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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漆黑如墨,幽暗火光映着格外冷清的含元殿。
宫中的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杨晔大限将至,知道杨耀坤即将登上皇位,更知道要去奉承新的主子。所以即便是在深夜,也有一队人忙着驱蚊熏香、收拾打扫,在东宫院内团团打转。而即将埋入黄土的那一个,却鲜有人过多地关心,毕竟他早已经不省人事,卧在床榻上只剩喘气的份儿,于是守在那里的,不过是几个生性安静的宦官和一小队皇家护卫。
今日,含元殿外除了惯有的冷清外还多了一分阴寒,几个宦官和一小队护卫早已断气儿,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今释澹岩手段高明,事情办得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儿杂音。他此时正捻着佛珠守在含元殿门外,浅笑生莲。
殿内,仰卧榻上的杨晔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若不是胸膛处还有些许的起伏,看上去便与死人无异。卧榻旁,裴寒音手持一柄朴素木剑,剑尖儿已经轻戳在杨晔的左胸口上,却是停在那里迟迟未动。
今释澹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寒音,时间不多了,你再不动手就将永远失去机会。”
裴寒音冷冷瞟了一眼门外幽暗灯火处的模糊身影,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样刺杀杨晔的,苦学许多年的剑术,竟一分一毫都没用上。而这一剑刺下去,到底是为自己解脱,还是为杨晔解脱?
裴寒音不知道,但剑刃终于缓慢移动。
木剑其实很钝,不可能瞬间穿透胸膛,被刺之人若是清醒着必定痛苦万分,所以剑锋一寸寸没入时,杨晔即便昏迷着也是全身抽搐,他的胸口处,鲜红的血液自金黄色的寝衣上漫开,分外艳丽。
血腥气灌了满室,掌权三十载的盛世天子在挣扎许久后永归平静。
裴寒音拔出木剑,望着自剑身滴落的鲜血,丝毫没有欣喜的感觉,只是觉得不公。当年他躲在柴房里所见的裴家族人的鲜血混着白骨筋肉,携着泥沙黄土,污秽不堪,可这位裴家仇敌死时,鲜血却滴在锦绣卧榻之上,堪称瑰艳,可以入诗入画。
可笑。
此时殿外,今释澹岩的身前站着一位衣衫华丽的女子。这女子眼含一丝愠怒,语气倒是极其平静,说道:“看来……皇帝已经死了。”
今释澹岩淡淡一笑,双手合十向女子施了一礼,说道:“皇后娘娘。啊不……今后应该唤作太后娘娘。娘娘,皇帝已经驾鹤西去,您今后便可以安心了。”
赵芷闻言挽起唇角,脸上多了几分烟云媚意,笑道:“安心?大师说笑了,什么时候大师也死了,本宫才能真正安心。不知大师你……愿不愿意成全本宫?”
青衣和尚低眉顺目,语气愈发恭谨,言辞却令人生寒,他说道:“太后娘娘宽心,世间万物都会归于黄土。不过在这之前,贫僧打算由北至南,慢慢蚕食北燕的土地,文火慢炖、剥丝抽茧,定会让北燕众人体味一下生不如死的感觉。”
宽大衣袖中,赵芷暗暗握紧了拳头,脸上却媚意更浓,笑道:“大师志向真是宏远,只是本宫不知大师能否活着实现自己的宏伟壮志。”
今释澹岩笑容谦和却不再言语,低头退后两步后绕过赵芷,大大方方向宫外走去。
赵芷咬了咬牙,转头一看,却见裴寒音早已从殿内走出,呆呆地立在廊柱旁,手上的木剑扔在滴血。这位白衣剑客此时也将眼神扫向了她,目光迷惘而空洞,恍然间似乎还有几分无助。面对这样的目光,赵芷忽然愣住,不知所措。
裴寒音却旋即收回目光轻摇了摇头,迈步跟上前方的青衣和尚。的确如今释澹岩所说,除了向阳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地。莺语斋?若非为了复仇他从不会踏入那等秦楼楚馆。芙蓉山?他如今丢了陪伴谢阳纵横半生的长剑,还有何脸面回去。或许只有在向阳寺,他才会好过一些。
