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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欲聋的犬吠乍响开来,其声通天彻地,腥风停歇,黑云消散。
却现一头身形似狗,顶上长有双牛角,两角间无端生得一人形肉瘤,身量数十丈的异兽浮于齐氏宗祠上空。
细看之下,该兽浑身溃烂、毛无存焉,脓血蛆虫不住的从腐败肌肤下钻流而出,干瘪眼眶内空无一物,淡黄涎水自早已没了龂肉的牙尖滴淌落地,脖颈下方的胸腔里几根灰白的肋骨袒露着,仿佛路边饿死的野狗般甚为骇人。
“大仙,这、这是什么?”齐德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如此恶心可怖的景象,不觉惊呼出声。
侍候在齐氏宗祠院外的奴仆们望着院子上空莫名浮现的巨型异兽当即被吓了个屁滚尿流,作鸟兽散。
与二哥齐和仁并肩立于父兄身后的齐和旭对鬼神之说一向迷信颇深,别看谈买卖时牙尖嘴利能言善道实是个胆儿忒小的。
此刻他平日里同旁人津津乐道的那些怪谈异志瞥然蹿进脑中,也顾不上什么法事避讳,直指着头顶四方天空里腐尸一样的东西大喊妖怪,拔腿就朝院门口跑去。
齐和旭此举犹如在热油里泼下盆凉水,瞬间戳破院内众人心中压着的惊惧,十几人旋即炸了锅,慌乱地叫喊奔逃起来。
大仙转身看向鼠窜的众人,仿若听到天大笑话般语意森然地奚落道:“‘妖怪’?啧啧啧,凡俗之人就是见识浅薄,祂可比你们祭拜的劳什子‘青川水神’厉害多了。”复又言:“毋须白费力气,你们今天和祭坛上那小儿一样都得化作这狡狰的盘中餐、肚中肉。待我神功大成,一统上、凡两界,洞达无上真我之道,届时比起浑噩度日的伧夫俗子诸位也算是有功的,才不枉费来这天地间走上一遭。”
虽然声音不大,这番堪比府衙里县丞田老爷来收取税粮时所说动员辞令的话语却也清清楚楚的落进四散逃逸的诸人耳里。
不消说能懂什么“狡狰”、“一统两界”、“无上真我之道”这许多词句,“盘中餐、肚中肉”几字众人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于是,本就怕得心胆俱裂的齐氏众人更显慌乱,呼嚎哭喊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而齐和旭刚跑到院门跟前,抬手摸上门闩,其上贴着的朱砂黄符便红光大作,紧接着他就被无形气劲骤然弹飞,头朝下砸在祭坛旁的砖石上,摔得鼻青脸肿,痛吟不止。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前仆后继的跑向院门抑或爬上院墙企图外出,齐和仁甚至躲到了摆放祖宗牌位的架子后面,但统统都同齐和旭般被先前按法旨备下的符箓弹回院内。
齐和兴将父亲拉至身后护住,眼下境况叫他倍感绝望,这妖人的术法之下齐氏诸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恳请尊神放过我齐家一门。您若喜人牲,往后每年齐氏都可买来敬奉于您。但求尊神大发慈悲,看在齐家谨遵法旨,无有怠慢的份上饶了在场之人吧。”齐德容挣脱儿子拉着自己的左手,箭步上前,趴跪在大仙脚边老泪纵横的苦苦哀求。
现已升格为“上神”的大仙听罢倒真作了番思考,齐和兴与其余众人也似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般,连忙跪下出声乞求,只盼能叫他改了主意。
