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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两人在加州山景城落地。
他们都不是什么闲人,本次假期也不是请来玩的,所以出站后几乎没有歇息停留,直接驱车赶往靳泽父亲的家。
那是一幢美国中产阶级常见的住宅,??装修风格质朴,??家具和各类摆件价值不菲。因为家里有两位老年人,??所以空间和设施都设计得便捷实用。
云娆简单参观一遍,??发现这栋房子里,除了靳泽奶奶的东西,完全没有年轻一些的女性留下的痕迹。
联想到沅沅姐说靳诚是一个对感情很偏执的人,??云娆不禁猜测,他和前妻分开,??虽然伤透了心,??但是从此以后很可能再也没有接触过其他女性。
靳泽和云娆在家里留下吃了一顿晚饭。
其间,云娆很努力地想给靳诚留下好印象,同时,又担心靳泽会不会不喜欢自己过分热情。
没想到,??靳泽对父亲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不少,??他很郑重地向靳诚介绍了云娆,并且表示这就是他将要共度余生的女人,希望父亲能够祝福他们。
看得出来,靳诚今天非常高兴。
他鬓边染了一片霜白,??瞧着比云娆的父母要苍老一些,??但是眉宇依旧英气逼人,??能生出靳泽和简沅沅这样的孩子,??父亲的基因一定非常出众。
他今天一直在笑,??眼尾的褶子很深,??和常人家中慈爱的父亲,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吃完饭,他们又陪靳泽的爷爷奶奶喝了点茶。
靳泽奶奶的身体不好,强撑着和小辈聊了一会天,就被护工搀扶去房间里歇息了。
午后时分,靳泽带着云娆进入这个家里属于他的那间卧室休息。
卧室很大,打扫得很干净,但是一点鲜活的气息都没有。
靳泽让云娆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
他自己弯腰打开旁边上锁的柜子,侧对着她,看不清眉目:
“我爸的公司在山景城,而我读书和工作都在洛杉矶,一直自己租房子住。这栋宅子是前几年才买的,我几乎没有住过。”
云娆点了点头,看见他从柜子里抱出一个硕大的硬壳方形纸盒。
他将那个盒子放在书桌上。
今天一整天,靳泽的表情都淡淡的,教人捉摸不透。
然而此时,加州明媚的阳光斜照进房间,他站在纤尘飞舞的光柱中,眉宇终于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哀伤。
云娆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靳泽笑着回握了下,拢着她的手,一起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纸盒。
里面是好几张卷起来的画,整齐地斜码着。
除了画卷之外,还有一封牛皮纸信封。
靳泽将信封拿出来,递给云娆。
云娆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将它打开。
看到里面的东西,她的瞳孔狠狠颤了颤,摇晃的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之下滑出去,寻找靳泽的眼睛。
靳泽坐到她身旁,单手绕过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
“娆娆,我给你讲个一点也不好听的故事吧。”
-
十三四岁的少年,对于爱和恨有着强烈的分割。
曾经对母亲有多眷恋,一夕之间,遭遇母亲执意的抛弃,这份感情几乎成倍地转变为不解和怨恨。
仅仅少了一个人,偌大的别墅仿佛被挖成了空壳。
好几个夜不能寐的晚上,靳泽听到父亲偷偷给母亲打电话,从一开始的克制,到争吵,再到恳求,偶尔还会传来压抑的哭声。
最后换来的,是两个孩子各选一方。
彼时,姐姐刚刚成年,却比任何人都冷静。她说,小泽选哪个,她就选另一个。
她的性格几乎是母亲简倪的翻版,甚至更为洒脱。
所以她完全理解母亲丧失了对父亲的爱之后,想要逃离婚姻,奔赴新一段感情的行为。
女人不应该被家庭和子女禁锢住。
原本温馨的四口之家就此分崩离析。
简倪并不打算和前夫及儿子一刀两断,尤其是靳泽,她一直试图维系着他们的母子关系。
但是靳诚不同意。
自从两人彻底分开后,靳诚的性格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曾经对妻子深入骨髓的爱渐渐摧毁了他,他变得偏执、阴郁、敏感,陷入了极端的憎恨和自我怀疑之中。
靳泽当时只是个孩子,他就算再怨母亲,心里总有怀恋和依赖。
然而,最亲近的父亲夜以继日地在他耳边灌输那些恨,斥责简倪冷血无情、抛夫弃子,渐渐的,也让靳泽陷入受害者情绪中,愈发排斥母亲。
