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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旧物,则不可轻易言新。这句老话,对于靠手艺吃饭养家的匠人们来说,就更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金科玉律。所以在天机工坊组建的初始阶段,那些五湖四海的能工巧匠们,将所有的经历,都扑在了吃透参悟上古遗稿的工作之中。而当时他们所做出的改动,也只是添加或删改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辅助功能、更换调试了性质相通的“新型材料”而已。至于原始结构与设计思路,没有一个内行人,会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贸然着手。
可两位上古地灵脉者留下的残本手稿,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参悟融合、并加以斧正改进的呢?只要一个不小心、画蛇添足这四个字,就会烙印在天机工坊的金字招牌上,被后世子孙同道,耻笑千年万载。
仿制,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逆不道、无耻下流的事。就比如说墨雷、三眼神火铳、投石机、霹雳战车等等等等,就带着浓郁的墨门机关术风格,以强大的攻击性见长;至于冲城车、辎重车,移动登云楼,简易浮桥,吊轨拖车等等等等、则饱含了公输子的设计风格与技术理念;这种器具大多以辅助为主,战时可用于两军疆场之上;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也在市井民生方面,发挥杰出的作用……
当然,天机工坊这头吞金巨兽,吃下了谛听大半家业有余,不可能只是做出了这些小修小补、增减更替的细节工作!
天机工坊的第一个原创产品,名叫炮车。此物以墨雷的设计理念为母体、采用了公输子一脉的解构原理与铸造方式;而炮弹与炮药配比的灵感,则是来源于沈归在东海关中、埋下的那十八枚“火瓮”;并配合改进的四轮辎重车为底基,方便运输。
炮车的杀伤力,远胜于墨雷万倍,一发击出,便足矣开山碎石……
可惜的是,在庞青山率领解忧军渡江北伐,收取胜利果实之前;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日夜赶工,也只铸造出了三架合格的“试验品”而已。第一架炮车,在反复调试检验之下损毁;而第二架炮车,则被黄天豪架在了他的帅舰之上,打算热热闹闹的唱一出“炮打登州城”。
可惜事到如今,按照夏末的风向、与舰队出征时日、与海面风浪来估算的话,水军大都督黄天豪,现在应该已经带着那些身染霍乱而死的弟兄们,飘过东海仙山了……
而剩下的第三架炮车,便是解忧军一路之上严加看管、秘不示人的制胜法宝!而这片决战之地——燕京战场,也正是炮车经受实战检验的绝佳机会!
全权负责炮车相关事宜的解忧军副将,名唤廉伟,乃是天机工坊的铁匠出身。而这位莽夫模样的技术型人才,之所以会随军深入敌境作战,就是为了收集“炮车初啼”的相关数据,带回南康进行二次修改。
心急如焚的庞青山,纵马来至燕京南门以外;只见东南一侧的瓮城外墙,已然被余下的投石机砸的支离破碎;而作为技术指导的廉伟廉将军,也趁着弓弩手不敢露头的大好机会,指派自己麾下的一等辅兵们,尽快将那具黝黑粗重的天机炮车,架在护城河南岸!
原来,之前那架对着城门“发神经”的老古董级重弩车,就是为了给这架绝密武器,调试角度的挡刀货而已!
廉伟一见庞青山策马而来,立刻上前回禀道:
“禀庞帅,炮车已架设妥当,随时可以对瓮城展开攻势!”
庞青山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对传令兵吩咐道:
“通令全军、所有人披甲列队,准备发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锋!此役,以炮车巨响为号令,浮桥当先而行、云梯在后,长盾兵次之;此三营不必死战、只需充作佯攻之诱饵,直扑城墙、吸引外城守军的注意力即可;而先锋,登城二营将士,全力保护廉将军与天机炮车,直至安然抵达瓮城当中。还请诸位袍泽切记,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燕京外城大门,被我军炮车轰开之后,所有人都必须立刻向城中杀去,也包括我庞某人在内!弟兄们,此战进则生,退则死;诸位若是冲到了黄泉路上,可要等等我老庞啊!”
半个时辰之后,天机工坊的炮车,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炮管对面的瓮城,顿时掀起了一片漫天尘烟……
“杀啊!”
等不及尘烟散去,二等辅兵们便赤着眼睛、疯狂叫嚷了一通、随后死命护着早已组装完毕的浮桥滑车,冲向深邃宽阔的护城河边;而杀死三百名“神经病”之后、便一直未得到用武之地的长弓营,此时也发了疯似的扑上前去、死命护住辅兵们的两翼,朝着遮人双目的尘烟挽弓引弦、指动如飞!
