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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洛戈拄起怨咬,令充满疲惫与伤痛的身体逐渐站直了起来,他的四周长满了挂着橙红色光晕的雏菊,它们随风微微摇曳,发出令人舒心的沙沙声响,有的花瓣被风托起,它们飘入空中,像是无数的萤火虫正围绕着自己飞舞。
零星的枪声响起,猎人们狩猎着残存的魔怪,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完全肃清此地,想到这,伯洛戈的目光追逐那个帮助了他的身影,在花海的边缘,他勉强地看到了那个正在离去的猎人。
伯洛戈猜,他应该就是《夜幕猎人》里的角色,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和书中的角色并肩作战。
超越了时间与空间,超越了现实与虚幻的壁垒。
猎人捡回了自己的剑,他像是感受到伯洛戈的目光般,转过身朝着他挥了挥手,他也好奇为什么这个人居然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剑,但他还有事情要做,没有片刻的停留,他继续向前,朝着黎明号走去。
伯洛戈本想追上他,现实与故事的交错令他兴奋不已,但很快,他也意识到自己同样有事情要做,猎人要去照顾他的朋友们,同样伯洛戈也有自己的朋友需要帮助。
穿过泛光的花海,伯洛戈在冰冷的弹坑里找到了艾缪,这次伯洛戈不像以往对待货物那样简单地扛起艾缪,而是直接将她抱在怀里,伯洛戈觉得没什么,艾缪帮了自己很大的忙,认真对待一下没问题,倒是艾缪整个人有些害羞不已,好在钢铁之躯的状态下,她很擅长控制表情。
接下来的路程伯洛戈觉得轻松了许多,压在心头的磐石消失了,每一步都带着轻盈感,他越过布满尸体的废墟,在临近大书库的位置找到了帕尔默。
这家伙一脸的萎靡,眼神里却充斥着兴奋的光,触肢在他的脚踝还有大腿上掏出了血洞,止血及时,帕尔默暂时没什么大碍,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伯洛戈只好匀出一只手搀扶着他。
三个伤痕累累的家伙就这样慢悠悠的前进,这让伯洛戈想起了两人三脚的游戏,过了许久后,他们才重新爬回了大书库内。
此刻的大书库与记忆的模样完全不同了,一地的废墟里只剩下了厄文的工作台依旧屹立,而在工作台上起舞的两人也早已停了下来,桌面上除了打字机外,就只剩下灰尘中的一个个的脚印。
阿斯莫德靠在一旁的残垣断壁上,双手抱胸,目光眺望着远方的燃烧的花海,这头嚣张的魔鬼神情罕见地落寞了下来,隐约间传来无力的哀叹声。
她需要人性来理解这一切,又因人性被层层困住。
伯洛戈猜这与阿斯莫德掌管的权柄有关,她本就是欢欲的魔女,以消减一切的极乐来生存,如果不是珍贵的情绪难以获得,她或许会是头多愁善感的魔鬼。
厄文搬起椅子坐在上面,最后的舞蹈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他的呼吸声变得粗糙,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厄文还想敲打按键,用打字机写些什么,可他就连这样的力气也没有了,除了还能思考与呼吸外,他和一具尸体没有什么差别。
注意到了伯洛戈几人的归来,他微微抬头,老朽凋零的脸庞上露出难看的笑意,“都结束了吗?”
伯洛戈点点头,将艾缪与帕尔默放下来,“都结束了,它们都死掉了。”
看着如今厄文这副样子,伯洛戈心里不由地悲伤了起来,“故事的结局很不错,猎人们清剿了那些怪物,赶尽杀绝。”
说完这些,伯洛戈惆怅不已,所有的故事都有其结局,很显然,这个故事的结局已然到来,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伯洛戈不知道,但他觉得厄文应该知道,这是他谱写的故事,他的胜利。
“我算是赢了吗?阿斯莫德。”
厄文朝着阿斯莫德看去,言语里充满沾沾自喜的意味,“你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输掉的感觉很糟吧。”
阿斯莫德将视线收了回来,冷漠的目光落在厄文的身上,这个凡人为了反抗她用尽了一切,耗尽了一生,她能感受到厄文生命力的急速流逝,这个本就年迈的老东西,在经历了故事之后,仿佛燃烧光了最后的柴薪一样。
“你赢了又怎样,你就要死了,厄文。”
阿斯莫德轻蔑地说道,“你固执追求的那些东西又如何,最后你不是还要依靠我,依靠一头魔鬼来记住你的一切?”
