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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青山对于天机工坊的专业技术,没有任何了解,也不清楚廉伟的技术造诣,究竟是高是低。不过,既然他向自己暗中表达了离开天机工坊的想法,并打算投身于仕途宦海之中;那么自己看在同袍之谊的份上,也愿意做这一个顺水人情。
况且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来说,匠人出身的廉伟,在战场上的表现,也足矣说服庞青山。他的所有指挥与决策,不但没有造成任何困扰,反而还在某些紧急时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对于打定主意要着手培植自身势力的庞青山,也就颇为热络地拍了拍廉伟的肩膀,低声嘱咐了一句:
“既然如此的话,那本帅可就愧承‘廉参议’这一番盛情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简简单单的一席交谈,廉伟便被庞青山卓绝的智慧与细腻的心思折服;他在兴奋与羞愧的双重情感纠葛之下,略显紧张的连连搓手,更一马当先地为其引路:
“庞帅请看,只要用火把点燃这根引火线,那燕京城楼便会……哎?庞帅您看,城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庞青山闻言望去,只见在深蓝色的夜空之中,竟无端端“漂浮”着一个大活人!定睛望去,只见此人身披百色鸟羽,披头散发,赤足盘膝,双目紧闭,虚空悬于燕京城楼之外!更神奇的是,在此人的身体周围,竟闪烁一层着昏黄迷蒙的“星光”,看上去如梦似幻、直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庞青山!当年郭氏父子无故犯我幽北边境、本萨满便在东海关中,引动一场炼魔天火,焚化北燕军民二十万余!今日南康王朝挑起诸多争端,致使华禹大陆兵戈四起,万物生灵惨遭涂炭,积下血债累累、犯下滔天罪行!我等萨满巫师,起于万物生灵之中,生于苍天厚土之下!如今,我幽北大萨满何文道,便要替华禹大陆的日月星河、悬泉飞瀑、万物生灵、先祖魂魄,断绝尔等残生阳寿!”
犹自漂浮于半空之中的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双唇紧闭,仿佛已悬空入眠那般安静祥和;但他开口斥责南康暴行之言,却犹如九霄云外的洪钟惊雷,清晰地震慑着在场众人的心头……
无人开口,但话语却传于天地之间……
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凡华禹大陆之人,无论天南海北、穷富尊卑,大多都笃信鬼神之说;而且往往越是神秘莫测、不为人所知的偏远教派,就越容易被流言蜚语夸大神化。对于远离漠北、幽北的南康人来说,萨满巫术的风评,绝不亚于苗疆蛊毒的阴狠与毒辣……
更何况,东海关那一场大火,对于不了解内情的普通来说,仍然是无法理解的无上神迹;无论是绘声绘色的传说,还是二十万生灵的涂炭,都无形中给萨满教的巫术,做出了强而有力的注脚。
不过对于家学渊源、尊奉儒门先贤圣哲的庞青山来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谣言,根本不值一提。如今眼见何文道展现无边神迹,心中既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也没有开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便扭头问天机工坊出身的廉伟:
“廉参议,你倒是说说看。如果本帅现在点火的话,能否将这神棍巫汉也一并捎上?”
匠人廉伟闻言,立刻伸出大拇指,反复比了比距离之后,才奉迎着冷笑了一声:
“呵!装神弄鬼的搞出这么大阵仗,还真拿咱们南康人都当傻子唬了?庞帅,您就放一千个心吧,就凭他个坐姿,腿脚肯定已经麻木了,想跑都来不及!不管他是真神还是假巫,老祖宗都留下过解决的办法。放炮能吓走上古瑞兽,更何况是一个区区的幽北神棍呢?”
庞青山满意的点了点头,用火把靠近那一节引信,带出了轻灵跳跃的花火……
与此同时,悬于半空之中的何文道,双眼骤然睁开,双唇依旧紧闭,天地间却传出一声愤怒的暴喝:
“……天雷降世,涤恶除魔!”
轰!!!
一阵震天动地的鸣音,与一道夏末秋初的惊雷纠缠在一起;二者相合,犹如翱翔于九天之外的上古巨龙,发出一声清厉悠扬的鸣吟,瞬间穿透每个人的灵台神宫……
华禹大陆的兵戈,就此止了!