而之后会如何,裴寒音没有头绪,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白雾。
两个身影渐渐归入了夜色,独留赵芷在殿前自言自语道:“裴寒音啊裴寒音,你可知道当年告发裴老相国的人,正是今释澹岩。”
但这番轻柔话音在黑夜中显得无比微不足道,赵芷长叹一口气,转身迈入殿内,只是刚跨进门槛后就退了出来,决然地将屋门紧紧关上。
屋内最后的一盏烛火在此时熄灭,含元殿重回清冷,唯有一只孤零零的雀儿落入院中,叽喳蹦跳了两下后,又远远地飞走了。
床榻上,鲜血已经干涸。
于此同时,十万大军在夜色下离开了长安城。
十日后,柳州官道上,一队军伍正在等候与长安军的汇合。
杨佑安作为蜀军之首,却一点儿没有将领的样子。他骑马骑得时间长了,觉得屁股生疼,便趁等人的功夫跳下马来溜达,自己没正形还不够,偏偏想要把倪逸也拉下来。但倪逸坐在马背上气定神闲岿然不动,一点儿不给杨佑安面子。
杨佑安表面上不责怪,却在路旁采了一堆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跑去逗弄倪逸的黑马。黑马被弄得口鼻痒痒,左右躲闪,极不老实。倪逸勒紧马缰,紧抿双唇,似乎誓要与杨佑安较量较量。周围兵士看到了这一幕无不忍笑,正午的酷暑无形之间被这位瞧着不大靠谱的首领消散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官道外终于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打着北燕大旗的队伍,队伍前,一匹不输纤离的白马飞驰而出,直直冲着杨佑安而来。
杨佑安扔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面色不悦。
众兵士望着白马靠近,又望着马背上的男子满面兴奋地向杨佑安跑来,但刚刚还嬉皮笑脸逗弄倪逸的杨佑安却一脚踹在那人的屁股上,呵斥道:“姓蓝的,我都说了不准你跟来,赶紧给我滚回去!”
平日唯杨佑安命令是从的蓝景山这时竟出奇地摇了摇头,一脸委屈道:“我不回去,你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我不得后悔一辈子啊。”
“你有毛病啊!”杨佑安又向某人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怒道:“你要是不跟着,调兵之罪就可以大部分归到我头上,本来我也是要被诛杀之人,多这一个罪名无所谓。但你要是跟着,这事儿和你们蓝家就脱不开干系了,怎么着,嫌蓝玉不够操心还是嫌你自己命太长了?”
蓝景山揉着屁股把杨佑安拽至一边,解释说道:“你放心吧,调兵这事暂时不会有人追究的,太后娘娘早就为你遮过去了。另外告诉你,皇帝崩以后,他的遗诏本应该由宦官宣读,但是那日太后把宦官赶下去了,遗诏是由她来宣读的。你猜怎么着,娘娘特意把诛杀你的那一条略过了,读完后直接把遗诏扔进了火盆里。虽说不少人都知道诛杀的那一条,但是当时那番情景下谁敢张扬?你是没瞧见,新登基的杨耀坤表情狰狞得就跟刚吃了人似的。”
杨佑安怔了怔。
蓝景山滔滔不绝继续说道:“如今朝中分成了太后和天子两派,太后派以宰相齐东来为首,天子派则以东宫侍臣魏籍为首。新皇帝刚刚掌权,根基不稳,处于劣势,朝中大事便自然而然地多由太后做主,也因为如此,我身后的十万大军才能平平安安走到这里来。不过佑安,此举会招惹天子记恨是一定的,说不定日后还会有猛烈的反攻倒算,既然如此,往后的每一步棋都不能有错,否则就是万劫不复。”
杨佑安微低着头好一阵默然,心里有些杂陈,他倒不是惧怕天子的衔恨,而是对自己的娘亲有些难以言说的感慨。
此时,倪逸骑马向对面的长安军伍走去。这位在军中威望仅次于蓝玉的将领无需多言,只是扬手挥了挥,十万大军便列阵缓行,自觉添在蜀中军的队尾,马蹄声整齐划一,干燥的官路被践踏出一片迷蒙烟尘。
杨佑安望着这片烟尘,打了个口哨,纤离马便跑出行伍来到主人身边。纵身跃到马上后,杨佑安抖了抖手中缰绳,终于笑道:“蓝景山,走吧。据说突厥的姑娘狂野泼辣,特别禁得住折腾,到时候抓一个回去给你当媳妇怎样?”