厄文听后笑了起来,此刻他觉得阿斯莫德就像小孩子一样,游戏输了,就只能在游戏之外说些狠话。
苍老枯朽的脸上洋溢起一种释然感,他无奈地叹息着。
“阿斯莫德,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啊。”
“瞧瞧这力量都将你们扭曲成了什么模样,”他的言语里充满悲怜,像是为人祷告的牧师,接着他又祝福道,“愿你在未来的日子里,能理解这一切,重拾你所遗失的。”
阿斯莫德的眼底微微颤抖,像是厄文的言语触及到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脆弱的点,她犹豫着要不要彻底结束这一切,哪怕这极为失态,可厄文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然后看向了伯洛戈等人。
厄文在阿斯莫德的身上浪费的太多的时间了,至少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他希望能和他的朋友们度过。
艾缪与帕尔默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伯洛戈固执地拄着剑,说什么也不愿倒下,看着他那副倔强的模样,厄文感叹道。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么?”伯洛戈问,“眼下的奇迹吗?”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奇迹,人类与魔鬼的对峙,故事与现实的交错,即便对于不死者而言,在他们那漫长的岁月里,这样的事情也显得极为珍贵。
“不……我不敢相信,我们才认识几天而已,”厄文的目光在几人的脸上扫过,将他们的样子深深地记在脑海里,“这感觉就像同行了一辈子。”
他们所经历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可回忆起来又显得如此漫长,厄文一生都是个孤僻的家伙,他常以为自己会孤独的死去,这座雏菊城堡是如此巨大,但没有落满灰尘的地方,也只有大书库而已。厄文自己也未想到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厄文向来不吝啬于展露自己的情绪,他的言语充满真挚,想到这他开始怀缅那个名为辛德瑞拉的女孩,他想在未来的某一日,阿斯莫德应该会以她的身份再次出现在这世界上,只是到了那时,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记得自己。
哦,对了,还有自己的缪斯。
厄文感到一阵温暖,这股温暖来自于他的心灵,来自于在他灵魂深处,在那深邃的尽头,有着由他亲手搭建的神坛,供奉着用无数回忆与幻想堆砌的神像。
这一刻厄文觉得自己所有的价值都得到了实现,肉体与灵魂都得到了升华,为此他对自己轻声说道。
“这是个残酷喧嚣的世界,大家都在为了自己的欲望疲于奔命,已经没有人在乎浪漫了,更何况诗呢?
没关系的,我仍存在,我会是最后的捍卫者……”
悠扬的汽笛声从战场上传来,猎人们已经清理好了战场,他们将成群成群的尸体垒在一起,浇上燃油将其点燃,一个又一个火堆在战场上支起,模糊的看去,像是扩散至整片大地的花海。
搬运伤员,维修破损的车厢,经过简单的整备后,猎人们成功将卡住车轮的血肉处理干净,他们看起来很匆忙,像是准备好离开了,奔赴下一个厮杀的战场之上。
他们像是一群逐夜者,一刻不停。
“朋友们,对你们而言,诗究竟是什么呢?”
