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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琅从打开那副画像起,就觉得自己拿到一把钥匙,只等‘咔嚓’一声,所有的秘密都将呈现在眼前。
藏书阁里灯光暗沉,她看书时不喜欢有人在边上,于是让凤仪宫的宫人守在门外。
手中的画像上,英姿勃发的女子,骑在马上,回眸一笑,高束的黑发,随风飘起。
这个女子,她曾经见过啊!
十年前在蜀地,曾见过啊!
那个时候母亲怀像不好,停留在蜀地那个叫泉峒的小山城。
那里是百越族最大部落的聚居地,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归顺大周后,与朝廷通商密切,人们也能听懂官话。
那里的人单纯,热情。
她碰到一对夫妇,带着一双儿女,住在他们旁边的一座竹楼里。
原来,原来他们就是靖安侯夫妇,那个清河郡王口中,去帮皇帝寻找解药的人。
她的生父生母!
卷轴里,不仅仅有画,还有一些信签放在底部一起卷起。
阿琅一目十行,看着看着,那满溢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建武八年三月……门前屋檐下来了一窝新燕,和去年那窝或许不同。寻找女儿的事情并不顺利……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建武八年七月……秋风至,蟹脚肥,故而忆起汝……”
记载的都是家长里短,细琐小事。
力透纸背的,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思念。
对女儿的思念。
她再展开一张信笺,信笺被数行簪花小楷填得满满的。
“建武十年腊月,冬雨多断肠,吾与阿南风尘仆仆赶至玉县顾家,同室产妇女公子不幸夭折,是为遗事。”
“不过,那位女公子的手上并无桃花印,吾心中石头放下……”
阿琅双目陡然瞪大,手上发颤,抖得那层薄薄的信笺好像立刻起飞的蝴蝶。
玉县顾家,顾家……是她知道的那个玉县顾家么?
是她曾经在的那个顾家么?
如果是的,那么也就是说,她曾和自己的亲生父母擦肩而过?
她在很多人的口中听说过,当年亲生爷娘是多么的期望她归家,撒了多少的人力,物力,精力去找她。
那时,她只是听说,是一个虚幻的事情,她不置可否。
现在,这一切都那样真实的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对夫妇心中浓浓的失望,以及希翼。
可是,还有哪个顾家的孩子,手上有桃花印呢?
她曾父亲说过,当年顾家三婶娘曾经夭折过一个孩子。
她更是想起父亲病重后带着她回到玉县顾家时,三婶娘那没头没脑的厌恶,还有幸灾乐祸。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除非,大周朝的版图里还有另外一个玉县顾家,另外一个手上有桃花印的女孩……
阿琅靠墙盘膝坐下,低头看着画轴上的女子。
“阿琅!”
是皇后娘娘的声音。
阿琅手忙脚乱的把信笺夹在卷轴上,将画轴拢在一起,可惜手在抖,卷轴松松。
那信笺掉落在地上。
阿琅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原本想要将画轴放回书架子里。
咬咬牙,撩起裙摆,抽下一根发带,将画轴绑在小腿上。
门外,皇后进来,见着阿琅,笑容在暖光中越发显得慈爱。
“你呀,就算喜欢看书,也不能成日泡在里头呀。”
“还有,这屋子里光线黯淡,伤眼睛。”
皇后絮絮叨叨的,阿琅跟在她的后头往外走。
“以前陛下曾同我说过一个考生,最喜欢读书,还喜欢夜里读书,等到考试时,那眼睛都要贴在卷子上了。”
“你可不能这样。”
阿琅双脚如走在云端,没有仔细听皇后说的话。
皇后察觉,回头看了眼阿琅的模样,眉头一蹙,心下默然。
看来小姑娘看书看得都迷进去了。
还是要控制她看书的时间才行呢。
皇后带着阿琅在园子里走了一圈,为的就是叫阿琅眼睛散一散,看看满园的花草绿意。
一路上,她和阿琅说话,天南海北地说,说她和明惠雪的往事,也说当年陛下四处征战的事。
很多很多,皇后愉悦,意犹未尽,阿琅却如同游太虚幻境。
一直到回到大殿,皇后捶腿,“被关在四方墙里,人也变得娇贵了,才走一会就累了。”
阿琅愣愣地靠在大迎枕上,捧了盏茶,还没缓过来。
谁一时半会缓得过来呀。
那里面的每一样内容都让她神魂颠倒。
“娘娘……”阿琅木木愣愣地问,“当年我娘生我时,是怎么把我丢了的?”