直到高中的某一天,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心动,可是这份感情和他未来的人生规划产生冲突了。
那个女孩还有一个关系很好的青梅竹马。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想追她。
极度的纠结中,靳泽想到了母亲,他心中还有一份柔软,认为母亲可以分担解答他的心事。
那是他在父母分居之后第一次主动前往母亲的居所。
然后,他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之中,窥见母亲和陌生的男人在公寓楼下拥吻。
靳泽和父亲非常像,骨子里刻着专情二字,接受不了分离和变心。
其实当时简倪和靳诚已经离婚两年了。
可他还是感觉恶心,仿佛遭到了强烈的背叛。
一路狂奔回家后,靳泽控制不住地找到姐姐,问她,母亲是不是为了这个男人才和父亲分手。
姐姐说不知道。
靳泽当时在气头上,冲动之下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姐姐的回答异常冷酷:“爱上别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感情变了谁也没有办法。不论贫穷富有,不论是否生儿育女,不爱你的人,无论怎么强求都没用。”
她让靳泽把这些话转告给靳诚。
此前,沅沅因为和父亲大吵过几架,两人的关系跌破冰点,她甚至连姓都改了。
靳泽当时也是冲动易怒的年纪,一气之下就把母亲和姐姐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删除了。
其实世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然而观念不同的人,也是完全没办法互相理解的。
或许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他们的关系能够慢慢缓和。
可惜坏就坏在,靳诚的爱情失败之后,事业也跟着飞速崩塌,一朝之间,多年经营尽毁。
他之所以犯那些错,是因为他自己心态波动,太激进了。
可他认为是简倪的错,一切只因为她离开了他。
别墅变卖的那天,他和靳泽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家被搬空。
“是你母亲带走了一切。”
靳诚已经魔怔了,他抓着儿子清瘦的肩膀,痛苦地控诉道,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而她呢?在和第几个情人周游世界?”
一边是破碎的生活,一边是疯狂的父亲,而靳泽只是个贪玩的、从来没吃过苦的高中生,又有谁来考虑他的感受。
幸而靳诚在美国留有一笔投资,没有受到国内破产的影响,父子俩的绿卡也早就批下来了。
当同学们奔赴高考考场的时候,靳泽捏着曾经引以为傲的ucla录取通知书,浑浑噩噩地搬去了美国。
父亲在硅谷的公司起步非常不顺,他们家还是很穷。
靳泽没有申请到本科生宿舍,只能花钱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廉租房里。
那段时间,微信还没有普及,高中同学之间流行玩微博,当成q|q空间那样分享生活日常。
靳泽开了一个账号,通过各种关系的摸索,找到了云娆的微博。
她发的很少,但是她新交了两个朋友,好像是她的高二舍友,一个名叫黎梨,一个名叫温柚,她俩发的特别多,隔三差五就能cue到云娆。
靳泽一天中最开心的时间,就是围观她们姐妹三人发微博,然后在互相的评论区互动。
因为男孩子可悲的自尊心,他不敢找任何一个曾经的朋友联系,包括云娆和云深。
没有人知道他家里破产了。
更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半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住在没有空调暖气、洗手间丢满烟头和大|麻、隔音奇差,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奇怪喘息声音的阁楼。
父亲每个月给他打的钱,仅够租房和吃喝。
他偶尔会去学校免费的健身房健身,里面人太多的时候,他就绕着操场或者公寓大楼,一圈一圈地跑。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课余生活。
学校里追他的女生依然很多。
靳泽尝试冲破自己的自尊心,告诉那些女孩子,他很穷,没心思谈恋爱。
收到他这样的回答,那些年轻而热烈的女孩,会仰起明亮的眼睛,告诉他,她们一点也不介意。
是这样吗?