厄文对着所有人发问,包括阿斯莫德,但他并不期待人们的答案,因为厄文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他的答案不适用于所有人,这需要他们自己去追逐,接着厄文看向伯洛戈,对伯洛戈发出最后一次请求。
“知道吗?伯洛戈,其实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你。”
厄文挣扎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当厄文完全站起来时,伯洛戈才注意到厄文状况的糟糕,他腹部的伤口不知道在何时扩大了数倍,伤口内的血像是流尽了般,就连内脏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暗红的血肉与隐约的白骨。
叙事并非没有代价的,这股力量一直在消耗厄文的生命力,他朝着伯洛戈跌跌撞撞地走来,然后他伸出双手,十指上的指甲已经消失了,有的只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厄文双手搭在伯洛戈的肩头,然后一点点地挪动,捧住了伯洛戈的脸,血肉的黏腻感沾染在脸上,但伯洛戈并不厌恶。厄文强迫他看着自己。
“没错,我甚至有些讨厌你,如果没有这些经历,我绝对不会和你这种人交朋友的。”
厄文整理着语言,“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唯独太死板了、冷冰冰的,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浪漫的色彩……我可忍受不了这样。”
伯洛戈无奈地笑了,都这种时候了,厄文居然还在抱怨这种事。
“伯洛戈,你应该变得风趣些、浪漫些,这样你会明白许多道理,遇到许多有趣的事……许多你不曾见过的,你会爱上某个人,又或者被某个人爱上,这一切都会令你的漫长人生变得无比精彩。”
伯洛戈难过地回答道,“你把你的人生过的一团糟,到头来又教育起了我?”
厄文哈哈地笑了起来,牙齿里带着血丝,接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像是要站不稳了一样,伯洛戈及时抓住了他的双臂,以免他倒下。
“伯洛戈,你是个不错的家伙,如果你能变得浪漫些,我觉得你会是位非常棒的诗人。”
厄文恳求道,“那么诗人,帮帮我,最后一次帮帮我。”
“你要我做什么?”
伯洛戈答应了厄文,厄文值得自己这样做,这是份珍贵至极的友谊。
厄文顿了顿,挺直了腰板,站直了身体,在这一点他和伯洛戈同样固执。
“我已经为这个故事写下了足够圆满的结局,而现在,诗人,这将会是你所写的第一首诗。
请你写出我的结局。
一个属于我的、足够浪漫且诗意的结局。”
厄文攥紧了伯洛戈的双手,将鲜血涂满了他的手掌,伯洛戈一时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残存的力量被赋予给了他,他的所言所语都将化作现实。
“不……厄文,不……”
“听我说,伯洛戈,”厄文耐心地解释着,“总要有一个人将故事流传下去,但那个人没必要是我。”
厄文欣喜地说道,“我在这里拥有了一切,没有什么好追逐的了。”
伯洛戈听到了厄文的低语。
“笔已经在你手中了,你还等什么呢?诗人。”
一瞬间万千的情绪在伯洛戈的心底翻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热泪盈眶的感触了,仿佛有暖阳照在身上,又好像有唱诗班在歌颂呢喃。
“厄文·弗莱舍尔。”
伯洛戈声音颤抖地说出了厄文的名字,总结他的一生。
“如你自己所渴望的那样,你确确实实是一位高尚的人,无论是在危难之际,还是生命的尽头,你都恪守着自己的准则。”
厄文心满意足地松开了伯洛戈的手,他觉得自己再度年轻了起来,浑身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腹部的伤口正在愈合,脸颊上的褶皱也在逐渐抚平,他那浑浊的眼神再次清澈了起来,花白的头发也变得成了刺眼的金色,青春再一次眷顾了厄文。
与此同时,伴随着伯洛戈的讲述,那台沉默已久、布满鲜血的打字机再次启动了,书写最后的余音。
“你是伟大的诗人,也是不屈的战士,魔鬼的赌约中你没有向任何一方认输……他们从一开始就无法战胜你。”
仿佛有幽灵在敲打着按键,它将伯洛戈的所言全部印在了纸页上。
“我们赢得了这一切,猎人们根除了黑暗,他们赞誉你的义举,认可你的品德。
在你生命的最后……在你故事的最后,你与你的朋友热诚地告别。”
伯洛戈说着给予了厄文一个拥抱,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有力地去拥抱一个人了,就像不愿他离开一样,然后厄文朝帕尔默走去,对于这位狂热粉丝,厄文与他重重地握了个手。
厄文问,“我的礼物还喜欢吗?”