皇后想一想,“你娘当时在生产,玉县有匪乱,一伙人冲进来,你娘带的人手也不多,孩子已经生下来,就想着撤走。”
“谁知道,慌乱中,就把你给丢了,幸好,你养父捡到你。”
“那我妹妹呢?她当时是谁在照看?”
“听说那时候丫鬟正在帮你妹妹清洗,匪徒进来时,她就只能护住一个……”
阿琅沉默了一下,“那个丫鬟,还在世吗?是叫阿霞吗?”
皇后沉默了会,这个回忆就很久远了,半晌,“好像是的,听说如今去慈云庵出家为你娘祈福了。”
皇后见阿琅的眸光都黯淡了,好像只被人丢弃的小狗,顿时抱着她安抚,
“你可别怪你娘,当时她才刚生产,不小心疏忽,把你丢了。她可自责了,无论到哪里都记挂着你。”
阿琅不知道自己这一日是如何度过的,到了晚间,躺在床上仿佛还是在虚妄之中。
躺在床上,房前屋内皆万籁俱寂,不觉缓缓叹出了口长气。
有些欲哭无泪。
朦胧中,睡了过去,梦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相公,这女孩长得竟然和你有些相像,莫不是你背着我在外头风流了……”女子好奇的盯着面前的小女孩。
她身边穿着长袍,面容俊雅,好似翩翩文士的中年男子瞪了女子一眼。
“我却觉着和你有些相似,莫不是你背着我在外头风流了……”
夫妻俩一唱一和,对小女孩充满了好奇。
直到有人出来解围。
后来,那住在隔壁竹楼的女子时常过来陪母亲说话,看着小女孩的眼神时而忧伤深远。
小女孩觉得很奇怪。
她想要伸出手,摸一摸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转眼就看见一个背影。
想要去拉扯,一阵洪水扑面过来,把梦里的世界毁了个干净。
阿琅浑身汗津津,梦地坐起,大口喘着粗气。
外头灰蒙蒙的,服侍她的宫人,就是上次同泰寺陪过阿琅的青柠,听到屋内动静,进到内室。
青柠见着阿琅眼下乌青,精神萎靡,连忙道,“姑娘,这会还是清晨八早的,要不你再睡个回笼觉?”
阿琅摆摆手,下了床,梦里的世界太过真实,又太过残忍。
一夜不曾好眠,加之心事重重,早膳时,阿琅不过随便用了几口。
皇后还忧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莫不是病了?等会让人宣太医过来诊诊脉。”
阿琅挤出一抹笑,“娘娘,约莫是季节交替,有些苦秋?”
皇后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这孩子,别人苦夏,她苦秋?
平日里好像小猪一样能吃,今日却没甚胃口,怎么不让皇后发愁。
阿琅好说歹说,才把皇后宣太医的念头给打消了。
见她有些怏怏的,皇后处理宫务时,就放了阿琅回屋里休息。
阿琅没回屋去,把青柠留在殿内,像个迷路的孩童,漫无目的的乱走一气。
在一处墙角,蹲了下来。
四处无人,空空寂寂,好像穿着重甲独自跋涉了许久的旅人,在无人的地方脱下了重甲。
先是上扬的嘴角下垂,眸光里的笑意宛如潮水一般褪去,接着肩膀垮了下来。
那在人前挺直的腰杆也弯了,好像支撑不住这一身的骨肉,只差歪七扭八瘫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撒泼打滚着嚎啕大哭。
她缓缓抽出昨日从藏书阁里带出的那卷画轴,看着画轴上的女子,颤巍巍地伸手去抚摸。
她轻声问,“是不是很想那个小女孩。”
画上的女子,回眸静静地看着她。
“当时很多人围着你,才弄丢的是不是?”
“你一定拼尽了全力对不对”
“我们曾经见过你知不知道”
她摸着那画轴,墙角伸出的树枝漏出斑驳的光线。
阿琅忽然低头捂住眼睛,大片的水泽沿着手指缝滴了下来。
“我很想你们,很想很想,想的心里好疼好疼。”
“你们知道吗?”
