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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不,其实也没有过去很多年,西湖城中有一场倾城葬礼。
原本流火的七月,却是千里冰封、冷风如刀。
城中三十万百姓,尽穿缟素。他们抬着一副厚重的水晶棺椁,顶着官兵们的刀光剑影,前往西子湖畔的风波亭。
他们要为一位英雄收尸。
那一天,悲伤如同雪花般降临。
只是那漫天大雪,冻得住西子湖的水,冻不住老百姓的泪。
1、
“阿娘,我要去杀一个人。”
君品玉说这话的时候,只有六岁。
晚饭的餐桌上,正在盛饭的傻春愣住了,正在挑食的温瑾也愣住了。
只有身为一家主母的君妃雪依旧在狼吞虎咽,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美味佳肴,手里拿着两个鸡腿,含糊不清地问道:
“你要杀谁?”
“内阁首辅大臣:秦怀仁。”
君品玉的声音很轻,然而语气却很重。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住了。
君妃雪依旧在埋头干饭,随口问:“你和他有仇?”
“没仇。”
“他和我们家有仇?”
“没仇。”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君妃雪感到很是奇怪:“无冤无仇,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君品玉说:“因为今天,我学了一首词。”
“什么词?”
“武穆的《满江红》。”
君妃雪深深地凝望着自己最宝贝的大儿子,嘴里依旧在不停地咀嚼着。当她确定君品玉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她发达的咬肌犹如磨盘轻易地碾碎了肉中的排骨,肥硕的脸庞阴沉得能够挤出水来。那双小家碧玉的眼睛镶嵌在一堆甜腻的肥肉中,透着愤怒的光芒。
“啪!”
一声脆响,君妃雪手中那双紫竹筷子被硬生生掰断,她指着祠堂的方向说:
“去祠堂,面壁思过。”
2、
在大端朝,武穆这个名字,是禁忌。
不仅这个名字是禁忌,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
那个男人曾经是四海九州的第一神将,一生精忠报国、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无数的战功。
然而最终,却落得一个凌迟处死、满门抄斩的悲惨下场。
昏暗的祠堂里,潮湿、阴冷、死气沉沉。
幽幽的烛火照亮了温家的祖宗牌位,不多,只有九个。他们都只是普通人,生前默默无闻,死后也同样籍籍无名。
君品玉跪在祠堂又冷又硬的青石地板上,不哭、不闹,安静得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屋外秋风萧瑟,寒意料峭。
“吱——呀——”
傻春推开门,手里提着食盒,看着君品玉小小的背影,很是心疼。
她是君品玉的童养媳。
那年关中饥荒、千里饿殍。傻春跟着家人一路逃荒,他们吃光了树叶、啃光了树皮,直到最后,肚子里塞满了观音土。
先是小妹、然后是母亲、父亲、大哥、二哥········亲人们一个个离去,只剩下年幼的傻春带着弟弟妹妹继续逃荒,乞讨度日。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要活下去。
后来,傻春三人被人贩子掳走,打上了奴隶的标签放在黑市上叫卖。再后来,君妃雪一眼相中了傻春,用一袋子牛肉干,买下了傻春三人,带回了家里,悉心调教。
傻春没有名字,从她记事起自己就叫傻春。君妃雪也没有给她改名字的想法,久而久之,街坊四邻都叫她傻大姐。
对于傻春,君品玉很是尊重,从来只喊大姐。他也不允许镇子上的同龄人喊她傻大姐。
哪家的孩子要是敢在君品玉的面前喊出“傻大姐”三个字,就会遭到君品玉这个街头小霸王的暴打。
一对一打架,君品玉从来都没有输过。
食盒里有温热的米饭、香喷喷的糖醋排骨、驱寒的姜汤、青菜焖黄豆·······都是君品玉爱吃的菜。傻春温柔地抚摸着君品玉的后背,眼中满是宠溺。
从她进入温家的那一天起,她就把自己当成了君品玉的妻子。她的心中、眼中永远都只有君品玉一个人,无论君品玉要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无理由地支持。
但是这一次········
“看你晚上没怎么吃饭,我特意给你做了点”
傻春把饭端到了君品玉的面前。
君品玉却没有吃,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大姐,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他的眼睛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让傻春顿时有一种慌乱的感觉。她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君品玉的问题。
直觉告诉傻春,大胆儿做的事情是对的。可是内心深处,总有一道莫名的声音,让她一定要阻止君品玉。
“我不知道。”
君品玉闭上眼睛,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大胆儿,老佛爷很生气,吃完饭之后就去了学塾,给了李先生一笔钱,让李先生明天一早离开镇子。”
大胆儿是君品玉的小名。
对于阿娘的做法,君品玉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心中涌起淡淡的悲伤。
“大胆儿,你别多想。明天你和老佛爷认个错,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听了傻春的话,君品玉浅浅一笑:“我知道的,大姐。”
3、
君品玉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君妃雪披着一件半旧的貂皮大氅来到了祠堂。望着君品玉依旧挺拔的脊梁,心中感到阵阵疼痛。
“大胆儿,知道错了吗?”
君品玉望着面前的祖宗牌位,回答说:“阿娘,孩儿没错的。”
“为什么要杀秦怀仁?”
“因为他是个坏人,他杀了威远公。”
威远公,是武穆的封爵。三十三年前,他被秦怀仁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饱受酷刑之后,在风波亭被凌迟处死。
三十三年前。
那时候,君妃雪还没有出生。
“所以你觉得武穆是个好人?”