蓝景山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跨上自己的马驰骋跟上,眼见二人离身后军伍越来越远,蓝景山踌躇了一下后又道:“佑安,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杨佑安目视前方沉声道:“你说,别吞吞吐吐的。”
蓝景山深吸一口气,道:“关于先皇杨晔的死因,对外而言是风疾不治,病死的。但据我所知,先皇死时,胸口上有一个血洞,血洞贯穿了整个尸身……”
杨佑安敛起笑意,低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蓝景山微眯起眼睛反问:“你觉得这是谁做的?”
杨佑安不语,嘴角扬起几分又悄然落下,接着使劲儿甩了一下缰绳,纤离马立刻奔腾如飞,将蓝景山远远地甩在身后。
蓝景山没有去追,而是回望身后见不到队尾的泱泱大军,胸中猛然涌起一股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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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西突厥境内,狐跃城。
今日又起了风沙,天幕肮脏昏黄。城内的石板路上,一位六七岁大的小姑娘怀中抱着一个不过几个月的小女婴蹒跚而走,小姑娘圆圆的脸上生着一些雀斑,头上梳着两个系着红绳的冲天小辫子,走起路来辫子随着一跳一跳的,灵动雀跃。
由于风沙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小姑娘走在石路中间,偶尔用手背抹一抹被风沙迷住的眼睛,或者抬手理一理怀中婴孩遮脸的裹布。这婴孩睡得踏实沉稳,只是偶尔动动嘴角犹如呓语。
梳辫子的小姑娘明显是走累了,步履越来越慢,时常挺一挺腰防止小女婴从自己的怀里掉出去,实在抱不动了就将小女婴搁在地上,捶着自己的肩膀休息片刻后再继续前行。
在突厥境内,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此处民风原始粗犷,一女妻多夫,一夫娶多女的事情常而有之,□□之事也屡见不鲜,不少人都搞不清楚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突厥女子也多没有太多精力管理自己的孩童,多半稚童都是四处游荡乱闯,大的带小的,跌撞成长起来的,故而这里的人,良善者不多。
这一大一小在路上艰难地走了半晌,小女婴终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咧嘴大哭,哭声伴着风声,在空旷的城内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凉诡异之感。
梳辫子的小姑娘撅了撅嘴,把小女婴平放在了地上,然后蹲下身去,将大拇指放入了女婴的嘴里任由她吸吮。初始时小女婴安静地吮着,片刻后估计是嫌弃这东西无法饱腹,再度大哭起来。
辫子姑娘拄着下巴满脸委屈又无可奈何,甚至悄咪咪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脯,在感受到那里的一马平川之后摇头叹气。
而此刻狐跃城的城墙上,一名青年男子正背负着一把古朴长剑闭目而坐。
猛然看去,这人不过是在休憩养神,但你若是眯上眼睛认真地去瞧,就会发现吹到这人身边的风沙尘粒在距他还有一拳距离的时候竟会绕开飞向别处,故而这人的身上脸上都很是干净,与城中风景不同。
听闻城墙下婴儿的啼哭声,这名男子才懒懒睁开眼睛,向脚下望去,恰好将那小姑娘偷偷摸着自己胸脯的细微动作收入眼中。
坐于墙头的男子轻浅笑了笑,起身跃下城墙,自腰中抠了些碎烂银子,在城墙边即将闭店的一个露天酒肆里要了一碗羊奶喝几块糕点,随后向路中的小姑娘走去,柔声道:“嘿,那俩小辫儿。”
突厥有自己的语言,但由于和北燕贸易往来密切,商贾不断,所以这里几乎人人都会说些北燕官话。蹲在地上的小姑娘闻言抬起了头,瞧着不远处温柔而笑的男子,歪起脑袋,眯了眯眼睛皱眉问道:“你在叫我?”