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 挥之不断的宿命

鱼饼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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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衫白带撑着油纸伞,一位赤足女子步伐不快,缓缓侧过脸颊向后望了一眼,驻足不前。

    仲冬之月,初雪已经到了,铺满了河岸,覆盖在大小不一的石子上。河水并未冰封,只是变得清冷,更清冷了些。带着不同于雪的清白潺潺延过。

    旁边的林子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处境,一种是适应着初冬的暗绿色,一种是逐渐沉寂的枯黄色,最后一种则是一丝不挂,只余下光秃秃的树杈。虽然它们身上都披着或多或少的洁白,却也无法掩饰,追溯到种类本身的截然不同。

    树是如此,人亦是如此,遗憾万千,各有不同。

    青衫女子有些茫茫然,收回目光,乌黑的眸子又随着山路的推移向前望去,透过层林,望见了积雪覆盖的山顶。思绪却渐渐飘离了这里,飘回了长安城里最大的寺院里,想起了一些儿女情长的往事。

    ——————

    这一日,在这香火兴冠绝于世的弘福寺,方丈在纸上写下了一句旁人不明其意的话。

    红光乍现,星陨如雨。

    方丈落笔后抬起头,对着前方说了一句话。

    “每一世以这样的结局结尾还是不够么?”

    殿内的黑暗之中,隐约印出一个人的身影,他沉思片刻,答了一句。

    “你也算到了吧?这次,有所改变了。”

    寺外廊中,十阶楼梯,头尾各站了一个人,一位穿着华贵的黑袍女子,一个双手合十的年轻和尚。

    女子低头思量片刻,抬脚跑了起来,上了五层台阶,抬头看了眼那和尚,又低下头,用着极其缓慢的速度走上剩下的台阶,到了和尚身前一阶外停下,俏皮可爱的模样让人怜惜。

    寂静片刻后,女子低声开口道:“死秃驴,我要走了,这次是要离开长安。”

    和尚盯着她,像是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半天摇着脑袋回了一句。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说人话。”

    “路途上切记多多保重身体。”

    “就这些要说的么?”

    “就这些。”

    女子猛然抬头,与年轻和尚四目相对,抬高了音量说道:“你就只知道说句保重身体嘛?臭秃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说到这里,她涨红了脸颊,目光却再没有了躲避。

    “你就不能说上一句会想我之类的俏皮话?”

    和尚闻言,酝酿一番,准备开始讲他从方丈那里听来的那些大道理,却被女子下面的话打断。

    “此番前去,也可能……就回不来了。”

    女子一收先前的媚态,言语中充斥着无尽的低落与彷徨,以及对那不知归期的恐惧。

    和尚愣愣出神,半晌,仿佛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似的,避开女子目光,侧过头去,把手轻轻抚在女子头上,十分不情愿般,结巴地问道:“你你你,伤心了?”

    面对着和尚的举动,女子竟是低下了头,呜咽了起来,身体止不住的微微颤抖,这让和尚更加的不知所措,连忙把手抽了回来,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要不要道歉?女子却拽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把手抽回去,旋即抬脚走到和和尚同一台阶处,轻轻抱住了他,偷偷把鼻涕和眼泪蹭在他的身上。

    “会想我嘛?我再问一遍,你可别忘了我啊。”声音很柔,在和尚耳边轻轻响起。

    和尚面对着这个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的事实,突然发现自己的心里面其实闷闷的,很难受,很憋屈。他突然很想直白不加掩饰的表达一次自己的真实念头,于是轻声答道。

    “一定。”

    女子最后一次看向那个年轻和尚。

    和尚与之四目相对,他惊奇的发现,她虽然还在流泪,眼中却好似已经有了万千炫目的星辰一般。

    是他的话让她有了这般变化么?