“是的。”
君妃雪眼睛微微眯起,语气不善:“从你第一天上学的时候,我就教导过你:自古输赢论对错、成败论英雄。这个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坏人,也没有纯粹的好人,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尽管君品玉只有六岁,但是君妃雪却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他是温家最后的男人,也是将来温家的家主。
他要在这乱世中,撑起这个家族,延续温家的血脉。
君品玉缓缓地摇头,一字一顿地说:
“阿娘,正义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而失去价值;邪恶也不会因为一时的得逞而改变本质。”
“这话是谁教你的?”
“李先生。”
君妃雪的笑容很不屑:“虚伪的腐儒。那你先生有没有告诉你,所谓的正邪,不过是最上面的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编造出来的谎言而已。”
君品玉陷入了的沉默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轻声低语:
“阿娘,你还爱这个大端朝吗?”
君妃雪注视着君品玉,从他明亮的眼睛中,她看到了一种毫不动摇、近乎疯狂的坚定。
知子莫若母,君妃雪岂能不知君品玉的性子?
这孩子和他的父亲一样,骨子里流淌着疯狂的血。认准的事情,便是撞破南墙,都不会回头。
君妃雪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身为一个母亲,在自己儿子面前,总是要选择退让的。
君妃雪也不例外。
她点燃一炷檀香,对着祠堂中的牌位三鞠躬,平淡地说道:“李先生要走了,你去送送他吧。我们温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也不能失了礼数。”
4、
君品玉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沂水渡口,膝盖因为久跪而磨破了皮,渗出了殷红的血。这样的伤放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估计早就哇哇大哭了。
但是君品玉没有哭,因为他觉得,男孩子可以流汗、可以流血、不可以流泪。
爱哭鼻子的男孩子,会找不到老婆的。
李先生就是这样教导他的。
渡口处有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柳树,柳树下有一个卖着豆腐脑的摊子。
这里的豆腐脑甜嫩而爽口,深受小镇居民的喜爱。
李先生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君品玉。
君品玉气喘吁吁、额头满是汗水,却依然不失礼数地对着李先生作揖鞠躬。
李先生起身还礼,郑重其事。
温暖澄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这一对儒雅的师生身上。
先生姓李,名景然,是一个落魄的中年读书人。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却未曾考取半点儿功名。岁月在他的鬓边染上了一层霜白,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皱纹。
先生已不再年轻。
可是他却有一双年轻的眼睛。
温润、清澈、方正、质朴。
他的目光仿佛一阵柔和的春风,能够抚平人心深处的躁动和焦虑。
“对不起,先生。”
君品玉连忙道歉,然而李景然却毫不在意地笑了,温和说道:“吃了没?”
君品玉摇头。
李景然从口袋里排出九枚大钱,冲着摊主喊道:“老板,两碗豆腐脑,一碗加辣椒不加香菜;一碗加香菜不加辣椒。再来四块烧饼、四根油条、两个茶叶蛋。”
“好嘞!”
既是老板又是小二的摊主大声回应着。
君品玉很喜欢吃香菜,不喜欢吃辣椒;
李景然喜欢吃辣椒,却很讨厌香菜。
两个口味截然相反的人居然成为了一对最和谐的师生,让人不禁感叹缘分的妙不可言。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也不必责怪你的母亲。其实,算算时间,我也该走了。再不走,那些人就会找到这里。到时候对你、对这个小镇,都不好。”
李景然用烧饼卷着油条,就着小菜大快朵颐。
这是小镇独有的吃法。
君品玉问道:“那些人········是谁?”
李景然摇了摇头,君品玉便不再追问下去。
师徒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那些人,当然是大端朝最恐怖、最可怕的特务情报组织,号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风语者。
自从秦怀仁掌权之后,风语者便成为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一把杀人如麻的刀。
“先生打算去哪?”
“去我该做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情。”
李景然笑得很是开心:“我没有什么钱,买不起好东西。师徒一场,走之前送你一句话。自古暗事好做,明事难成。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时机不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要做的事情。”
“包括我的家人吗?”
“包括。”
“包括先生你吗?”
“包括。”
君品玉站起身来,对着李景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学生谨记于心。”
李景然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恍如一道清风,潇洒离去。
正如他潇洒地走来。
5、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道理,三岁小孩说得,八十岁老人行不得。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武穆神将死得很冤,可是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其鸣不平;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内阁首辅秦怀仁是奸臣,可是依旧有无数的孝子贤孙为其歌功颂德。
因为他是四海九州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更是有十几位一品高手保驾护航;而且身为大端朝的首辅大臣,秦怀仁还有着大端朝的气运加身,一举一动,都有着天生的仙人暗中守护。
想要杀死秦怀仁,谈何容易?
君品玉忽然想起了李先生的教导: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所以天子和匹夫的区别,就在五步之外,千里之内。
五步之内,天子和匹夫无异。
以此类推,想要杀死秦怀仁,就必须要靠近秦怀仁。
越近越好。
在那个距离内,权势的作用便不复存在。
只是······该如何接近呢?
君品玉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内,开始翻阅浩如烟海的史书。
先生说过,厚重的史书,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句话: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
整整一天一夜,君品玉犹如魔怔一般,不吃不喝。
第二天清晨,书房里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傻春急忙推开门。
君品玉打碎了自己心爱的存钱罐,他拿着里面的金铢,兴冲冲地离开了家门。
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泪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能够让他完美地接近秦怀仁的五步之内。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要让自己学会杀人。
君品玉不会杀人,但是他觉得,杀人和杀猪,没什么不同。
所以他找到了状元桥下的屠夫。
君品玉把一堆金灿灿的金铢拍在屠夫血淋淋的案板上,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却依然不失礼数,作揖行礼:
“大叔,我想跟你学杀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