靳泽仿佛受到了鼓舞,加上极致思念的催化,他似乎找回了一丝不服输的韧劲。
虽然比起曾经那个张狂恣肆的少年,这一点坚持,看起来有点可笑。
他连坐公交车的钱都要省,回国的机票钱几乎算是天文数字。
况且,如果真的见到她了,他怎么能忍住只见她一次。
度过了第一个惆怅而迷失的学期,从大一下学期开始,靳泽重新安排了自己的课时,瞒着父亲,开始找兼职做。
彼时,他只有十八岁,高中学历,能找到的工作无外乎体力劳动,运气好的话,能凭借出色的外在条件,在附近的剧院或者影视中心混到群演龙套的工作。
在此之前,靳泽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能吃苦。
刷盘子,在会所当侍应生,别人在吃饭他却忍着饿工作,跑龙套的时候因为黄种人的面孔遭受霸凌
每一个痛苦难过的瞬间,他都会想起高三那个“磕破脑门”的午后。
大地在摇晃,校园广播催促学生逃生,他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懒得连命都不要了。
而她顶着一张苍白恐惧的小脸,紧张地冲进医务室找他。
“学长,我们快逃吧。”
少女柔软慌张的声音言犹在耳。
只要想到她,他就充满了干活攒钱的动力。
一刀又一刀,去程的机票钱攒够了,再攒回程的。
不出意外的话,下学期他就能回国见到她了。
先见一面,之后他会更努力地赚钱存钱,争取每个月都能回国一次。
转眼到了春天。
某一日,靳泽在校园超市买日用品的时候,偶然瞥见纪念品货架上摆了一排灰色的小熊玩偶。
玩偶只比巴掌略大一些,毛绒绒的肚子上印着“soo??ucla??loves??u”几个单词。
靳泽本来已经掠过那个货架,却忽然停下脚步。
这么小的一只毛绒熊玩偶,做工也不见得有多精良,竟然要卖27刀?
他踟蹰再三,终于咬了咬牙,买下一只。
回国找她的时候,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生活就这么平淡而艰苦地推进着,幸好还有梦想和希望在。
梦想是出道当演员,进入好莱坞,让“靳泽”两个字出现在影片谢幕的演员表上。
而希望,就是她。
大一学期末的时候,靳泽一边准备各科考试,一边兼职,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段时间,断联许久的母亲突然联系上了他。
靳泽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才通过了她的微信好友申请。
他当然没有原谅她。在父亲的影响下,靳泽也偏执地认为,自己之所以过得这么苦,很大程度都是拜她所赐。
可是他又安慰自己,让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好友列表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歹是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母亲。
加上好友之后,连续半个多月,简倪几乎每天都要打视频给靳泽。
她算好时差,掐准时间,每次都在靳泽课后休息的时间打视频。
她说,妈妈想见见你。
可是简倪不知道,靳泽根本没有课后休息时间。
靳诚没有把自己破产的事情告诉前妻,可能她从别人口中会听到,但是,绝对猜不到他们父子俩过得这么惨。
靳泽打工的时候几乎看不见手机。
事后看到那些自动挂断的视频邀请,他也只是冷瞥一眼,不可能回拨。
某天深夜,靳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出租屋,恰好撞上简倪给他打视频。
他将手机丢在床上,默默站在床边,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拒接了。
如果接通,她就会看到他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住在狭窄破烂的廉租房里,窗户像囚牢一样高,而他身上,还穿着很多年前她给他买的旧衣服,黑色的衣服,洗过无数次后泛着白。
过了会儿,简倪给他发文字消息:【妈妈想来洛杉矶看看你】
靳泽立刻回:【不要来】
简倪:【就见妈妈一面吧,不会打扰你很久,就一起吃个晚饭,好不好?】
靳泽:【算了吧,我没有时间】
过了许久,简倪回复:【好。你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聊天到此终止。
又过了一周左右。
靳泽怎么也没想到,简倪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飞来洛杉矶,跑到他的学校找他。
彼时靳泽刚下课不久,才到打工的会所,在员工换衣间换衣服的时候,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他有点生气,说话的语气很不友好:
“我现在真的没有空。”
“你在哪呢,妈妈可以过来找你。”
“我在朋友家玩,关系很好的朋友,走不开。”
简倪的语气几近讨好:
“同学过生日吗?要不要妈妈买一点礼物过去?”