    她松开搂着和尚的手,转身快步从楼梯上跑下,到了很远处才站定,对着这边喊到:“我之前还真以为你是个榆木脑袋念经念傻了!你听好了,我走后可不许和女人说话了,你可是个秃驴,没别人看得上你!而我,我以后也一定会找到比你更好,也比你更善解人意的公子!”女子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用手不停的揉着肿胀的双眼,喃喃道:“到那时,我可能就要穿上别人的嫁衣了。”

    和尚注视着她娇小的身影,笑如春风。

    “最好。”

    只是女子随后的一句话,让他险些摔个跟头。

    “秃驴是不能生孩子的!”

    ——————

    五年后,大凉国,敦煌城。

    这个世间最令人难过的事情莫过于离别和失去了,大多数人总是要在不停的不停的失望中度过一生。

    在这五年里她一直在想,太久没见的人,会不会忘记他的声音?最后连他的长相也淡忘掉?这让她十分恐惧,害怕会忘掉那颗锃亮的光头,忘掉他那些深奥的佛经道理。

    她清楚她是天才,顶顶儿的天才,在她和父亲说要学剑的那一天,父亲问过她为何,是胭脂水粉不称心意么?

    可她却只答了一句话。

    “非学不可。”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小撮人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她便是那一小撮人中的其一,更何况她练剑异常刻苦,第一年便可做到她的老师教无可教的程度。如今她能达到的高度,恐怕已是别人无法窥探的了。

    她的父亲用尽了所有的精力人力财力去查,他想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何会下如此此决心去练剑?可是那怕已经兴师动众至此,查到最后却依旧没有个所以然,他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女子双手环着膝盖坐在月牙泉边,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昨天夜从梦中惊醒后,衣襟湿透再无睡意,在被子里哭了整晚。

    那是她根本无法承受的梦。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将一件大衣披在了女子身上。

    一个五官棱角分明,眼神刚毅的男人坐在了她的旁边。

    女子现在痛苦的样子,相信没有人会不想去安慰她怜惜她。

    她用着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是我……是我么?”

    男子见此状况,心里不由得一紧,皱起眉头问道:“在这儿坐了有两个时辰了,怎么?不开心?和我说说,是谁欺负你了?看我不立刻提剑去站了他!”

    这个男人便是她的师傅。莫说在这敦煌城,就算在长安城,也是有着一席之地的剑道大家!想来这说斩便是要真的去斩了欺负自己徒弟的登徒子。

    她肿胀干涩的眼睛已经哭不出来了,她急切的需要一个信任的人来倾诉亦或是依赖。此时他的到来,作为她感情的宣泄口,正如同雪中送炭一般及时。

    “你有过喜欢的人嘛?”女子声音沙哑的问道。

    男子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女子痛苦的把头深深埋在了膝盖里。“我也有一个喜欢的人,在好远好远的地方。这些年我一直好想好想他,但我现在不想了,不想了!我也不想练剑了!”女子说完,极其痛苦的把头埋进膝盖里。

    男子满脸苦涩,先前还以为她让人给欺负了,现在发现难不成竟是受了情伤?以往练剑比任何人都决绝的她怎么说不练就不练了?这要是让老爷知道自己的闺女终于不练剑了,可能要高兴的当场昏过去!可惜了那个惹她伤心的小子,可能就要遭殃了。

    他顺势问了下去:“为何不想他了?又为何不练剑了?”

    谁知接下来听到的话让他心头一惊。女子的声音愈发颤抖了起来,带着悲伤的哭腔,已经稍见平稳的情绪再次无法控制。

    “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四周是火,都是火,一眼望不到边际。”

    说到这里,她抬起了埋在膝盖里的头,用着男子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悲痛欲绝的眼神看着他。

    “我,是我!”

    “我拿着一柄剑刺透了他的心脏啊!”

    ——————

    同年,长安城。

    今日的弘福寺不同于往常清晨般的宁静,人声鼎沸的同时甚至还有人开始砸寺院大门。

    一个小和尚赶忙跑去方丈住处,跑的太急摔了一跤,灰头土脸的重新爬起来接着跑。

    方丈还在内院静坐,就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原来是小和尚终于跑到了。

    “方丈,方丈!不好了,外面有人闹事!恐怕是来找崇宁师兄的!”