她想父亲,许多人都觉得他不好,不好好做官,带着妻儿风餐露宿。
可对阿琅而言,这是她一生再也没办法享受的溺爱。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那个温柔的声音同她讲述那些山山水水。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宽容地将满身缺点的她笼在袖中。
从今往后,再也没人会那样无条件的给她遮风挡雨。
哪怕,那个女孩不过是他捡来的。
所以,她才那样的想要查出他死的真相。
泪水滴落在画轴上,阿琅拼命的用袖子去擦拭,她不敢用力,想要将那水滴吸干。
那样风华绝代的女子,死的不明不白,何其的惨痛。
阿琅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画轴被沾了水,她要回去好好的处理一番,否则,这画像就毁了。
她抬起头,那悲意未曾褪去,白皙的小脸上残留着泪痕,眼圈红红,像一个找不到家门的孩子,茫然四顾。
“哟,哪里来的小娘子,在这里独自哭。”
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从墙角拐弯过来,勾肩搭背的。
有个独自走在前面的男子拐弯时,不期然就那么和阿琅的目光对上了。
原本勉强算得上正经的脸上瞬间尽是狡猾轻浮之色,嗤笑地对身后的同伴说道。
“这不是娘娘身边的顾六姑娘么?”
“真是巧啊,没想到居然在这个犄角旮旯里碰上了。”
“可不是,巧得过头了吗……”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言语上倒还好,只是语气里不乏嘲讽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这几个人,在上京的贵人圈里那是出了名的名声不好。
金玉堆养出来的纨绔公子,纵情声色犬马,横行霸道无度,也是各家各户嘴里不屑提起的混账。
这些总是在某些事情上特别起劲儿。
阿琅听出这些人和上次在暗巷里耍流氓、调戏他的是同一伙人。
她心里想着,也不知萧珩那样的人怎么就和这么一伙人在一起了。
她不欲理会他们,到底是在宫里,准备往后退回去走另外一条路。
那几个人却不打算让她离开。他们就爱找乐子,看乐子,哪能就这么放人走了。
阿琅被堵住了路,皱眉道,“有事?”
几个人嬉皮笑脸,东歪西靠的,身上跟没骨头似的,
“走什么呢,顾六姑娘,咱们好好聊聊。哎呀,这小脸儿,怎么哭的这样惨。”
阿琅一向性子沉稳,嫌少有人能挑起她的火气,只是冷淡地瞥了瞥几个人,
“这里是宫里,还请各位公子收敛些为好。”
方才第一个出声的公子,轻佻地笑了两声,
“谁还不知道这里是宫里呢?六姑娘可真好笑,我们在宫里窜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乡下玩土呢。”
阿琅抬眸看着他,黑色的瞳眸里是一片入水的淡漠,“是么,既然大家都知道,那就请让开吧。”
有人上前,微微俯身过去,凑到阿琅跟前,皮笑肉不笑,另外几人嘻嘻哈哈地跟在后头起哄。
不过是皇后身边的小玩意,装什么清高?谁还不知道谁?
靖安侯那样的莽夫,能生出什么好玩意?更别说在乡间养了十多年。
为首的那位是淳安长公主府幼子赵鸣,他觉得能出一个婉妤那样的姑娘,简直就是侯府祖坟冒青烟了。
想到婉妤,赵鸣的眼尾狠狠一压,显出一分冷鸷。
他刚要恶狠狠地嘲讽阿琅,侧边传出一道声儿来,
“赵鸣,闲得发慌瞎找什么事情,这是宫里,不是你们长公主府,耍威风回自己府里去。”
声音听着很熟悉,阿琅一看,只见路的那边有人朝这边走来。
竟然是韩府二公子,那个在破旧老宅被她收拾过的韩嘉年。
韩嘉年嘴角挂着冷冷的讥笑,和他一起的还有好些个贵公子。
这些公子和赵鸣那一伙不同,看起来玉树临风,身上满是书卷味。
人群中,有个人鹤立鸡群,站在韩嘉年的身边,
阿琅眼皮子直跳,看来今天运气有些不好。
竟然在此还碰到韩长风。
也是呀,清河郡王不是说,韩丞相让韩长风回来,就是为了做帮手么。
那必然是要迫不及待地介绍给皇帝了。
韩长风身上穿着文官的官服,看起来该是翰林院的官儿。
他的目光落在阿琅的身上,滚烫,滚烫。
阿琅垂眸,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勾,将原本落在手心的一个纸包放回去。
原本,她想着,有些人说话不中听,还是送点礼物的好。
现在,人这样多,真是便宜了这些人。
赵鸣作为长公主之子,一向自诩血统高贵,看不上韩嘉年这样的高官后代。
他也知道上次在破旧老宅里,韩嘉年和顾瑞照的赌约,虽说后来不了了之。
“韩二,你少管闲事,你上次不也是把顾瑞照耍得团团转么?我今日找个玩意儿打发无聊时间,不行啊。”
韩嘉年抬抬下巴,“嘴巴放干净点,说着玩意儿,你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
赵鸣没想到他突然把矛头指向他,愣了愣,“姓韩的,你发什么疯呢?”