靳泽没有说话。
简倪:“小泽,你看妈妈好不容易来美国一趟,现在就在你们学校门口,还给你带了一盒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点心,桂花核桃糕,你记得吗,就是咱们家小区斜对面那家蛋糕店里买的,保质期只有两天”
“我知道了。”
靳泽摸了摸脖颈,心脏莫名抽疼了下,一时之间有些无措,“我想想看。”
“好的,你慢慢想,妈妈就在这里等你。”
靳泽滑坐在身旁的长椅上,目无焦距地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经理走进来催他,他才回过神,然后抱着侍应生的制服站起来,道歉说自己临时有急事,今晚需要请假。
经理用英文咕哝了几句,意思是怎么现在才说请假,不好找人调班。
不过看在这个长相过分漂亮的亚洲少年一直以来工作都很认真勤恳,最终还是放行了。
临走前,靳泽转进洗手间,用冷水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
这家会所坐落于市中心商业区。美国的市中心素来以脏乱差、流浪汉横行闻名,尤其是入夜以后,所以靳泽每次上下班路上都非常小心。
今晚,他有点心急,背着书包从店里离开的时候,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打字,准备给简倪发消息,问她具体所在的方位。
美国的学校没有特定的大门,大部分教学楼都和城市融为一体。
所以简倪所说的“学校门口”,他不太清楚具体在哪。
疾步行走间,靳泽迎面撞上一个黑人流浪汉,手机“啪”的一声砸到地上。
鼻尖涌上一股浓烈的劣质大|□□的味道,下一秒,他的衣领就被人攥住了。
两三个流浪汉围过来,其中一个趁他不备,掏走了他放在口袋里钱包。
那里面有他刚领到不久,还没来得及存到银行卡里的薪酬,纸币结算,整整四百刀。
靳泽看到自己的钱包被人拿走了,突然疯了似的挣扎起来。
四百刀相当于半张廉航机票钱。
他没日没夜地打工,就是为了多攒点机票钱,以后能够多回国几次。
虽然他还没有追到她,但是如果追到了,他一定会经常回去看她,还要请她吃饭,给她买礼物。
他需要很多钱,现在赚的每一分钱,对他而言都非常珍贵。
靳泽的身体素质很好,高中的时候是体育委员,兄弟们抱在一起掐架的时候他从来没输过。
但是他现在面对着三四个人高马大的黑人,其中一个壮汉,胳膊伸出来比他的腿还要粗。
靳泽似乎看不见这些。
他不要命似的狠狠揍了那个拿他钱包的人,想要抢回自己的东西。
那群人似乎没料到这个高高瘦瘦的中国少年这么能打。
他们也发了狠,拳脚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脸上、身上,打到他还不了手,再像抛尸一样,把他远远丢到阴暗的墙边。
除了钱包和手机,靳泽身上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其中一个流浪汉捡起靳泽落在地上的手机,看到碎裂成渣的手机屏幕,嗤笑了一下,随手丢回靳泽脚边。
他们用脏话咒骂着,擦着唇角的血,吊儿郎当地走远了。
漆黑而肮脏的巷子里,靳泽强撑着爬起来,身体痛得仿佛被人捏碎,然而这些都是次要的。
他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机体的疼痛。
钱没了。
手机坏了打不开。
模样也变得像鬼一样可怖。
不知耗了多久,他蹒跚地回到出租屋,关在浴室里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水。
做完这些,靳泽倒在床上,像个支离破碎的人偶,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不知道妈妈走了没有。
她说她带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核桃糕,那玩意儿全家只有他爱吃,其他人都嫌味道古怪。
思及此,靳泽忽然爬起来,换了件干净衣服,戴上口罩,遮住脸上的伤痕。
他就想远远地看她一眼。
如果她还在的话。
靳泽回到学校,一瘸一拐地绕着各个学院走了几圈。
没有找到眼熟的身影,他反而松了口气。
把手机送到维修店修理之后,靳泽拐进附近的药店,买了几样最便宜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药。
距离这家药店不远,有一座医院。
半个小时前,简倪叫了辆救护车,把自己送进医院。
她的癌已经很严重了,扩散到身体的许多器官。
她不能久站,也不能吹风。
可是她为了不错过靳泽,愣是在学校电影学院楼下的马路边上站了两个多小时。
他最终没有来。
还是很恨她吧。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简倪对自己说。
她忍不住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覆盖着精致浓妆的、还有几分美好的面孔。
日子再往后走,她会变得越来越丑陋。