    方丈并无动作,只是挑了挑那白色的长眉,这让小和尚心里十分着急。

    良久,方丈借风而起,摇晃站定,用着独到的佛门秘法将自己的声音扩散出去,声如洪钟!

    “今日,我弘福寺,不再有崇宁这一弟子!”

    “老衲自会将其扫地出门!”

    小和尚听后愣在原地,随后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想给师兄求情。

    只不过那方丈,闭上眼睛后,便不再肯多说一句话,一个字。

    只是小和尚不知,在他走后,方丈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该是如此。”

    寺院正门内,一个和尚赤着脚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外走着,连上衣的衣带都没有系住,敞着胸怀。从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便能看出他的憔悴不堪,每一步都迈的异常吃力。

    两位护院的和尚见他到来连忙把大门打开,满脸谨慎的盯着他。

    门外众人见他真的出来了,却变得鸦雀无声,甚至自行分散两边让出一条路来。

    他没有看僧,没有看人,继续低着头向前走去。

    这时,不知谁先壮着胆开口喊了一句。

    “你你你你你竟然还敢出来?”

    众人这才恢复常态,此起彼伏的大声叫骂起来。

    听到这些刺耳的骂声,他终于停了下来,抬起了头,呆滞的看了看左右的人群,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咔嚓。”

    一个鸡蛋在这个和尚的头顶破碎,紧接着是烂白菜梆子,各类水果,不断的砸在他的身上。

    “弘福寺怎么会有你这种东西?”

    “你这个吃人的怪物怎么还不去死!”

    “烧死他!”

    “对!遭天谴的怪物!赶紧去死啊!”

    “怪物,怪物……”

    这些声音他仿佛没有听到般的无动于衷,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默不作声。

    突然,一个幼小的男孩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众人竟是忘了拉住他。

    那个男孩径直跑向和尚,他双眼噙着泪水,用尽全力挥舞着自己小小的双拳。

    男孩哽咽着,仿佛这样也不能发泄他的怒火,他用稚嫩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发出了让人无不为之动容,为之心碎的声音。

    “你还我妈妈!你还我妈妈啊!”

    目光落在男孩身上,那和尚这才有了反应。

    只见他干裂的双唇不停颤动,踉跄的往后退了三步,留下男孩在原地不停啼哭。

    和尚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跪倒在了地上。

    一个胆子大些的商贩抄起一根木棍趁机摸了过来,对着和尚当头挥下,木棍应声而折。

    鲜血瞬间便从他的头上不停流出,滴答滴答的落在了地上。

    他浑身战栗,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就在此时,他突然缓缓放下了满是血污的手,看向了那个还在哭泣的孩子,眼眸变成了鲜血的红色,面目呆滞的走了过去,单手掐住了男孩的脖子,只听见年轻和尚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见到这副情景,刚才那个商贩吓的落荒而逃,周围的人更是被吓的鸦雀无声,无人敢上前一步,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孩子被憋的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看着那和尚的张大嘴巴把脸慢慢凑了过去,准备一口咬下!

    “你不会忘了我吧?死秃驴!”

    那和尚骤然清醒,连忙松开了掐着男孩脖子的手,四下张望。

    根本没有她的身影。

    他不愿承认那只是自己记忆的声音。

    他冲着人群吼道:“你回来了嘛?”

    没有人回答他,众人只当他疯了。

    他用更大的声音再吼:“你回来了么?”

    依旧无人应答。

    天空下起来小雨,淋在地面,淋在他身上。

    他趴在地上用手疯狂锤着地面。

    一下,两下,三下。

    没人看得到,没人答复他。

    他的泪水伴着雨水一同落下,他无声无息的哭着。

    “我好想你。”

    ——————

    雪停了,女子收回油纸伞,收回思绪。

    她已经登上了山顶,看着眼前这座五层的高楼,这似乎是前朝就已经建成。

    “到了。”

    敢问以女子之身分得江湖三分席位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她就做到了!

    大漠煌煌终日行,御剑万里回长安!

