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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缓缓升起的朝阳,隐藏在江南道那丰沛的水气之中;折射出的光线看起来既暧昧、又朦胧,直教人昏昏欲睡。
由打从南城外,有八名刚刚睡醒的杠夫进了城;他们扛着一具上好的金丝楠木寿材,无精打采的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了秦淮河前街的牌坊下面。
一名胡须浓密的壮汉,一把推开寿材板,从里面掏出了一套套的素服,打着哈欠开口说道:
“哈……都换上,手脚麻利着点,嘴巴也给我闭严实了……别四处看了,我说的就是你,宋大眼!一会我去跟本家谈价,你们谁也别生事端!”
“我说高大哥,您这么干恐怕不合规矩啊。这是你揽回来的生意不假,但也不能你自己去跟本家谈价钱吧?咱哥们之间的关系再好、也没这么干事的啊?好歹也得再搭上一个吧?”
“呸!你小子那颗良心,都是放粪坑里存着的?今天这趟活的东家,那是一般人吗?那可是谛听的虎爷!既然你们信不过我,那我也不伺候了!谁想去谈谁就去呗!”
一听东家是谛听的兕虎,方才还有些吵闹的杠夫宋大眼,立刻就缩回了脑袋。而杠夫头老高指着其他不言不语的杠夫们,发出了一阵冷笑:
“呵呵,你们占便宜的时候,冲的比谁都快;现在知道厉害了,退的也比谁都远。这回,老子算是把你们这群王八蛋,给彻底看透了!”
骂完了之后,老高手脚麻利的换上一身素服,头上扎紧了白带子,扭头便拂袖而去。众杠夫眼看着他与牌坊下的一位中年壮汉,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又转身回到了队伍前方。
“都他妈看什么看?起杠。”
随着杠夫头的一声吆喝,这口金丝楠木的寿材,便再次腾空而起;仿佛一艘漂浮在半空之中的小舟,缓缓向秦淮河边驶去。
从牌坊到秦淮河畔,不过是一里路而已;这口棺材才刚刚卸下了肩,两名黑衣人便从秦淮河畔的云霞画舫,抬下了一卷白布……
直到太阳彻底升起之时,街边的酒肆、茶寮、小作坊等等,这才走出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小徒弟;他们彼此一边聊着闲天、一边利手利脚的卸下了门板、准备开张事宜。而看街的地保与衙门的捕快,也刚好巡查到了此地;按照平日里的惯例,也与这些平日相熟的街坊们,聊起了闲天来。
原来就在刚才,建康城府衙、配合着南康的外务司,一举打掉了一个藏匿敌国谍探多年的窝点;而且在这次收网行动当中,他们还意外的捕获了一个逃匿多年的老牌敌探!
就在他们聊着闲话的时候,衙门口的放告牌,也贴出了正式的朝廷告示。有这一纸公文在,就算彻底把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给直接坐实了。一时之间,建康城街面上的百姓,便开始热烈地讨论起了同一个话题:
这个刚刚落网的幽北谍探头目——林幼薇,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其实林幼薇这个名号,在建康城老一辈人的心目当中,还能唤起一些回忆来。有的人,记得她是一名画舫之上的风月女子;这个女子凭借绝世的容貌,竟绊住了一位天灵脉者足足半年之久。
还有的人,记得曾有一对悬壶济世的医家夫妇、解决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瘟疫;而后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彼此又闹了一个不欢而散。而那位夫人的名字就叫林幼薇,也就是在药王庙偏殿供奉的那一尊“药菩萨”!