面容枯槁,头发掉光,身形佝偻。
简倪一辈子都在追求美,美丽的容颜,美丽的画作,还有美好的爱情。
这是她生命里最后一段与美相关的时光了。
所以她才会迫不及待地想和靳泽视频,甚至在他拒绝之后,还苦苦追过来与他见面。
因为在此之后,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见他了。
简倪不打算告诉儿子和女儿自己已经癌症晚期,药石无医。
她想要将自己最美好的样子留在孩子们心中,就算他们发现她突然撒手人寰,未来回忆她的时候,他们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病床上可怖的活死人,而是温柔而美丽的母亲模样。这样就足够了,她感到安心,他们也不会害怕回忆她。
过了整整两天,靳泽的手机才修好。
微信对话框里静静地躺着一句【妈妈先回国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靳泽的心情难以名状,只打了一个【好】字回复。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这样错失了和母亲相见的最后一面。
另一边,简倪独自回国之后,一个人搬到位于云城的疗养院生活。
这里四季如春,是他们一家四口最后一次全家旅行来过的地方。
她和现任男友分了手,那些曾经奉如生命的爱情欢愉,眼下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
每天除了吃药治病,其余所有时间,简倪都在画画。
简沅沅当时在欧洲学设计,习惯每两天给母亲拨一通视频。
很长一段时间,简倪都不接她的视频,只电话或文字聊天。
简沅沅越想越奇怪,终于有一天,她突然杀回国内,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简倪。
她扑在母亲床头哭了很久,控诉她为什么这么狠心,连亲生女儿都瞒着。
简倪赶不走她,只能默许她主动休了学,留在云城找了份工作,贴身照顾自己。
好几次简沅沅想喊靳泽回来,都被简倪制止了。
“他不会来的。”
简倪惨淡地笑了笑,“有你陪在妈妈身边就够了。”
简沅沅心想,这样也很好。
那对无情的父子,不见也罢,见了只能徒增烦忧。
妈妈只是她一个人的妈妈,她会守到最后。
简沅沅偷偷查过很多资料,了解到脑癌晚期患者,如果受到比较好的治疗,可以活一年以上,最长甚至有两年的案例。
可是现实情况是,简倪的病情在短短半年内快速恶化,眼看就时日无多。
简沅沅突然慌了。
她此前以为,靳泽既然不认这个妈妈,那这件事情也没必要告诉他。
可是真正到了母亲的弥留之际,简沅沅完全稳不住自己。
五月初的某天,她再也忍不住,主动拨通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电话。
那是靳诚出国前留言给她的,他在国外的号码。
她异常痛苦地告诉靳诚,妈妈病危了,让他快点带靳泽回来见她。
靳诚在电话里答应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沅沅连公司也不去了,每天就守在简倪的病床前,陪她看电视,和她说话。
可是靳诚和靳泽没有回来。
又等了一周,简沅沅经过无数次挣扎,最后还是不忍心让母亲就这样和心爱的儿子天人永隔。
她能猜到,靳诚肯定没有告诉靳泽。
这个男人已经疯了,怨恨淬入骨髓,无药可救。
而她对靳泽还是保留了一份信任,认为他一定是不知道,才没能及时赶回来。
一个远隔重洋、删除了一切联系方式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联系上的。
简沅沅绕了很大一圈,通过他们的高中母校,找到靳泽以前的班主任,再找到有他微信的高中同学,这才打通了靳泽的电话。
“她就快死了”
简沅沅想要破口大骂,可是张口却是泣不成声,“求求你快回来吧,求求你了”
就在这通电话结束的第二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简倪走了。
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枯树般的手突然充满力量,紧紧拉着沅沅,很努力地看了她一眼。
最后的最后,她嘴里喊着“小泽,小泽”。
简沅沅用力抱着她,流干了所有眼泪。
简倪很快被送去整理仪容,沅沅收拾母亲的遗物的时候,找到一封写给靳泽的信。
还有简倪搁置许久不用的手机。
出于怀念的心理,沅沅给手机充电,解锁打开。
她在微信里看到母亲加了靳泽的好友,以及他们的聊天记录。
十几通视频邀请,没有一通接受。
千里迢迢出国找他,他却拒之不见。
从洛杉矶回来后,简倪就住到了这个疗养院。
简沅沅似乎想到什么,突然非常紧张地找到了简倪的主治医生和护工。
再之后,靳泽回来了。
他在母亲的病床边哭着跪了一夜。
他说父亲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件事。
他还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简沅沅什么都听不进去。