    她来到弘福寺,才发现和尚已经不在鸿福寺了,方丈也对她避而不见。

    她四处向人打听,知情的人却对这个人闭口不提。

    她一路问向大理寺,才得知了一个将信将疑的答案,说什么因为犯了重罪被官府的高手重伤后失踪了。

    女子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于自己来说是应该开心还是难过,开心是因为好歹得到了他的消息。

    难过是因为他犯了重罪还生死未卜。

    这样看来,可能还是忧多于喜吧。

    推门进入,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随时会坏掉一样。

    门内满是呛鼻的烟尘味,她想起了朝内某位大人物让碟子传给她的话。

    “您现在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剑仙了,想必您也想知道那个和尚的下落吧?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您呢,帮我杀个人,我呢,就告诉您他的下落,毕竟,只要是您,一剑谁能挡得住呢?如何?”

    她同意了,她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他的下落,所以,她来才到了这里。

    可就在这失神的一瞬间,女子感受到浓厚的杀意。

    她对着门外喊了两个字。

    “福灵!”

    一息时间,只听一阵破空声传来,如同一道刺眼红光,那把名叫福灵的细长飞剑便带着嗡嗡的颤鸣悬停在了女子身侧。

    福灵心至,招自然来!

    女子抬手握住那柄神兵,此时此刻,从她握住福灵开始,就已经有了哪怕神仙来了也一并斩之的气魄,剑锋之下,只求破敌!

    高手的对敌讲究的自然是反朴归真。

    交手在下一息便完成了,暗红的鲜血四溅开来。

    只是难以置信的是。

    这血不是对方的,而是女子自己的!

    如果能有人目睹这场交锋,看到这女子剑仙竟是一剑未出,恐怕会哈哈哈大笑,然后说上一句剑仙也就不过如此吧!

    血从女子的肩膀不停溢出,女子站在原地,剑脱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因为在这透不过气的黑暗中,她模糊看见了来人的脸。

    她盯着他,眼泪从眼眶中掉了出来,哭却无声。

    她盯着他,泪水划过的嘴角轻轻勾了起来,笑亦无声!

    只是说了一句话。

    “好久不见。”

    她面前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少年,是那个曾经喜欢讲大道理的和尚。

    白发男子并未认出她,只是径直跑了过去,一口咬在了她受伤的肩头,疯狂的撕扯着。

    她这些年练剑是为何?她的师傅不知,她的父亲不知,只有她自己知道,共有两点。

    其一便是要练成御剑之术好返回长安。

    只是女子不知他为何变成了这个样子,变成了这个白发的吃人怪物。

    她并不在乎这些,她用右手手轻轻搂住他的头,哪怕他在吃自己的肉。

    “你很辛苦吧?”

    “没想到他们让我杀的人,是臭秃驴你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回来?”

    女子止不住自己的泪水,抬手召起福灵,朝上一指,剑意森然,整座建筑便被冲天的红光一点一点的蚕食,刺穿了那个准备动手的碟子。

    良久那刺眼的红光才消失殆尽,废墟之下只剩两人。

    只是老天永远喜欢对苦命人开一些恶意的玩笑。

    刚呼出一口气,女子身后便被一刀重重劈中,她千小心万小心,竟然还有第二个碟子!

    “还有?”

    那个碟子也只能劈出这一刀了,下一息福灵便从他的胸口穿过飞远了。

    女子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跪在地上,再也无力掌控福灵。

    她看向刚才因为警惕而撤到一旁的白发男子,他愣愣的站着,好像当初一样。

    她好恨,她对着天空吼道:“来让我杀他还不够么?是算计好了想让我们死在一起么?到底是谁下的命令!为什么?”

    贼老天怎么会回答她呢?

    废墟之上,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也不知他为何不记得自己。

    女子重重咳嗦两声,失血量越来越多。

    她开始呜咽起来,此时的她还哪是什么剑仙,明明只是生命之灯即将燃尽的,脆弱的寻常女子。

    或许说,一直是。

    她盯着男子,最后说了一句话。

    男子终于如遭雷击。

    眼泪如决堤一般涌出。

    他嚎啕大哭。

    她是说:“我穿不上你的嫁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