说起清倌人这个职业,在文化人的圈子里固然广受追捧,也有无数的文人墨客、高官富商,愿意一掷千金、只为求得美人一笑;可实际上这些人只是附庸风雅、仿学上古名仕的风流做派而已。在内心深处,他们与普通百姓的看法也没什么不同。
所谓的清倌人,只是贵一些的婊子罢了。
至于说起医者的身份,就更令人心凉了。那尊在药王庙偏殿享受供奉的药菩萨,本应领受建康百姓的万家香火;然而今时今日的药王庙,却已然变成了一个流民窝子;连药王爷都自身难保、更何况那尊供奉在偏殿的“药菩萨”了。
人总是健忘的,纵然林幼薇与贺星海这一对医者夫妇,曾经对建康百姓恩泽不浅;但日子一长,就算是天大的恩德,也会随着每个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一起烟消云散了。
而且在很大一部分人心中,药菩萨林幼薇的心底再善良,始终改变不了卑贱的出身、以及被贺家休妻的事实;而她的医术造诣再高明,也始终是“偷师”夫家的祖传绝技,来路本就不正。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林幼薇都不可能得到普世价值的认可。即便是在今时今日的南康,也只能得到两种评价而已。
不过是个女人,可惜是个女人。
如此看来,林思忧当年远遁幽北三路求学行医,也算是找对了地方。起码放眼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对大萨满李玄鱼,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所以林幼薇这三个字,在建康城男子的心目当中,根本就是一个笑柄;虽然有一些活到今时今日的老妇人,还能记起药菩萨的大恩大德;可她们本身没什么话语权,再加上年纪高迈、身体衰弱,根本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于是乎,林幼薇曾经的事迹,便彻底在建康城里传讲开来。
她的本名既然是林思忧,又为何要化名林幼薇呢?一个普普通通的烟花女子,又如何能受到白衡这等仙人的垂青?当她嫁给贺星海之后,为什么建康城就蔓延了一场大疫?贺家世代行医,家学渊源,连贺星海都对疫病束手无策,为何会被她一个刚刚学医没几天的妇道人家,给出手解决了呢?
其实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出各种各样的答案来。而建康的百姓,对于所谓的真相,其实也没什么兴趣。他们无非就是选一个最受欢迎、或是另辟蹊径的说法,相信它,记住它;然后再添加一些自己的理解,讲给那些不知道的亲戚朋友而已。
在这些人的口口相传之下,一个坚忍不拔、阴狠毒辣的女谍形象,便彻底披在了林幼薇的身上。
其实这样一个故事,想要具有不容辩驳的说服力,仅靠着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又一天时间过去之后,建康城八成以上的百姓,已经全都相信了这个说法。每个人都认定了当年那个林幼薇,就是受幽北人之命,前来盗取贺家祖传医术,顺便投毒,残害建康百姓的罪魁祸首。
因为昨日子夜时分,两具男子的尸体,被姑苏城知府谢汝昌,遣人运抵建康城。其中那具年轻些的尸体,被人一刀割开了咽喉,死的还算干净利落;可老一些的那具尸体,除了脸庞还算完整之外,周身上下根本找不出一块好皮!更可怕的是,竟然连命?根子都被歹人给割了去!
而这具老人的尸体,本是姑苏城中的一位劁猪匠,名叫贺星海。
时隔近四十年的一场千里情杀谍探案,跃然于众人眼前;而整件事情,也因为这两具尸体的出现,而不再显得扑朔迷离。
贺星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劁猪匠,除了猪之外,还能与谁结下如此大的仇怨呢?所以这分明就是林幼薇二次到访南康,执行机密任务;由于怀恨前夫贺星海休妻另娶,愤极之下便出手杀人!
人一旦陷入群体事件当中,想要保持时刻清醒的头脑、与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能力,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其实这种风言风语,如果仔细推敲一下,不难看出只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而已。可每个人心里的所谓“事实”,也都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罢了。
只要这个故事足够刺激,死的也不是自己家的人;那么朝廷爱怎么判案,关平头百姓什么事呢?
于是乎,得到了两具尸体的铁证之后,林思忧一案,便直接捅到了永嘉帝的龙书案前。吉祥物永嘉帝大笔一挥,御笔亲批四个大字:丧心病狂。随后便按照惯例,将卷宗发往内阁长老会代审。
长老会的会长沈居,前些日子由于三弟的婚事,赶了夜路受了风寒,至今仍然抱病在家;而闽江道的副会长于浮生,接手此案之后,遵循着特事特办的原则,迅速做出批示。
由于此案案情重大,特由长老会负责牵头,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堂会审,议法会三百参议旁听陪审,南康百姓负责监审。待次日清晨,于玄武门外设立起一座临时公棚,公开审理此案。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建康城算是彻底轰动了!平日虽然也经常会有大案公审,但案情本身并不复杂,都是一些财阀豪绅之间的商业纠纷而已;普通百姓既听不明白律法、更算不清楚账目,毫无趣味性可言。
然而林幼薇这一案,既充满了血腥暴利的刺激元素、又夹杂着缠绵悱恻的情感纠葛;还有些乱世佳人、身不由己的撕裂感,可谓集家长里短、国仇家恨于一身,故事性强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