“齐老说的在理,若非你的幺儿想借祈雨之名将青川大旱、齐氏衰败托我之口按给他的亲哥,从中替自己捞些好处,我恐怕就没那么好运能一连得到两个阴时生人了。可见我确是得了齐家恩惠的。”大仙说着伸手便往怀里掏出了锭金子丢给齐德容,“喏,这是他四个月前亲自寻上我,叫我作出“家主无能、祖宗怪罪”戏码时所付与的订金。现还给你,我与齐家也算两清了。”
晴天霹雳,莫过如此。
齐德容听后怒目圆睁的望着地上咧嘴痛吟的幼子,气喘如牛地吼道:“齐和旭——瞒骗生父、构陷亲兄,你不怕雷亟么?你——”
一口怒气未提上胸来,老人挺峻似松的身子陡然瘫软倒地,口鼻登时血流如注。
“爹、大哥,你们别听他妖言惑众、含血喷人。我怎么有胆敢勾结妖人来戕害齐家呢,我真的不知他妖人身份啊,我……爹,爹你怎么了?”急于辩驳的齐和旭见状连滚带爬的来到父亲身边却被大哥给一掌推开。
“滚开,莫要脏人眼睛。”
齐和兴将父亲僵直的身体抱在怀中,一边连声呼唤,一边猛掐人中,衣袖沾满血污也不曾停下分毫,直至老人的上唇血肉模糊,他才堪堪收手,神色涣散地抬头喃喃:“苍天不仁啊……”
“既然认了天命,那便受着吧。”大仙无关痛痒的扔下句话,身形便随之化烟。
只见因失去躯体支撑而蜷缩于地的宽大法袍内悠悠飘出一小小纸人,继而凭空燃成灰烬。
铜制的傩舞面具砸在青石砖上,发出的闷响宛若某种暗号,唤醒了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最后映照于无神眼瞳中的是那还沾有稚童小指的污黄利齿……
齐府
从逃回奴仆的口中得知齐氏宗祠内的祈雨法事没求得真神却请来瘆人妖怪后齐家已然乱做浆糊。
家仆姬妾们趁机找寻各种借口搪塞,逃的逃,走的走,原本人声鼎沸的齐氏大宅不多时便冷了下来。
新主母林宛苑倒是个处变不惊的,她立即让陪嫁的贴身丫鬟彩凤请了因“外姓、族内女子及未行冠礼的男童不得入内。”一族规而未能进入氏族祠堂的齐家人到正厅商议对策。
齐筱亦身在其中,二哥齐瑛紧紧攥住她的手站在一旁,侧耳听着林夫人与二位婶娘的分析。
李妈则自觉将身体掩于柱后,垂首待在角落里,到底是主人家的会谈她一奴妇插不上话。
齐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在她正为李妈和阿虎郁忿填胸哀己无能的当口儿,突然之间得知了这个世道上吃人的远不止自己愤恨的这些。
敢情穿越的还是个怪力乱神的玄幻世界?
历经十一载对所穿异世了解却不过尔尔,齐筱目前处境真是应了华国某韩姓作家那句“你连世界都没观过,哪来的世界观呢?”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人诚不欺我,安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是没有前途的。
但换而言之,宗族祠堂作法事招徕妖怪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走向叫齐筱心下莫名发颤,她真的很怕穿越前日常哂笑吐槽的“某点孤儿院”这种烂梗发生在自家头上。
然而犹如某个不入流作家写的烂俗小说一般,半刻后不止齐家,整个青石镇都乱了起来。
形容恐怖的怪物从祖宗祠堂的方向朝齐氏府宅走来,一路上遇人便食之,受阻便破之,可谓声势浩大。
听闻响动的林宛苑对众人稍作安抚后当即叫彩凤抱着她出府察探。
刚来到门前石阶上,两人便瞧见七八百米开外冲天而起的烟尘和其中身形隐约的巨兽,还有街上逃窜惊呼“妖兽来了”的小股人流。
林宛苑扭头就什么也顾不得地命彩凤抱着自己冲进大厅,打算领众人从厅堂旁的侧门逃离齐府。
婶娘张氏和此趟特意从宁州赶回青川省亲的堂姐齐悦都是裹了脚的“抱小姐”。
昔日使二人身段婀娜弱柳扶风的三寸金莲此刻反倒成了催命符,身边侍候之人都跑了的当下哪能说便走便走。