燕京城中,已然见识到投石机与霹雳车厉害的王左丞与罗知府,才刚刚登上外城的城楼,还未等站稳,只听一声巨响传来,视线所及之处,便被一片黄沙尘烟死死遮挡,一丝光线都透不过来了……
王放双眼被烟尘所迷,脚下又经受不住地动般的摇晃,脚腕一软、身体前倾、直接撞向面前那道粗糙坚硬的箭垛;若不是眯着眼睛的罗知府、及时捞了他一把;没准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丞相,已然摔下高耸坚实的燕京城楼了!
“这……这是何物……”
王放虽然上了年纪,但思想开明灵活,也不是那种没见过火器的土包子;甚至在他的丞相府上,也有一柄精工三眼神火铳,也时长亲自把玩试射……只是这声巨响实在过于骇人,仿佛山崩地裂、地动山摇一般!其声其势,远非寻常火器、与传统攻城重器可比!。
燕京知府罗源,虽然也险些被吓得肝胆俱裂;但他毕竟处于盛年之时,身体也没有受伤,自然就比王放更快回过神来。
“咳咳……呸!相爷啊,是什么东西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瓮城尘土漫天,敌我双方皆目不能视。据下官猜想,庞青山那狗贼,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安全拉近攻城距离的绝佳战机!单以此物声威判断,恐怕击垮一道城门,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如今瓮城已破,外城的大门,我等可一定要守住啊!”
久经沙场的王放,焉能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经过两轮试手之后,解忧军立刻打出了一张王牌,将燕京城防的优势瞬间化为乌有。可如果罗源所料不错、瓮城果真被毁的话;那么待敌军安然跨过护城河之后,燕京外城的大门,恐怕也抵挡不住解忧军的“致胜王牌”……
就在此时此刻,燕京护城军中,已经有许多人再惊呼什么“巫术妖法”、“天雷降世”、“撒豆成兵”、“驭神驱鬼”之类的鬼话了……
说到这种现象,还都要怪沈归那个小滑头、与幽北大萨满何文道,在东海关中演出的那一场“天火焚城”!
就算沈、何二人,能瞒过世人的眼睛,却定然骗不了王放这头老狐狸!人家的军功与威望,可是在几十年前、与西疆、漠北二军浴血鏖战之中、一刀一刀砍出来的成果,硬扎的很!
王放早已见识过最惨烈的战争、也眼见过无数条人命、在战火的倾轧之下、就仿佛灰尘一般虚无、在这片天地之间,消失的悄无声息,毫无生命的重量可言、毫无存在痕迹可溯……
不过,王放那一代的老行伍,凡是在对阵临敌之际,自有一番底气豪情。他们不问苍天、不问鬼神;所有疑惑,都自己手中的长刀、胸中的火焰来解决。
对于他们来说,生死之分,即是对错之别!
“北狼八将!”
沉吟了片刻之后,王放手扶城墙垛口,高声喊喝。老相爷一声令下,由丞相府随行伺候的家丁之中,走出了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一人做花匠打扮、鞋边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有人穿着门房的青布短衫,腰巾子上还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熟铜烟袋锅子;还有一个弥勒佛似的富态老者,身前的围裙沾满了油花;有一人独臂、有一人眼盲,还有丞相府上的大总管王狄……
一共六名老者,应声出列回令:
“末将在!”
尽管这六位老人家的打扮,实在是不堪入目;不是老奴院工,就是童老院的潜在客户;无论是具体数目还是个人形象,都与王放呼唤的“北狼八将”这四个字,压根扯不上半点干系……
可罗源罗大人,却在这六位老者的眼中,看见了一丝微弱的火光,黯淡却炙热……
“各人典齐五百甲士,立刻杀出外城,一举击溃解忧军的鬼魅把戏!”
“末将领命!”
只比王放年轻不到两载的老管家王狄,搀扶着那名眼盲老人起身,随后率先解开了那身价格不菲的丝绵纱袍,露出了皱纹对垒、陈伤交错的男儿胸膛!
“北狼八部将,谨尊大将军号令,典军出征!”
一道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直冲天际,其余五名老者,也随着声音的飘散仰面视天,齐齐发出一阵苍凉而悲壮的嘶嚎……
六个人,八团火苗,在众人的眼中一闪而过,缓慢而坚定地走下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