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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地呢?”兰芽倒是挑起眉尖儿,耐心问。
秦直碧便顿了一口气:“此时情势,你如何看不明白?建立西厂,皇上便是将司夜染推到了风口浪尖。少年宦官,权倾天下,他早就为朝臣忌惮,这般正式开衙建制,便不啻将他立成一面箭靶,只等朝堂上下官员来射。”
“宦官专权乃是本朝弊政,从前不过却是都由东厂担着。而这一回皇上御口亲封,叫西厂校尉多东厂一倍,便也等于是将群臣对于宦官擅政的恨都从东厂挪开,转而对准了西厂!”
兰芽便笑了,想起那天大人在门阶上面如冰霜,说“东厂办不了的案子,咱们办;东厂不敢得罪的人,咱们得罪”……实则他何尝不是说,“东厂背负不起的骂名,咱们来背”啊!
从此天下骂名滔滔而至,没人会怪罪隐居大内的皇上,甚至也不会再去记恨失势了的东厂,而是将所有的怨怼和不满都堆积给了西厂。
所以啊,这皇权浩荡,从来都是恩威并举。皇上给了你多大的恩宠,你就得替皇上扛起多大的骂名来跫。
“既然当得起这个少监,建得起这个西厂,我便没怕过死。”兰芽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咯咯一笑:“秦郎怕的不是我陪葬,是怕自己再为我和大人陪葬了吧?”
秦直碧一向温蔼的眼中浮起冷意来:“为你陪葬,我心甘情愿;可是我凭什么要为司夜染陪葬?”
兰芽咯咯地笑,却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腕:“秦郎就是非同凡响,将这朝堂上下的风云变幻看得明白。知道大人现在身临险境,为自保,便不想趟这趟浑水,不想按着大人的安排来科考了,是吧?”
秦直碧深吸一口气:“既是得罪了凉芳,他便必定将我与灵济宫的关系张扬出去。如此一来,便所有人都知道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会被烙印上灵济宫的名牌。”
“所以秦郎不考了,就是不愿与大人再站在一处。”兰芽凄然一笑:“实则我倒也不意外。你历来便没真的臣服于大人,你一直存着反骨,你一直在等待着逃出生天的机会。”
“不光我,兰伢子你也该早早与他划清楚河汉界。”秦直碧热切望来:“再跟着他走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跟我走吧?”
兰芽抬眸望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呢?”
秦直碧眼中翻涌着热烈:“事到如今,我们便也该将话说开——兰伢子你该不会忘了小时候,你我一同入宫,曾书画连璧的事吧?”
兰芽便眯起眼来。
彼时她画,他书,殿上的皇上和大臣们无不啧啧称奇。虽则她为进宫方便而穿了男装,可是跟爹爹知近的谁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呢?于是便有人起哄,说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玉娃娃。
他见她神色,便撇开头去,颊边微微现了红意:“你那时还小,若说记不全了也是有的。我终究比你大,于是便记得清楚些。”
他仿佛鼓足了勇气,转头回来,目光热切得宛如火烫:“……皇上也说好,说不如我们两家便结了儿女亲家。皇上虽是随口一说,却也是御口指婚,所以——岳兰芽,你本是我未过门的妻。”
兰芽倒退三步:“逗我?”
他目光深沉下去:“我会是用此等终身大事玩笑的人么?若此,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为何抗拒秦越提亲,为何对小窈心如止水,又为何——无法忍受你跟司夜染有半点亲近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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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
兰芽愣怔之下,忍不住傻笑起来。她仿佛在他面上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物件儿,指着,弓下了身子去笑个不停。
“亲事?指婚?咱们不过就是那么p点儿大的时候,偶然被皇上叫进宫去,合着画了那么一幅画,怎么就这么拴上一辈子了?你我那时还小,小到怎么懂得什么叫成亲,他们怎么就能随便那么一说,就把这一切都定下了呢?”
秦直碧却没笑,一双眼宛若深潭:“你觉得可笑么?可是我却始终都记得。”
兰芽笑了半天,捂着肚子问:“该不会,你真的认了真吧?”