“李妈你来抱着张婶娘,我背着悦姐姐。筱筱你自己能跑吧?”出声的是齐筱年值十五的二哥齐瑛,说罢便放开齐筱,蹲下将齐悦推到背上背起。
妇道显然没有小命重要,火烧眉毛的情势已不容齐悦再作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忸怩姿态,她两只玉臂牢牢箍住堂弟肩膀,在齐瑛背上乖得像个婴孩似的,生怕被他不慎摔落下来。
“嗯,二哥放心吧。”齐筱点头应答。
李妈照着他所说的做了,走到张婶娘面前将她抱至怀中。
至于齐和旭的妾室佟嘉美原是他自北边带回的,那儿还不时兴缠足之风,因此并无张氏母女的烦忧,带着八岁的儿子跨步便跟了上来。
几人连细软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匆匆跑离齐家大宅。
妖兽四足相距甚远,纵是用走的移动速度也比人两腿决骤快了许多,眨眼便到齐府门前。
但见祂前肢一扬,若刀切豆腐般地轻易踏碎那高高筑起的青瓦白墙,阔步行于齐氏院内。
低下头颅,上面凸出的半截人形肉瘤犹似活人模样地弯腰左顾右盼,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缘何说“半截”,概因人形肉瘤本当长有双腿的下半/身像是被拦腰斩断般不见影踪,余下部分自腰胯处蔓出微小赤纹紧紧扎根进巨兽白骨外露的前额,看之宛如攀附青石的溪边苔藓。
“那齐家小孙女理应在此处才对,怎的不见人影呢?是听见风声就跑了吗?果然我们的动作还是太大了呢,啊啊,找到了,找到了,她逃不掉的……”
肉瘤竟破天荒的说话了,它合该生有脸面的地方成一片混沌肉色,自然没有所谓五官也开不了口,但它的的确确在自言自语着。
这话音但凡挨巨兽近些都能听见。
如果齐和兴身在此处,定会识得这虽然诡异喑哑但音色未改丝毫的话语出自谁人之口,他化作灰也记得,诚然,他这一生当是再不会有遗忘了。
肉瘤赫然直起身朝向齐府左侧的小街,巨兽亦随之动作。
就像不经意间瞥见镜中闪过的虚影,无端冷意击中齐筱脊背继而席卷全身,迫使她不由得加快步调,甚至跑过了年富力强的齐瑛。
虽然妖兽的脚步声无论齐家几人如何疾行逃逸都近在咫尺但齐筱这一息的心却莫名提到了嗓子眼,她总觉得自己若此时回首便会看到什么东西。
于是,她回首了。
腐臭、遮天蔽日的影子、血、惨叫、断肢、血——
那古铜色肋骨模样的东西上挂着的布条好生眼熟啊,和爸爸出发前穿的一样呢。
出发?所以爸爸现在身处何处?
等等,血雾中有声音传来了,——“小姐快……”、“妹、妹妹不要看——”
快什么?把话说完啊!
妹妹?那哥哥呢?
“找、到、你、了——阴时生的小姑娘。”阴腻似毒蛇吐信的悚然语意把齐筱从自我保护般的碎片认知情境里给拽了出来。
巨兽吞咽完毕,恭顺地垂下脑袋,仿佛是为了照顾瘫软在地的齐筱,那肉瘤也人模人样地躬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
“阴时生的童女打着灯笼都难找呢。放心吧,我们会将你细嚼慢咽好好享受的,方才不为辜负。”
眼前明明是个连脸都没有的东西,但齐筱仍觉说这话时它笑了,那笑意满溢而出还如蝇逐臭地缠上了自己。
继续逃或者爆发洪荒之力与之不屈死斗?可自己已连站立的勇气都没了,上述想法确为失心疯的痴迷谵妄了。
浸湿全身的黏糊哈喇子还真是臭的匪夷所思啊,难怪牙口黄的发黑。
“罢了,又是无能的一天。”齐筱作如此想法便感释然,只是心间依旧浑沌迷蒙,大抵已经惧无可惧。
巨兽张开血口,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