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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吴争真不是个孝子。
这世上但凡孝子,哪能象吴争这般一年四季不待家中,服侍高堂的?
都道,父母在,不远游。
这个世道,讲究得就是一个孝字,就算是皇帝,那一样得日日按时省请,以做臣民表率。
吴伯昌不怪儿子,其实,他自己也有一颗不安份的心。
十代吴家人的隐居,为得就是一个承诺,应该够了。
只是吴伯昌不敢,他只敢想,不敢做。
吴争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什么天地君亲师?
什么伦理,什么纲常?
六年之内,废立二帝一监国,古往今来,谁可比拟……吴伯昌暗暗替儿子竖大拇指。
吴伯昌不是个迂腐的读书人。
他不会为阿堵物折腰,十代吴家人,从来都不屑为之。
真正的读书人,服理不服礼!
儿子讲得有道理嘛,人,虽生而不平等,可为何就不能改变之?
读书,难道就为了在不读书人面前,自我优越?
难道就为了生民跪在自己脚前伏首……当然前提是,先得向更高一阶的人俯首。
这,肯定是没道理的!
吴伯昌对明朝没有什么向心力,不,准确地说,对朱棣之后听明朝,没有什么情感可言。
他只认可自己是汉人。
吴伯昌赞同儿子所言——生而不平等,那就在生后平等,做不到绝对平等,那就相对平等。
虽然扫不净世间龌龊,可这不成为不去打扫的理由啊……何不让这世间,相对干净些?
吴伯昌一直在为着这个理念教书育人,哪怕他所面对的,是江南,甚至天下当时最负盛名的才子文豪。
他从不觉得在这些人面前,他低人一等。
能者为师。
至少,在这方面,他可师之。
陈子龙的死,对吴伯昌冲击很大。
陈子龙在学院任教一年,二人相谈甚欢。
可,就是这样一个文豪巨匠,愣是转不过弯来。
陈子龙难道就不明白,生老病死,乃世间之规律,国,亦如此,唯一不变的,只有身上的这丝血脉——汉人之血脉!
血脉不变,民族不亡,谁来当皇帝,何干?
而在方国安挟持之后,吴伯昌有些意志消沉,他已经很少亲自教书授课了。
他也在自省。
为何人心如此难改,吃谁家的饭,为谁做事,自古以来,不就这样吗?
可陈子龙、方国安……还有宁肯自尽的首辅石斋先生,他们究竟想要些什么?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事情的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吴伯昌百思不得其解。
“老爷……鲁王回了杭州府……是熊、张等诸位大人亲自去接的……人,此时在城南!”
宋安有些急,见吴伯昌一直沉默,他不得不重复禀报了一次,并再次问道,“要不要……派人抓捕?”
“争儿……知道吗?”
宋安稍作迟疑,点头道:“按理说……少爷该知道的。”
“那他可有传话给你……如何处置此事?”
宋安摇摇头,“我数次传信……少爷一直没有回应。”
吴伯昌仰头,思忖了一会,“既然争儿没有明令,那你就不动……不动好啊,不动则立于不败之地,人哪,终究得讲点情面……若是真撕破了脸皮,那就只剩下血肉模糊和狰狞了!”
宋安是真急,“老爷,这可不是小事……如果鲁王被他们拥立,那少爷就算攻破顺天府……也只有俯首称臣了……以少爷的心性,断不会因那位置而打一场内战……六年浴血争战,却为他人作嫁衣裳……老爷,您得替少爷作主啊!”
吴伯昌笑了,他慈爱地看着宋安,“你小子……长大了,懂得周旋了。”
宋安被吴伯昌一言说破心事,不禁有些脸赤起来。
吴伯昌正色道:“老爷视你与二憨是吴家人……可吴家也有规矩,小安……莫非你忘了?”
宋安闻听,大惊,忙跪下道:“小安知错了……老爷,小安真是为少爷不甘哪……!”
吴伯昌抬手打断道:“知子莫若父……争儿是个怎样的人,老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小安哪,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可以错,但……心不可以错,错了……回头无岸!”
宋安愣了愣,跪着默默地思忖许久,然后“呯”地给吴伯昌磕了个头,“小安受教了……多谢教你指点!”
吴伯昌欣慰地看着宋安,“与世无争的,那是痴人,可事事与人争的,那就是蠢物……只有聪明之人,才明白何为必争……想来我儿必是聪明之人!”
宋安有些发愣,他听不明白,怔怔地看着吴伯昌,不敢问哪。
吴伯昌手指点点宋安,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之,此事不是私人恩怨,是为公义……如今天下有法可依……万事皆依法,有何可担忧的?”
宋安不解问道,“可若是鲁王登基……便是他的法,如何可依?”
“那争儿……为臣就是。”
“这……!”宋安不甘心哪。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有能者居之……你家少爷可是时时将这两句挂在嘴边的,他说得对啊,这天下本就非我吴家之天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可老爷……!”
吴伯昌微笑的脸慢慢凝固,他负手转身,平静地道:“可争儿还有句话,让老爷我觉得……提神解气,他讲,人若与我讲理,我便与人讲理,若人不与我讲理,我便与他讲拳头……粗俗,但有道理……小安哪,你家少爷既然能在六年间,废立二帝一监国……汝何惧之有?!”
宋安张大了嘴巴,惊愕地看着吴伯昌,这还是自家那个与世无争的老爷吗?
“与世无争的,那是痴人,可事事与人争的,那就是蠢物……只有聪明之人,才明白何为必争!”
“请老爷赐教……何为必争?”
吴伯昌眼神有些古怪,他看着宋安,呵呵笑道,“据理之事,是为必争之事!”
宋安瞠目,这话怎么解,据理之事为必争之事……又说不讲道理就讲拳头……那到底不讲道理,还是讲拳头?
亦或者是先讲理,再讲拳头?
那为何不直接讲拳头,来得痛快?
宋安此时的脑子乱得跟锅粥似的,生痛生痛的。
但有一件事,宋安总算是搞明白了,那就是,既然少爷不急,老爷不急,他,为何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