帕尔默点头回答,“非常棒。”
厄文又看向艾缪,对她示意,艾缪眼中的光圈微缩,予以回应。
遥远地平的尽头投来温暖的晨光,光芒勾勒出大地的轮廓,仿佛镶嵌着金丝。
厄文回过头,他试着找寻阿斯莫德的身影,但大书库内只剩下了他们四人,不知何时她已经离开了。
为此厄文对着虚无喊道,“我会怀念你的。”
“我会怀念你的。”
虚无里传来回音,一如既往。
伯洛戈轻声道,“你朝着花海走去。”
厄文离开了大书库,每向前一步,他都变得越发年轻,他矫健地越过了成堆的废墟与尸体,大步来到了那片美丽的花海里,再一次穿过它们。
嘹亮的汽笛声再一次从黎明号上响起,猎人们已经准备离开了,这列沉重的武装列车缓缓开动了起来,它的起步速度很慢,车轮间渗出魔怪的鲜血,有人将身子探出列车头,用力地向厄文挥舞着帽子,催促着他。
“你迈步奔跑,快的就像只猎豹。”
厄文朝着开动的黎明号跑去,他越跑越快,带起了一片片的花瓣,尾随在他身后,可他还是追不上列车,那头咆哮的钢铁巨兽不会等待任何人。
“你发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你跑的也越来越快。”
伯洛戈深呼吸,用尽全力地说道。
“忽然间,你飞了起来。”
湛蓝的羽毛从厄文的腋下生长了出来,伴随着扇动双手,他腾空而起,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羽毛覆盖在了厄文的身上,令他变成了一抹绚丽的蓝色。
“厄文,你变成了一只飞鸟,身披蓝羽的飞鸟。”
飞鸟掠过花海与堆积成山的尸体,穿过了重重迷雾,扇动着翅膀,跟随黎明号一同前行。
“飞吧!飞吧!
你追上了他们,钻进了你所写的故事里。”
猎人探出身子、高举着手,飞鸟缓缓落下,踩在他的掌心上。
“你与你笔下的角色们一起离开……开始了另一场没有尽头的旅程。”
黎明号消失在了灿金的晨光里,伯洛戈也在这一刻停止了叙述。他再也看不见那只飞鸟了。
“这就是你的结局。”
伯洛戈忽然有种难忍的疲惫感,整个人几乎都要瘫软下来,他看向自己的朋友们,每个人都听到了那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声响,声响逐渐密集了起来,像是有座冰川正在崩塌。
诡异的裂隙跨越的空间的限制,遍布在了现实破碎的每一处,以太浓度抵达峰值的刹那,它迅速衰落了下来,迎接最后的崩塌。
绝对的黑暗降临,晨光再次涌现。
当伯洛戈恢复视线时,他正置身于大书库内,而眼前的大书库没有崩塌,甚至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痕迹,巨大的落地窗上也没有那些诡异的藤蔓,更遥远的雏菊城堡外,雏菊的花海静静地摇曳着。
没有鲜血,没有尸体,没有满目疮痍的战场,就连黎明号来过的痕迹也没有。
伯洛戈有些茫然,仿佛刚刚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真的是幻觉吗?
伯洛戈在厄文的工作台上发现了一枚十二面骰子,怀着忐忑的心情,伯洛戈将它拿起又投下。
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生,它只是枚普通的十二面骰子而已。
当伯洛戈想捡起骰子时,它注意到骰子落到了一叠整齐的书稿旁,看到其上的文字,伯洛戈的目光颤抖了起来,他接着看到了那台熟悉的打字机,它极为整洁,没有丝毫的血迹,它就摆在工作台的中央,上面插着一页印满文字的书页。
阅读着书页上的文字,沉默许久后,伯洛戈怀着悲伤的心情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按压在金属按键上,用尽全力为这个故事写下最后一笔。
清脆的金属音回荡在大书库内,一行新鲜的漆黑文字被打印在书页的最末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