周围的人都发现,那位胆大包天的小太爷,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死去的屠夫。

    他们不知道,君品玉在等。

    等一个机会,也在等一群人。

    等人的时候,人不会来。

    可是君品玉依旧很有耐心,默默地等待着。

    命运没有让君品玉等待很久。

    某一天,小镇忽然来了一群很奇怪的外乡人。

    他们穿着银白色的皇家侍卫服饰,戴着能够遮挡眼睛的兜帽。衣服上用银线绣出流云的图案。

    他们仿佛行走在渺茫的云端,不曾发出一点儿声响,周身涌动着一道道奇异的气流,动作优雅而迅捷。

    当这群人出现在新安小镇的时候,镇子上的狗都不敢喘气。

    因为他们是风语者。

    大端朝最神秘也是最可怕的情报组织。

    风语者直接找到了君品玉,拿出了李景然和屠夫的画像:“听说这两个人,跟你很熟?”

    “是的,他们是我师父,一个教我读书,一个教我杀猪。”

    君品玉很平静,也很坦然。

    “他们人呢?”

    “一个走了,一个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

    风语者很是气愤,气愤自己又一次扑空。他们闯进了屠夫的家里,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

    一位风语者抓起了君品玉的手腕,将一道真气输入到他的体内,一番细细的探查之后,这位风语者眉头一皱,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如何?”

    “队长,这个小家伙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都不曾通灵。”

    “普通人?”

    小队长不相信,亲自探查。片刻之后同样眉头紧皱,仔细地打量着君品玉,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

    屋内的二人掘地三尺,却最终一无所获。

    他们颓丧地走出屋子,冲着队长摇了摇头,显得很失望。

    小队长看到了君品玉手中的杀猪的和围裙上的碎肉,也看到了肉摊旁摆放的《论语》,摩挲着下巴:“又会读书,又会杀猪,倒是合适。”

    “小娃娃,跟我们走吧,我们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争气,将来锦衣玉食,飞黄腾达。比在这里杀猪可要有出息。”小队长说得天花乱坠,大饼画的又圆又好看。

    “我可以不去吗?”君品玉装出弱弱的模样。

    “不能。”

    “那我可以带着它们吗?”

    君品玉指了指手中的杀猪刀和《论语》。

    小队长一把抢过,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一番,确定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铁刀和书籍之后,答应了君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