这和想象的不一样,不是应该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就和对付顾瑞照那样。
怎么突然刺起他来了?
阿琅也是有些诧异,她上次那样对待韩二,本以为他会报复回来呢。
就算不伸出援手,落井下石总也没人说什么。
只见韩嘉年又开口了,眉梢眼角满是浓浓的轻蔑之意,指着阿琅,向赵鸣道,
“听不明白吗?这是我姐姐,你赵鸣算什么东西,凑上来找削吗?”
什么我的姐姐?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一堆?
更何况,上京高门里,谁不知道,那韩丞相可是和靖安侯不对付的啊。
赵鸣顿住,瞪大了眼,“你疯了吧,韩二,你姐姐……哈哈哈。”
一时间周围的人全都朝韩嘉年看过去。
韩嘉年扬了扬眉毛,梗着脖子,“我不可以随着顾瑞照叫吗?顾瑞照不是叫她姐姐吗?”
赵鸣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表情有些扭曲,“随顾瑞照……”
谁不知道韩嘉年在书院里最喜欢与顾瑞照过不去?
这位韩二向来就是个混不吝,仗着丞相得皇帝看重,不讲道理的很,说打那是真的会打。
赵鸣脸色极为难看,面对韩嘉年也是怯了几分。
这般发展有些出乎阿琅的意料,阿琅微落了落密密的睫羽。
只见原本高傲得如同孔雀的韩嘉年微微一退,“不用谢我,我不想的。”
退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韩长风后面。
韩嘉年好面子。
事实上,身处在上京贵人圈里,谁不好面子呢?
上次被阿琅抽了几绳子,韩嘉年没说出去。
不仅如此,还把那些在场的狐朋狗友都下了封口令。
谁知道,就算下了封口令,竟还是被刚刚回来不久的大哥知道了。
这位看起来温和文雅的大哥把他的脸都打肿了。
他的爹娘还一句呵斥都没有。
刚才他是不想给阿琅解围的,这位兄长却是推着他上前,言明,若是没法解围,就让他回去吃棍子……
面子和棍子,选哪个?
韩嘉年从来没发现过原来自己的脸皮能有这么厚。
风里来雨里去,竟然去帮顾瑞照的姐姐解围,还叫她姐姐……
韩嘉年看了韩长风一眼,识相的,对着后头的一众公子哥招呼了声,带着人呼啦啦地走了。
唯独留下韩长风与阿琅。
阿琅抬眸,穿着一身官服的韩长风带着一些从未有过的威仪,却也越发显得清俊出尘。
阿琅给他行了个礼,道了声,“多谢。”
她不是傻子,韩嘉年必然是得了韩长风的吩咐才来解围的。
至于他为何不来,不过是因为刚回上京,不如韩嘉年更有‘名声’。
她刚要离去,却见韩长风上前,“苒儿。”
阿琅停下脚步。
韩长风没敢靠得太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踌躇半晌,方才轻声问道,
“娘娘……待你可好?”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巡了巡,似想在她眼角眉梢寻找什么。
只觉得一眼不够,只求多看她一眼。
阿琅并没作答,只是敛衽行了个礼,“有劳公子垂问。”
韩长风反复问她过得好不好,想听的却是一句‘不好’,这个念头叫他心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阿琅徇声望去,只见青柠正往这边跑来。
她对韩长风道,“少陪。”
随即就向青柠走了过去,“跑得这样急,可是娘娘找我。”
青柠停下脚步,急促地说道,“姑娘,刚刚侯府传消息过来,说是侯府老太太快要不好了。”
阿琅有些不敢相信,虽说老太太时常被气得好像喘不上气来。
她知道,这样的人越是长命百岁。
更何况,婉妤才刚刚和七皇子订下婚事,老太太该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呀。
怎么会快要不好了?
侯府这样急切的送消息进来,那必然是真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