姐弟俩办完丧,简沅沅突然提出,她想和靳泽一起去美国一趟,见见她那久别的父亲。
两人一路沉默地到达美国山景城,进入靳诚租住的公寓。
当时爷爷奶奶还在国内,靳诚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属于靳泽的那间房间暂时用来堆放杂物。
靳诚在门口迎接她,可是看到父亲的那一刻,简沅沅突然发了狂。
她推开靳诚和靳泽父子俩,疯了似的冲进房间里,所有眼睛能看到的、手能搬的动的东西,都被她狠狠摔到地上,厨房里的餐具全部摔碎,一切能撕毁的东西也全部撕成碎片。
她在父亲的住宅里疯狂地发泄着,一边哭一边骂,像被恶鬼附身一般。
两个愣站在一旁的男人,也遭到了她极其猛烈地撕打。
简沅沅从来没有那么崩溃过。
“明明还可以活一两年的人,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她睁着发红的眼,奋力抓着比她高半头的弟弟的肩膀,
“我问了主治医师,还有照顾她的护工。虽然妈妈什么也没告诉他们,但是她后期会梦呓,所以他们都知道,就是因为你,因为你不见她,不认她这个妈妈,甚至在她去美国找你的时候都躲着她,所以她心灰意冷,不想活了哈哈,你知道吗,她不想活了,再好的药也没用,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才几个月就走了,就连我陪在她身边,她也那样痛苦,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而你们,竟然拖了这么久不回去见她。”
简沅沅对靳诚已经无话可说,只歇斯底里地斥责着靳泽:
“就连她死的那一刻,也在喊你的名字,死不瞑目!”
她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狠狠地塞进靳泽手心。
靳泽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颤抖着翻开那封信。
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字地看完。
目光触及落款,他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那张脆弱的信纸就被简沅沅夺走,然后在她掌心化作碎片。
“不要!”
靳泽连忙制止她,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你不配拥有妈妈的东西。”
简沅沅冷笑了下,
“从现在开始,我和你,还有他,再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敢告诉别人你还有个亲生姐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妈妈在天上也绝对不可能原谅你,你会不幸一辈子的,靳泽。”
“和你冷血的父亲做一辈子美国人吧。”
“祝你在好莱坞功成名就。”
“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
连续说了太久的话,靳泽的声音渐渐变得干哑。
他说得云淡风轻,和云娆相关的部分,也选择性略过了。
云娆瘫软地坐在椅子上,脸颊已经不知不觉爬满泪痕。
女孩葱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擦过那张曾经化作碎片,最后又被人一点一点耐心拼起的遗书。
/
511
小泽,希望你早安,午安,晚安。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可能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希望你不要责怪妈妈在最后的这段时间没有联系你,妈妈变得不好看了,甚至有点丑,实在不想以这样的面目留在你心里。
妈妈还想再和你说声对比起,是我抛弃了我们的四口之家,以及曾经海誓山盟的婚姻,都是妈妈的错。
但是妈妈从来都没有不要你。
小泽,你能理解吗?
妈妈只是不爱爸爸了。
最后这几个月,我住在我们一家四口曾经旅行过的云城,这里的风景一如既往的优美。
妈妈这一生,能遇到爸爸,生下你们两个可爱的孩子,何其幸运。
可是妈妈这一生,最后离开了爸爸,惹你厌烦,又生了这个讨厌的病,变得像枯树一样丑陋,不能亲眼看着你出道,是何其不幸。
幸好,等妈妈最后一次入睡的时候,最喜欢的五月应该还未过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妈妈每日都想你,姐姐也是,虽然她有点嘴硬。
家里还囤了好些画,病房里也有几卷,全部都留给沅沅和你。
大约就这些吧。其他俗物,不在这里赘述。
515
小泽,妈妈很想你
519
惟愿吾儿安与乐,星途坦荡,岁岁无烦忧。
落款:简倪
/
云娆将这封信重新封回信封,轻轻放进纸盒里。
她缓了口气,忽然站起来,异常用力地抱住了身旁的靳泽。
“你肯定还很难过吧?”