“自然。”他目光绵长望来:“我从未曾忘记过,也永远不会更改。”
兰芽耳中嗡了一声。
玩儿大了,真的一点都不好玩儿。
她现在已经是——大人的娘子;可秦直碧偏偏是认死理的书生。一女不二嫁,她这可该怎么办?
秦直碧深沉望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跟司夜染之间已是占全了。你说,我如何还能为了他而参加这一科的秋闱,如何还能代表他的利益,站上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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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兰芽便也郁卒了,转身儿面朝着墙壁,好好想了一回。
半晌转回身来,没留意鼻尖儿上已是沾了灰,只抬眼望秦直碧:“其实,你说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西厂少监的位置上来,就是为了陪大人送死的么?”
秦直碧被问得
一愣。略一思忖便摇头:“不会。”
“就是。”兰芽眼中点点亮起星芒:“我若只是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倒也好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个好相公,生几个好娃娃,然后这一辈子织布纺纱、相夫教子。可惜我却生为文华殿大学士的女儿。”
“文华殿大学士乃为大明阁臣,又因主持经筵而名为帝师,所以我爹便不会叫我长成只顾着自己的寻常女孩儿家。所以我从小穿男装,动不动就往府外跑,我爹竟然也睁一眼闭一眼,听之任之。此时想来,我爹分明也是想让我知天下事、做一个不亚于男子的人。”
“既然生在这样的家世,受过这样的教化,便自然该扛起与之相衬的担子来。”
秦直碧静静倾听。
“最初我进灵济宫,拿了灵济宫的腰牌,我说自己是‘衣冠走狗’,我痛恨自己用这样的身份苟活下来。可是渐渐地,我却已不那样想了。这世上从不缺少人微言轻的百姓,隐忍而卑微地活着,被命运宰割,予取予夺;这世上缺少的是能拥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人。”
“我跟随大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机会为皇上赏识,有机会成为手握权柄的钦差,我才有机会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我想救下无辜的人,我想为白白死去的人伸冤,我想改变一些不公平的局面——而这些,唯有我现在这一身官府、所站立的这个位置才能做到。”
“秦郎你说得对,西厂从建立之日起,便要面对朝野唾骂,甚至史留恶名。可是它却能换来我的权柄在我,换来我能更顺利地去做完那些我想做的事。于是个人荣辱之间,我便觉什么都值得了。”
兰芽转眸望秦直碧:“秦郎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古来士子,寒窗十年,学成终究要货卖帝王家。不是贪图功名利禄,而是唯有这样一条途径才能尽展一身所学,才能圆满这一身抱负。你说你不愿成为大人棋子而站上朝堂,也罢,也请你为了你自己,为了大明子民,为了不负你这一身所学啊。”
兰芽别开头去,仰望高天流云:“朝堂风云变幻,从来无人有把握说敢主宰。避世自然明哲保身,但是却也只是独善其身罢了。朝堂风云变幻,历朝历代,甚至说每一年都会有,谁人都不可能幸免。秦郎,你若当真怕了,当真想独善其身,那就算我上面这一番话都白说了。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大人那边我设法替你周全。而倘若我说错了,秦郎你从不是胆小懦弱只贪图一己安康的话,那就请你越在这朝堂风云变幻之时越要挺身而出。用你一身所学,还一个清平盛世,造一番中兴盛景,可好?”
这样的兰芽,这样耀眼的锦袍少年……秦直碧只觉自己心潮澎湃,仿佛又是当日,了无生趣的自己被她当头棒喝。
他终于扬眸,与她一并仰望高天,缓缓笑了。
“好。你为我备好桂花酒,等我秋闱得中,找你来讨!”
兰芽大喜,跳上前来与秦直碧击掌:“好,一言为定!”
秦直碧则就势一把攥住了兰芽的小手,任凭她挣扎,也不肯放。
远远地,立在墙角处,小窈眸色阴沉望着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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