千百年来,蓟州道的气候始终干燥,风沙不休,水汽蒸发的速度也十分惊人。尽管昨日傍晚时分,才刚刚落下过一场秋雨;但转眼次日清晨,太阳初生之后,已再无半分湿气可寻;唯留下一座洗尽尘埃、万里晴空的北燕皇城;唯独那若有似无的土腥气,为初秋的到来留下了一丝丝余味……
身体依旧无比虚弱的天佑帝,在大太监唐福全的勉力搀扶之下,强自拄着一根木杖,缓缓徒步走出了那间红墙黄顶、气势恢弘的紫金宫。燕京内城的大街小巷,无论是店铺民居还是花草树木,已然全部蒙上了质地不一的素色幔布;负责护驾出巡的御林军们,也人人佩白,倒执兵刃,单膝垂首跪伏于街道两旁……
远远看去,就犹如一座座汉白玉的石雕卫士那般威武、坚毅不屈。
在御林军的背后,布满了面带悲戚、哽咽不语的白发老者、与神色彷徨、暗含希冀的妇道人家;更有一些目光中闪烁着懵懂与好奇的孩童,紧紧抓着娘亲的裙角,看着那位高高在上、但白发苍苍的虚弱老人,缓缓向城南战场方向走去……
城南的城楼,早已被南康军的箭雨覆盖;周元庆抬头远望,只觉得曾经那气势恢宏、高耸入云的三层城楼,如今看起来既像个鸡毛掸子,又像一朵不会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
周元庆手中的木制手杖,敲击在通往城楼的青砖步道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鸣翠;而唐福泉刚欲开口宣轿,立刻被天佑帝的手势止住……
一刻钟之后,歇了三次的天佑帝,才固执地登上了南城城楼。只见城楼之中那面朱漆大将军鼓,两面的牛皮鼓蒙,已然炸开了一朵“莲花”;那些斑驳破碎的暗红血迹,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肮脏……
“呼……呼……寻个顶好的皮匠,好生修缮……”
说完,周元庆抬起袖子,胡乱抹去了额头渗出的冷汗,伸手抚摸着那残破肮脏的鼓蒙,喘了好几口大气,才继续虚弱的开口问道:
“浅溪……与他夫人如何了?”
大太监唐福全,正站在城楼以外侯旨,此时垂首低声回道:
“回禀陛下,罗大人他……此战身中六处箭疮,虽不致命,但由于他擂鼓不休、动作过大,导致流血不止……太医院说……说他们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而罗夫人的伤势倒是不重,只是那两道刀疤却……却留在了脸上……”
周元庆闻言垂下了手臂,虚弱地靠在鼓架上缓缓滑落在地,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口喘息起来……
“呼……呼……牧北……牧北的遗体,找到了吗?”
唐福全皱了皱眉,立刻跪伏在地,却没有只言片语回应……
“唐福全,告诉他们,……战甲……武器……靴帽……哪怕只是一节指头,一缕头发也行……找到了,朕会大加封赏;找不到,通通人头落地……也包括他皮绵山。”
“陛下,这……”
“滚出去……”
“老奴遵旨……”
深知周元庆为人的唐福全,奉旨离开城楼;除了一个倒霉催的皮绵山负责护驾之外,又将所有的侍卫、内监、女官,全部带下城楼;而坐在大将军鼓下的天佑帝,痴痴的看着第一场秋雨洗净的澄空,万里无云……
昨日那一道秋雨惊雷,只是个不合时宜的配角罢了;而华禹兵戈的休止符,仍是天机工坊的那架炮车,亲手划上的句点!当庞青山点燃引线之后,那架南康人最大的依仗、天机工坊心血的结晶——炮车,也果真展现出了惊天动地、劈山填海的巨大威力……
炸膛了!
廉伟想要投靠必将封侯拜相的庞青山,借此跻身仕途,便选择了威力无比、却尚未经过实战演练的巨型弹丸。诚然,盲目堆料、未经反复试验的方式,的确会造成内部炮药配比的极度失衡;但更重要的是,在秋雨到来之前,那一场巨大的风沙,将些许砂石杂物,带入了刚刚清理过后的炮管之中……
从火器的原理来说,导致炸膛的原因有很多;但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本就是通过墨雷的遗稿,制造出了三眼神火铳、又照猫画虎,摸石头过河,开发出了一个规格巨大的墨雷,也就是今日的炮车。
换句话说,东西是他们造出来的没错,但对于秦墨先贤创造墨雷的基础理念,天机工坊的匠师们,还尚未全部吃透……
也就更别提他们的徒弟——解忧军一等辅兵了!
炸膛,只是偶然出现的必然结果。况且以天机炮车的构造原理与技术指标来评判的话,在蓟州道这种常年飞沙走石的恶劣环境之中,前两发炮弹能够顺利打响,并造成理想之中的全额杀伤效果,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他庞青山了!
没人知道,这枚由“数倍炮药”堆积出来的“想当然炮弹”,若是真能命中燕京城楼的话,是否可以发挥出理想当中那等毁天灭地、倾国倾城的巨大威力;但昨日之战的幸存者,却都亲眼目睹了“连锁殉爆”的巨大威力!
整整两大辎重车负载的炮车弹药,全都在这次炸膛的“意外情况”之中,参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