他坐在椅子上,云娆比他稍高些,双手环抱着男人的颈项,手指向上,极其温柔地抚过他脑后的鬓发,低声安慰道,
“我嘴比较笨,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靳泽抬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下来一点,坐在自己的腿上。
“娆娆。”他的声音更哑了,呼吸也重了些,“你不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云娆摇头:“做了一些不得已的错事,就一定是坏人吗?况且,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弥补么?”
靳泽很轻地笑了下,极尽依赖地将脸埋进女孩温软的颈窝:
“姑且算是有用吧。”
“一定有用。”
云娆很认真地说,“其实沅沅姐是一个很心软的人,那么简阿姨也一定是个心软的人。我相信,她直到临终,也不会责备你的。”
靳泽不再说话了。
他渐渐收紧双臂,有些贪恋地倚着她,感受自己是如此幸运。
他似乎明白,姐姐诅咒他一生不幸的时候,或许留了余地。
原来她们都是这么心软的人。
-
靳泽和云娆留在家里过了两夜,第三日一早,便带着简倪的东西,从山景城开车到洛杉矶,搭直飞申城的航班回国。
头等舱高级又舒适,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没有紧密相连的座位。
靳泽和云娆的座位虽然相邻,但是中间横着个巨大的扶手箱,云娆想把头靠到靳泽肩上,需要艰难地伸长脖子,模样挺搞笑的。
“你怎么这么黏人?”靳泽低声取笑她。
云娆扁了扁嘴:“不行吗?”
靳泽:“当然行。”
他的身体向右侧斜了斜,主动把肩膀送过去给她靠。
云娆一向眠好,这两日在美国待的颇有些心累,于是她脑袋一磕上靳泽的肩,竟然维持着这个不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靳泽将身体又送过去一些。
如若有空姐从他们身旁经过,一定觉得这对情侣未免太恶心人。
头等舱的书报袋里放了很多杂志,靳泽随手从中取出一本。
动作间,一张卡片忽然飘到他膝上。
是他前不久刚丢进去的登机牌。
男人用修长的手指夹起,百无聊赖地扫了眼上面的数字。
a航a7766次航班,波音777大型飞机。
他的目光倏地一顿。
a7766。
这么多年了,这条路线竟然还在,航班名字也未改。
靳泽坐过无数次飞机,能牢牢镌刻在记忆中的,唯有大三那年的a7766次航班。
大二的时候,他失去了母亲。
因为父亲冷酷无情的行为,他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坍塌了。
母亲去世后,靳泽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的事业始终没有起色,靳泽依然很穷,但他不再去打工,也没有心思钻研学业,每天都浑浑噩噩地沉浸在痛苦之中。
就这样熬了半年,直到他的租房合约到期,他要从一个廉租屋,换到另一个廉租屋。
收拾东西的时候,靳泽看到自己珍藏在某个行李箱里的毛绒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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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这行字,他才恍惚想起,曾经有一段又穷又苦的岁月,他忙得没有一秒能歇脚,却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希望的存在。
直到现在,他经历了失去至亲的痛苦之后
也还是,很喜欢她。
很想她,非常想她。
听说她考上很好的大学了,不知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靳泽在自责的阴影中徜徉了太久,直至今日,才隐约捕获了一丝轻飘飘的念想。
他忽然发现,经过这段漫长而坎坷的岁月,他似乎更爱她了。
期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和交流,但他就是固执地把这份初恋奉为神明,日日夜夜,虔诚地保护着它。
那个柔软又美好少女,在母亲逝世后,几乎成为他悲惨岁月里唯一的希望。
搬到新家后,靳泽抓起珍贵的小熊,将它摆到了自己的床头。
他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